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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日常
清晨,住在上海郊区的团子(化名),在家人的帮助下,来到9号线地铁站。她一个人刷卡进站、坐电梯、进车厢。接着,换乘7号线再换乘4号线。出站后,她与同事碰头,步行15分钟到达上班地点。
团子是视障者,只能靠听觉、触觉完成这一段旅途。
进入地铁站,她习惯性地掏出包里的折叠手杖,摸索到服务台,请工作人员帮忙开边门。她能判断车厢开门的位置,准确跨入。相比室内,室外的场景更复杂,需要依靠健视朋友—团子习惯挽着同伴的胳膊,走路时稍稍落后,这样就能感知同伴的节奏,以便提前判断哪里有台阶、坡道,无需旁人提醒。
1999年出生的团子,在12岁那年突然视力下降,之后就看不见了。“那个时候(失明)年纪还小,越大可能就越难接受变故吧。”团子说。在“看不见”的这些年,荧幕上涌现了一波又一波的新生代偶像,像《偶像练习生》《明日之子》《创造101》等网综诞生了蔡徐坤、毛不易、杨超越等人气偶像,同时爆款网剧也让朱一龙、肖战、赵露思等迅速走红。偶像养成的边界在互联网娱乐工业的推动下不断被扩宽,青春少艾,靓丽的外形、青春的气息,迎合了当下年轻人的审美。
对团子来说,这种因视觉上的错过而产生的疏离感并不强烈。
通过其他感官,依旧能感受当下沸腾火热的生活。团子的偶像是易烊千玺,之前她和朋友去影院“看”《送你一朵小红花》,透着巨大屏幕发出的光亮,她依稀能感受到易烊千玺模糊的轮廓,“很帅”,她说。团子爱“看”网剧,之前追过《棋魂》,不过平时听小说更多,“因为小说可以想象”。她也会刷抖音、逛B站、拍照并分享朋友圈,手机操作熟练度丝毫不亚于健视者。唯一的区别是,团子需在手机上安装一款软件,在触摸每个图标、文字时,根据它们发出的声音来操作手机。
电脑是团子的弱项,她羡慕那些编程厉害的视障朋友,“还会设计盲人游戏”。在她的(视障)圈子里,有咖啡师、古筝老师,还有人在苹果店上班。团子目前的职业,是黑暗中对话体验馆的导赏员,经过投简历、面试、培训,团子最终得以上岗,每周兼职工作两到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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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解决方法
人的强弱关系,往往是相对的。
工作中,团子成了被“依靠”的人。黑暗中对话(黑暗中对话,Dialogue in the Dark),由安德雷亚斯·海勒奇于1988年在德国创立,如今已发展成为全球性的社会企业项目。各地的黑暗中对话体验馆,提供沉浸式的黑暗体验,让健视者在黑暗的环境中,屏蔽视觉,用其他感官去感受这个世界。很多人第一次进入全黑的环境,感到紧张无助,导赏员成了他们的依靠。所有的导赏员都是视障者,会教大家如何使用盲杖,如何依靠声音判断方位和距离。在上海的黑暗中对话体验馆,团子是最小的一位导赏员,她喜欢与体验者们聊天,记住每个人的特点及兴趣爱好。在她的带领下,大家从一开始的不安,到后来的放松,甚至享受黑暗带来的独特体验。
团子的老板是蔡史印,她是黑暗中对话(中国)的创始人。在接触黑暗中对话之前,蔡史印的成长轨迹,在外人看来,有着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蔡史印名校毕业,在多家跨国公司担任高管,之后自己创业。在一次活动中,蔡史印遇到了德国盲人女性萨布瑞亚。对方是公益组织“盲文无国界”(Braille Without Borders,BWB) 的创始人,发明了藏盲文,同时也创办了西藏第一所盲童学校。与萨布瑞亚的接触,打破了蔡史印对视障者的固有印象,“她会滑雪、骑马。很多时候,你看不出来她是盲人”。
偶然的一次接触,仿佛打开了开关,触动了蔡史印对视障群体持续十多年的关注。
蔡史印去了西藏,成为盲童学校的志愿者。那个学校的学生们,学习各种生活技能,但不少人的出路还是盲人按摩。蔡史印意识到,视障群体没什么选择,不是因为能力不行,而是因为周围人的错误观念,“不少人觉得盲人就只能够做按摩,现在有技术,有手机、电脑的辅助,他们跟我们没什么两样。只要给他们足够的机会、适合的环境,他们大部分事情都可以做”。
黑暗中对话恰好提供了一种解决方法。它试图营造一个平等的环境,让视障者和健视者身处其中,增进对彼此的了解,减少社会对视障群体的偏见。
2010年,蔡史印加入黑暗中对话德国总部,成为全球首席运营官。之后一年,她将其引入中国内地,这些年,成都、上海、深圳都设立了体验馆。蔡史印在场馆中加入当地元素,让体验更加本土化。比如最先开设的成都馆,根据成都的景点设计,还安排了麻将桌的场景,“都是很在地文化的东西。”黑暗中对话(中国)会与中小学合作,成为同理心教育的实践基地,提高了场馆周中的利用率。在周末,体验馆每天客流超过100人,“虽然比不上德国汉堡体验馆的200多人,对我们来说已经非常不错了”。
这个成立30多年的社会企业项目,曾一度遍及全球40多个国家170余座城市。由于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不少地区的体验馆关闭。蔡史印说,疫情发生之前,德国、以色列的体验馆基本能达到95%以上的容量,人们需要提前一周预约。日本、韩国和我国香港地区的体验馆也经营地比较成功,成了当地热门旅游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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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看见”盲区
黑暗成了一种媒介,这种全黑的极端环境能触发人们的思考。
餐馆门厅厚重的帘子,糖果的口味,纸张的正反面,邮筒的寄信口……在体验者杰森看来,生活中稀松平常的细节,在黑暗中却如此陌生。“一开始进去,走路都没法走,到最后发现自己能做很多。”杰森认为,这种强弱互换的体验能激发同理心:“黑暗中,盲人比我们更强。”杰森的导赏员是团子,闲聊时杰森提到自己喜欢画画,团子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问了很多。后来杰森才知道,画画对于视障者来说,是很难实现的事情。
很多前来黑暗中对话体验馆打卡的人,都是看了大众点评后来的。蔡史印说,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这是公益的,也不知道里面的导赏员是视障者,来体验更多是出于好奇心,觉得有趣。“体验本身很有力量,一定要让更多的人来感受,黑暗中对话才会有更多影响力”。
不过,从经营的角度,黑暗中对话体验馆单靠门票很难达到盈利状态。
体验馆最大的开销是场租和人工,每日接纳的客人有限,门票收入远不足以养活场馆。因此,工作坊成了支撑场馆运营的另一个收入来源。工作坊,也就是企业培训,在全黑环境中,企业员工在视障培训师的引导下,根据极为有限的信息,倾听、合作,找到解决方案。整个培训的框架与德国总部一致,国内团队会根据每家企业的不同文化、需求,做一些个性化的定制。10年来,黑暗中对话(中国)已经为近700家企业做了领导力培训。
“从2017年到2019年,我们靠企业培训这部分的收入,实现了收支平衡。”蔡史印说,去年因为疫情的关系,上半年基本没有运营,出现了亏损。从财务角度,仅做培训、不开体验馆,是最赚钱的模式,场馆涉及装修、租金、人员的支出,“一个馆要几百万的投入”。但蔡史印明白,培训的传播力度有限,只有体验馆才能触达更多人。
蔡史印也尝试过加盟的形式,但她很快意识到,社会企业的加盟很难。“(加盟商)一开始踌躇满志,最后会被财务的压力压垮。”场馆本身的投入成本高,10年间蔡史印投了很多次钱,即使赔钱也会撑下来。但对加盟商来说,看不到回报,就不会再投入,一切用最省钱的方式去做。“不是直营,对品质的控制很难。”
社会企业的概念进入国内的时间尚短,对于发展中遇到的各种新问题,蔡史印也在寻求着新的答案。她坦言,中途想过放弃,因为个人信仰,以及对企业的责任心,一直坚持到现在。如今,黑暗中对话( 中国) 除了“黑暗中对话”,还有“无声中对话”,关注听障群体,让体验者在听障培训师的带领下进入无声世界。蔡史印认为,“黑暗中对话”引申出来的,是一种同理心,让人们通过体验的方式去感同身受。这种角色互换能让人看到,换个环境,其实盲人比我们更强,“在黑暗中,人们会‘看见’自己的盲区,改变固有认知。很多时候,是我们的眼睛让我们盲。”
来黑暗中对话工作一年,团子变化了很多,认识了很多朋友,表达也更加自信。她明白,大众对视障者了解地越多,越能为视障群体带来更多可能性,这也是她加入黑暗中对话的原因,“我们可以做的,比大家想象的要多”。
□ 作者/储艺娜
□ 本文刊发于《管理视野》2021年6月,版权归《管理视野》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