今年美国纽约佳士得春季拍卖藤田美术馆专门拍摄的6件绘画作品中,韩干(前)的《马性图》画幅右上角刊登在《石渠宝笈》初编卷32上的& amp# 039;艺师东阁& amp# 039;不是的& amp# 039;陕西人& amp# 039;被拍成了
作者通过对“尚书省印”和存世可靠作品上钤盖的“尚书省印”之比较,展开了对《马性图》在南宋内府收藏与明初宫廷收藏之间所经历的辗转流传之论述。一
2017年纽约佳士得春季拍卖会藤田美术馆专拍的六件绘画作品中,韩干(传)的《马性图》在《石渠宝笈》初编卷32里是这样记载的:“唐韩干马性图一卷(上等黄一),素绢本,墨画,无款。姓名见跋中。卷前有睿思东阁一玺,又商邱宋荦审定真迹一印,卷后有司印半印……”
“有司印”半印,即此卷左下方半方“典礼纪察司印”,为明初宫廷收藏印;而画幅右上方所钤漫漶不可辨之印,真如《石渠宝笈》所述为“睿思东阁”吗?
“睿思东阁”方印有两种,一为篆文小印,多钤于法书上,一为九叠文大印,多钤于画上,都是宋徽宗所用。《石渠》所辨者,即为九叠文“睿思东阁”大印。
客观地看,本幅《马性图》历经多次装裱,不但画心有很明显的裁切,而作为载体的绢,更是在长时间的氧化和每一次装裱的损伤后,破损、扭曲现象非常严重,上面最早时所钤图章漫漶,仅靠肉眼很难精确辨别。
《马性图》很有可能在清初由《装余偶记》的作者进行了最后一次装裱。书中是这样记载的:“唐韩干马卷,高官尺一尺,阔一尺一寸二分(注),绢本,马黑如漆,鼻,四蹄,尾白,绢细厚,红黄色,上有古印一不能辨,在右下有纪察司印。”①
现在,当我们仔细观察这方所谓的“睿思东阁”大印的时候,却能明显发现其笔划及篆法与传世可靠的“睿思东阁”印大相径庭,再经过仔细辨对,才发现这不是“睿思东阁”,而是“尚书省印”。本方“尚书省印”和存世可靠作品上钤盖的“尚书省印”之比较,我们将在下文展开。
睿思东阁
本印(尚书省印)
关于“尚书省印”,学界关于其年限尚无统一定论,大概存在三种观点:一,北宋内府印;二,北宋末、南宋初期内府印;三,南宋淳熙(1174——1189)前内府印。即便以这三种观点的下限来限定,我们亦可确定钤盖明确之“尚书省印”的书画作品,至迟亦是南宋淳熙间内府藏画。②
画面左下钤“司印”半印,即“典礼纪察司印”之半印,此印为明初宫廷藏书画用印,其钤盖年限等问题,我们亦会在下文进行论述。
那么,在南宋内府收藏与明初宫廷收藏之间,本幅《马性图》又经历了怎样的辗转呢?我们不能完全排除中间出现的诸多可能性,为了行文的完整性与流畅性,本文只对最大的可能进行探讨,并在注释中相应提及几种可能性。③
庄申先生说:“钤有司印的书画,俱为明室御藏。明代得基甚速,元帝仓卒北遁不及携宫中宝藏,所以明初御苑所有,可说尽为元室旧藏。”④1368年8月,徐达攻入元大都,旋即“封府库图书,守宫门,禁士卒侵暴”⑤;而后,“明太祖定元都,大将军收图籍致之南京。”⑥。“明军……有计划封库,因此假定明初内府所藏是直接得自元内府,当不致大误。“⑦
而元内府书画收藏的建立,则更加直接明确。1276年2月,伯颜围临安,南宋朝廷求和被拒后,奉玺书向伯颜投降。伯颜入临安后,“即封府库,收史馆理事图书,及百官符印。”⑧10月,“两浙宣抚使焦友直以临安经籍图书、阴阳秘书来上”,交由秘书监收掌。这部分南宋秘府的旧藏,是构成元内府书画的重要组成。⑨
由此,《马性图》经过明御府收藏是没有争议的,问题的关键在于本印是否为“尚书省印”,以及“尚书省印”在南宋秘府书画收藏中有怎样的地位。
由于绢质本身的拉扯、变形、破裂等原因,为了使对比更具客观性,我们将本章与同样钤盖在作品右上角的克里夫兰博物馆的传为巨然《溪山兰若图》上的“尚书省印”进行四个字的分别比较。以下四组对比图中,左上图和右下图取自本幅,并进行了相应的提亮处理,其中,左上图还根据绢的拉扯变形进行了复原处理。
尚字之纵横对比。
书字之纵横对比。
省字之纵横对比。
印字之纵横对比。
通过以上四图的比对,可以清楚而直观地发现,除了不可避免的因印泥厚薄导致的线条粗细问题,以及各自不同的残缺、漫漶部位,可资比较的部分,无论是大小,还是线条的转角、弧度、交叉部位等,都是高度一致的,由此我们基本可以判定,韩干(传)《马性图》上所钤之“尚书省印”,即传世画作中南宋秘府所钤之“尚书省印”。
我们通过比对存世书画(碑帖)作品(不包含本件《马性图》)上所钤八方“尚书省印”为同一印,而“尚书省印”在《马性图》上的发现,具有很大的意义。
南宋秘府由“经籍案”负责经籍书画的储藏提领,并由秘阁负责书画的鉴定审核、装裱、编目造册等职权,而秘府所藏书画,1199年后,需“编订目本,赴都堂请印”,都堂印文即为“尚书省印”,画背则钤“秘书省印”。存世南宋秘府画作,因为都已经过重新装裱,所以无从勘看原裱褙的“秘书省印”,而画心所钤“尚书省印”,则均位于画心本幅右上角,应是当时的统一规制。⑩
根据边缘清晰的“尚书省印”印文,如纳尔逊博物馆藏的“传李成《晴峦萧寺》图轴),皇家安大略博物馆藏的“传梁师闵《芦汀密雪图》卷”和北京故宫藏的“北宋摹刘敞《书秋水篇》”,该印尺寸为6.4cmX6.4cm。本幅《马性图》因中间有破损及略微扭曲,按照依稀可见的左右边缘线来测量,宽度约为6.2cm,略有误差,但应即同一方印所钤。○11
至于“司印”半印,则是洪武时期宫廷书画收藏所用,学界亦有疑为“纪察司印”半印。之所以所见均为半印,主要是因为明代宫廷收藏书画的勘合制度。在钤盖藏印时,一半在书画本幅上,另一半在登记所用的帐薄上,再于裱边和帐薄上各留千字文编号的一半,如此,既方便查找审阅,又能相当程度上起到防伪防调包的作用。○12
上图取自本幅
下图取自刘九庵《朱檀墓出土画卷的几个问题》一文
明初内官制度的设立变动较为频繁 “(洪武)六年……寻置纪事司……置内正司……旋改为典礼司,又改为典礼纪察司。”○13又,宋濂在《恭题御赐文集后》有这么一段话:“洪武八年……(张)渊引臣至典礼纪察司”。因为《明史》中存在“寻”、“旋”、“又”等不确定性用词,我们只能据此推断典礼纪察司的设立时间大概在洪武六年至八年间(1373——1375)。洪武十七年(1384),典礼纪察司升级为“司礼监”,至洪武二十八年(1395),司礼监的职能明确为“掌管婚丧祭礼仪、制帛,与御前勘合、赏赐笔墨、裱褙、书画”等等。由此,根据典礼纪察司的存在时间,或可推断明初宫廷藏画钤盖“司印”半印的时间段或为1373——1384年间。
由此可见,本幅《马性图》在流入民间之前,可以确定经过南宋秘府收藏和明初御府收藏,并有很大概率经过元内府收藏。
二
张锡为本卷所留的题跋中有这么一句:“今观太史徐时用先生所藏韩生《马性图》。”张锡的生卒不详,在郎瑛的《七修类稿》有这样一段记载:“张锡,字天锡,天顺壬午(1462)领乡荐,春闱不偶,授山西大同府应州山阴县教谕……天资俊拔,下笔成文……青楼红粉、名公钜卿争相迎递,远近无不知其名者……”而从他的这一句题跋中,我们可以得到一些非常有意思的信息。
从“太史徐时用先生”这个称谓说起。太史是古代对于史官的称呼,到了明代,由翰林院负责修史之事,故而称翰林为太史。根据《明史﹒徐溥列传》的记载,徐溥(1428——1499)于景泰五年(1454)进士及第授编修(正七品),至宪宗初(1465)而擢左庶子(任职于詹事府,正五品)。由此观之,徐用时先生,亦即徐溥在翰林院任职的时间为1454至1465年间。
与此同时,天顺六年的举人张锡,却错过了(不偶)天顺七年(1463)年的春闱。很难说这是幸运或者是不幸。因为这场会试,发生了不可思议火灾,考官们都逃生了,而参加考试的学子却被烧死了九十多人。“远近无不知其名”的张锡,在等到可怜的到山西乡下当教谕(正八品)的分配通知前,应该在北京度过了一段不长的悠闲时光(他没有资格参加八月重开的会试)。
由此可以推断,翰林徐溥与张锡的交集,大约发生在1463年春夏之间,不出意外,这段题跋应该也作于此时。至于后文杨一清所题的“皆三十年前为公题者”,应是为行文方便而作的统称。想来错过会试的举人,或者正八品的外官,会堂堂然对一位正五品乃至更高位阶的官员直呼“太史徐时用先生”。
考虑到张锡的题跋是第一段,或者其时徐溥得到本图的时间也不会太久。然而,内府藏画怎么会到翰林徐溥之手呢?
明代初宫廷书画的散出,大概有三个途径,一是皇帝的赏赐,尤其是朱元璋分封诸子为藩王时,顺带赏赐了大量内府所藏的书画作品。晋王世子朱奇源在《宝贤堂集古法帖》的序文中这么说道:“初之国时,太祖高皇帝赐前代墨本甚多。”经过100来年的世事变迁,藩王中破落者将所赐书画释出,流于坊间,亦未可知。
第二种途径则是对大臣的赏赐。譬如前文所述宋濂,他在张渊的带领下来到典礼纪察司,便是因为朱元璋赏给他一部“新刊文集”。当然,考虑到徐溥当时不过一介翰林,通过这一途径得到本卷的可能性为零;但不能排除以前的大臣获赐再由后人流出的可能。
第三种途径在今天看来比较不可思议:以内府藏书画抵充官员俸禄。比较有名的一次发生在成化五年(1469),御史李瑢发现很多内府藏品,包括书画,都要腐坏无用了,建议抵扣俸禄处理并得到皇帝的首肯。虽然这事发生在成化年间,但亦不能排除此前或有先例。○14
徐溥是一个低调的人,为官如此,收藏也如此。存世堪称国宝级的藏品中,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和唐人怀素的《自叙帖》皆为徐溥旧藏。徐溥的低调就在于,这两件重要作品,均无本人题跋或藏印,后人能推知为他所藏,皆因《清明上河图》后李东阳的题跋和《自叙帖》后文彭的题跋。本件《马性图》亦是如此。同时,遍翻《谦斋文录》,虽常有咏画诗,却不见关于这三件作品的只言。
妙的是,传世徐溥收藏的这三个手卷,均有吴宽(1435——1504)题跋。后人皆知吴宽为书画大家,却不知这位成化八年(1472)的状元郎,亦由翰林院编修和左庶子起步,最终官至礼部尚书。吴宽本跋,款署“翰林吴宽题”,当在成化八年至二十三年间(1472——1487)。在此期间,徐溥曾任太常卿兼学士、礼部右侍郎、左侍郎等职。
徐溥于1499年过世后,这卷《马性图》随即释出。杨一清(1454——1530)的题跋说:“公(徐溥)平生酷爱画,盖赏鉴家也……(两跋)皆三十年前为公题者,公谢世,此卷流落京师,余购得之。偶与漳涯薛君论画,君博雅好古,因举以赠之。”
本跋惜未署年款,但以跋文观之,杨一清应是在徐溥过世后于北京购得本卷。杨一清小吴宽19岁,与吴宽同为成化八年进士,按其“三十年前为公题者”的记忆,想来出入不会太大。又,杨一清中进士后,丁父忧归而授中书舍人,后任陕西副使督学,在陕西任职长达八年,再任太常寺少卿、南京太常寺卿,弘治十五年(1502),出任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弘治十七年(1504),蒙古贵族吉囊潜入河套,杨一清出任陕西巡抚,离开北京。○15因此,杨一清得到本卷并转赠“漳涯薛君”的时间应在1502年至1504年间,由此上溯,吴宽题本卷的时间当在1474年前后。
那么,“漳涯薛君”又是何许人也?
“漳涯薛君”的下一任收藏者是崔铣(1478——1541),有《洹词》传世,其卷三有《漳涯先生配恭人刘氏墓志铭》,其文曰:“漳涯薛子全卿以书赴予,曰:斌全(上下)不幸,妻刘恭人死,唯先生铭……漳涯子弱冠举进士……两为令,皆剧邑,民以豪滑闻天下,由光守迁南京户部郎中。”
又,《洹词》第十一卷《赴召录》:“嘉靖……己亥(1539)……内阁提准改少詹事兼翰林侍读学士……四月三日庚子晨辞先祠、祭行道而出……壬寅(四月五日)发临漳……未刻至苑浦,薛氏庄运使全卿及其二子来候,授一餐,申刻至魏县,晚过薛宅,留饮。”
从几段文字中可以判断出,杨一清赠画者应即薛(斌全)。安阳崔铣与魏县薛(斌全)关系极为熟稔,两家住得既近(两天路程),彼此交集想来颇多。薛(斌全)将本卷《马性图》转赠崔铣亦在情理之中。而崔铣言薛(斌全)“弱冠举进士”,则登弘治九年(1496)丙辰科三甲159名的薛(斌全),或生于1476年前后,与崔铣年龄相若。
崔铣在跋文中说道:“魏人贻予唐马图。予性不能画,置之案上阅年矣。今春奉召入京,子汲曰:‘月塘子博雅好古,曷赠之。’予是其言,因识于末。”
崔铣于1539年,以62岁高龄重获启用,“奉召入京”。由“阅年”观之,薛(斌全)赠画于崔铣或在1538年。因崔铣所受官职为少詹事兼翰林侍读学士,故落款处其自称为“翰林崔铣。”
按《洹词》《赴召录》的记载,“戊午(四月二十三日)……至京……壬戌(四月二十七日)朝见……五月朔(五月一日)入院供职”;而第十二卷《南陆志》:“嘉靖己亥后七月望(闰七月十五日),上晋臣铣为南京礼部右侍郎……(八月)十九日出都”。这样算来,崔铣在京任职共三个半月,留京时间近四个月。在这四个月里,崔铣除了上班,写文章,把《马性图》送给“博雅好古”的“月塘子”,还参加了一次钤山堂诗会。○16
遗憾的是,我们无从考据“月塘子”是何许人,自然也无法知晓《马性图》于何时经由“月塘子”进入钤山堂之收藏。
钤山堂是严嵩的堂号,或许正是那次诗会过后,崔铣热情饱满地为同科进士严嵩写了一篇《钤山堂集序》。《钤山堂集序》收录于《洹词》卷十一,在《赴召录》后,《南陆志》前,应作于崔铣在京期间。文章不长,极尽一个朋友和下属的赞美之词。当然,严嵩也是“博雅好古”的,虽然《钤山堂集》里没有登录他的书画藏品,但文嘉的《钤山堂书画记》却对其进行了整理,所列古今书画共3201件。其中包括唐画韩干《马性图》,唐书怀素《自叙帖》和宋画张择端《清明上河图》。
文嘉参与清点严嵩父子所藏书画的时间是在1565年,前后历时三月,“凡分宜之旧宅、袁州之新宅、省城诸新宅所藏尽发以观”○17,应该涵盖了钤山堂所藏的重要作品。这批书画作品进内府转了一圈,不过两三年时间,又被隆庆皇帝折充官员俸禄流散出宫。明末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卷八“籍没古玩”:“严氏被籍……书画之属,入内府者,穆庙初年(1657),出以充武官岁禄,每卷轴作价不盈数缗,即唐宋名迹亦然。” 一缗相当于一千文,几千文就可以充抵一幅唐宋书画,这种内府书画的散逸真是令人唏嘘。
《马性图》就这样又一次暂时泯于民间收藏,再次见于著录,是在宋荦的《西陂类钞》:“韩马余见二卷,一为圉人呈马图,一为马性图,皆绢本,长不满二尺,唐人画卷往往如此。二卷笔墨高古,望去肥泽。” ○18事实上,《马性图》即为宋荦本人收藏。宋荦一代巨眼,书画鉴赏精确,甚为后代推崇。
三
韩干卓越的艺术成就是为他赢得生前身后名,并且身后名声日隆的最主要原因,但不可否认的是,来自诗圣杜甫的两句最著名也是最富争议的诗,也是客观上推动后世进行韩干研究的一大重要因素。诗出《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
关于这句诗的解读,有人按照排列组合的方式罗列出来很多种,本文不一一赘述。不过,既然本文讨论的是韩干的作品,那么,对于本诗的解读也是很有必要的。
《丹青引》280字,作于唐代宗广德二年(764)。其时,三年前茅屋为秋风所破的落魄诗人结识了流浪街头为“佳士写真”以谋生的更落魄的曹霸,心戚戚然而为之作。全诗主旨在于赞美曹霸画艺高超,其中关于画马部分的诗句如下:
“先帝御马五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
是日牵来赤墀下,迥立阊阖生长风。
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澹经营中。
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
玉花却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
至尊含笑催赐金,圉人太仆皆惆怅。
弟子韩干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
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
首先应该明确一点,在《丹青引》里,曹霸是绝对的主角,里面出现的其他人物——当然唐玄宗除外——都是为了凸显曹霸的光辉。作为曹霸曾经的弟子,安史之乱后依然安享富贵并且声望日隆的韩干,自然是最好的比对对象。
同时,在这16句诗里,我们可以看出,玄宗时代“画工如山”,画的都是“万古凡马”,连被老杜点名的资格都没有。韩干被单独指出,这本身就是一种肯定。而能“穷殊相”则是韩干能从“如山画工”的“凡马”里脱颖而出的重要原因。所谓“殊相”,语出南朝宋颜延之的《赭白马赋》:“双瞳夹镜,两权协月。异体峯生,殊相逸发”,指的是龙马区别于凡马的体貌特征。韩干能把马的最本质的部分完美表现出来,自然不是一般的画工。当然,在以曹霸为主角的诗篇里,作为晚辈的韩干,自然,也是必须要下曹霸一等的,那便是“画肉不画骨”,多了形的表达,少了神的展现。清人金圣叹说:“因转笔到入室弟子,如韩干者而终莫及……非过抑韩干也”,诚哉斯言。○19
而在杜甫另一篇以韩干为主角的文章《画马赞》里,则是另外一种表述:
“韩干画马,毫端有神。骅骝老大,腰廀清新。鱼目瘦脑,龙文长身……瞻彼骏骨,实惟龙媒……良工惆怅,落笔雄才。”
仔细读来,除了“骏骨”两字,两篇被后人讥讽杜甫前后矛盾的文章并无太大冲突。《画马赞》里四匹马的最主要特征都表现出来了,这与《丹青引》里的穷殊相时符合的。而两文都提到的“骅骝”,《丹青引》里说的是“画肉不画骨”,《画马赞》里用“老大”概括,大抵应该也是一个意思。
苏东坡也有一首诗一篇赞,与杜甫的诗和赞对比读之,颇有意思。
其诗曰《书韩干牧马图》,中间有这么六句:
“往来蹙踏生飞湍,众工舐笔和朱铅。
先生曹霸弟子韩,厩马多肉尻睢圆。
肉中画骨夸尤难,金羁玉勒绣罗鞍。”
苏轼的《画马赞》则这样说:“韩干之马四……以为厩马也,则前无羁络,后无箠策;以为野马也,则隅目耸耳,丰臆细尾,皆中度程,萧然如贤大夫、贵公子,相与解带脱帽,临水而濯缨。遂欲高举远引,友麋鹿而终天年,则不可得矣;盖优哉游哉,聊以卒岁而无营。”
显然,苏轼对于杜甫的欣赏水平是有意见的,你说韩干画肉不画骨,我分明看到了“肉中画骨”;你说他“气凋丧”,我却分明感受到了“厩马”身上的“野马”气息,而且“萧然如贤大夫贵公子”,这才是真正传神的表达啊。所以,“唐朝画马谁第一,韩干妙出曹将军”。
回到《马性图》。宋荦对《马性图》的评价是:“笔墨高古,望去肥泽”,“肥泽”二字,可谓备极精妙。
《马性图》高31.9厘米,宽38.4厘米
《马性图》(局部)
这匹鬃、尾未加修束的马显然是匹养尊处优的内厩马○20,非常符合苏轼诗中所谓的“多肉尻睢圆”之形象。马丰腴而神骏,左向侧立,头微右倾,作踱步状,意甚闲适,若踏壁而出。马身与马头乌黑若漆,毛色发亮,惟唇嘴、鬃毛、马尾与四蹄皆纯白如雪,不知是何名种。全图用笔较轻,敷色精巧,非常注意马身上光线的表现,尤其是额头、腹部、股腿等受光部分,层次表达非常柔和细腻,皮肉质感与立体感非常强烈。白色部分,细粉轻烘,鬃毛于尾巴之轻巧蓬松,更显此马优哉游哉。世传韩干画马之时,“必考时日,面方位,然后定形骨毛色”○21,其在马匹骨骼肌肉比例上的把握堪称精准,而在透视与光影的表现上,亦与后世西洋画之技法遥遥呼应。
说到内厩马,不得不提《宣和画谱》中对韩干的记载。宋徽宗酷爱韩干,《宣和画谱》中记载韩干作品30种,共52件,相信《宣和画谱》对韩干的记载应该是相对全面的:
“韩干,长安人。王维一见其画,遂推奖之。官止左武卫大将军。天宝初,明皇召干入为供奉。时陈闳乃以画马荣遇一时,上令师之,干不奉诏。他日问干,干曰:‘臣自有师,今陛下内厩马,皆臣之师也’……开元后,天下无事,外域名马重译累至,内厩遂有飞黄、照夜、浮云、五方之乘,干之所师者,盖进乎此。”○22
这段文字应该是以《太平广记·韩干》为底本删改增益的,中间有一段被删节的文字是这样的:
“开元后,四海清平。外域名马,重译累至。然而砂碛且遥,蹄甲多薄。玄宗遂择其良者,与中国之骏,同颁马政。自此内廐有飞黄照夜浮云五方之乘。奇毛异状,筋骨既健,蹄甲皆厚。”
由于“外域名马”因长途跋涉导致蹄甲变薄这一缺陷,使得爱马懂马的唐玄宗不是很满意,于是这些马被用来配种,后代中的良骏得以进入内厩。以本幅《马性图》观之,此马或为《圉人呈马图》中那匹马的后代。惟该图之马,鼻、腹、蹄皆白,而鬃毛与尾部为黑。
《圉人呈马图》
最后说说本图的命名。
历代以马为主题的画作,或以马之数量名之,或以马之形态名之,或以马之名字名之,或以马与人物的关系名之,很少有“马性”这种形而上的命名方式,除了李公麟“在彭蠡滨,见野马千百为群,因作《马性图》。盖谓散逸水草,蹄龁起伏,得遂其性耳。知此则平日所为金覊玉勒,围官执策以临者,皆失马之性矣”○23。
那张锡为什么要为本幅起名《马性图》呢?张锡所谓的“马性”指的又是马的哪种性情呢?
冯梦龙的《古今谭概·谬误部·不服误》有一条关于张锡的记载:“天顺间,钱塘张锡作文极捷,而事多杜撰。有问者,则高声应曰:‘出《太平广记》。’以其帙多难卒辨也。”
《太平广记》里没有找到相关记载,反而《世说新语》里有这么一条:“王武子善解马性。尝乘一马,着连钱障泥,前有水,终日不肯渡。王云:此必是惜障泥。使人解去,便径渡。”张锡的“马性”很有可能出于此典,或因韩干此马不着障泥,身无所羁。
张锡的命名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并为后世所沿用。都穆在韩干《双马图》的题跋中则这样写道:“近予又于宰石淙公(杨一清)处见干《马性图》,亦是真笔。惜无题识,盖世之售书画者,或为赝本,必移置题识以规厚利。若书画既真,人览之自知,虽无题识可也。”○24都穆此跋在认定本幅为韩干真迹的同时,却很确定地认为张锡之前必另有题跋。由此观之,在张锡之前,《马性图》另有其名亦未可知。
当然,内厩马各具其名,但我们无从考据此马是否为“飞黄、照夜、浮云、五方”中的某一匹,以此马的毛发特征看来,此马或为玄宗内厩之“浮云”马。
注释:
①《装余偶记》卷一,“唐韩干马卷”。
② ○10 ○11综合参考彭慧萍《两宋宫廷书画储藏制度之变:以秘阁为核心的鉴藏机制研究》,《存世书画作品所钤宋代“尚书省印”考》和《两宋“尚书省印”之研究回顾暨五项商榷》三篇论文。三文分别发表于《故宫博物院院刊》2005年第1期,《文物》杂志2008年第11期,《故宫博物院院刊》2009年第1期。
③明初宫廷书画收藏主要由三部分构成。其中,1368年8月徐达攻入元大都,几乎完整接收了元内府的收藏品,这一部分是奠定明初宫廷收藏的最主要组成。其次,雄踞苏杭等地的另一反元政权张士诚的收藏,张士诚辖下,向为书画收藏之重镇,而张士诚其弟张士信又以雅好书画闻名,两张所藏尽入明内府。再次,明初胡惟庸案、蓝玉案、郭恒案、空印案等案件中所牵连贵戚功臣的收藏,亦多被查抄而入明内府。马衡先生据此而“颇疑钤有此项半印之书画,皆由查抄而来”,或有以偏概全之嫌,却也说明了这部分书画也是构成明初宫廷书画收藏的重要组成部分。
④傅申,《从“司印”半印来看元内府藏品》,《元代皇室书画收藏史略》P98,《故宫丛刊甲种之十八》,国立故宫博物院,故宫丛刊编辑委员会,1981年1月。
⑤《明史》卷2《太祖二》,中华书局1974年4月版P21。
⑥《明史》卷96《艺文一》,中华书局1974年4月版P2343。
⑦傅申,《从“司印”半印来看元内府藏品》,《元代皇室书画收藏史略》P98,《故宫丛刊甲种之十八》,国立故宫博物院,故宫丛刊编辑委员会,1981年1月。
⑧《宋史》卷47《灜国公》,中华书局1985年6月版P938。
⑨傅申,《元代皇室书画收藏史略》P4,《故宫丛刊甲种之十八》,国立故宫博物院,故宫丛刊编辑委员会,1981年1月。
○12赵晶,《明代宫廷书画收藏考略》P4-P5,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网络版),2006年12月。
○13《明史》卷74《职官三·宦官》,中华书局1974年4月版P1823-1824。
○14御府藏书画的三种流出途径综合自赵晶《明代宫廷书画收藏考略》,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网络版),2006年12月。
○15《明史》卷198《列传·杨一清》,中华书局1974年4月版P5225-5235。
○16以上引自《洹词》部分,皆引自《四库全书》之《洹词》影印件。
○17文嘉,《钤山堂书画记》跋。
○18宋荦,《西陂类钞卷28,引自《四库全书》影印本。
○19金圣叹,《金圣叹评唐诗全编》P546,四川文艺出版社,1999年。
○20董军让,《唐代闲厩考》,《文博》2006年第2期P26:“史书一般将散布在园苑中的马厩统称为‘苑厩’,而将皇宫中的马厩称为‘内厩’”。
○21董卣,《广川画跋》卷五《跋韩干马后为龙眠居士书》,引自《四库全书》影印本。
○22《宣和画谱》卷十三,《中国书画全书》P101,上海书画出版社,2000年12月。
○23李日华,《六研斋笔记》。
○24张丑,《清河书画坊》卷四下,“韩干双马图真迹神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