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文元主编钟15
得知自己不能还债，浩找到了跳下去的地方。
越滚越大的利息、源源不断的催收、被爆通讯录后的社会性死亡、贷款逾期后即将面临的起诉……这些正在摧毁他的人生。2021年3月，深圳正式实施的《深圳经济特区个人破产条例》让倪浩看到了重生的希望，这一次他想紧紧攥住这根救命稻草。
在深圳实施个人破产法规前，浙江台州、温州等地已在个人破产有探索和实践。2019年8月12日，温州平阳法院受理并审定国内首例个人破产案。2020年12月，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也公布《浙江法院个人债务集中清理（类个人破产）工作指引（试行）》的通知。
但成功申请个人破产并非易事。公开信息显示，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收到个人破产申请已超过400件，另据“深圳个人破产案件信息网”显示，截至5月24日仅有10起个人破产申请通过并立案审查，其中5宗已被裁定受理。
陷入债务泥淖
32岁的倪浩在深圳打拼了8年。起初他觉得可以在这座年轻的城市站稳脚跟，实现阶层跨越。“但积攒的速度远远比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事实证明阶层不是那么容易跨越的。”
倪浩想要搏一把。2018年初，他辞职加入自媒体创业大军。倪浩想，如果创业成功不仅养活自己，还能摆脱朝九晚五，更能方便照顾父母。
期间，他尝试做网络写手，写过头条号文章，也做过抖音短视频。但这些他自认的创业，都没有让他获得盈利。没有任何收入来源的他，日常生活支出和房租主要依靠信用卡维持。最后债务累积达70万。
自媒体创业失败后，他尝试找工作，但不顺利。他发现有工作空窗期的人求职特别困难，兜兜转转又重新做回自媒体。
为还信用卡，倪浩又通过小米金融借了贷。这种拆东墙补西墙、以贷养贷的方式让他在债务的泥淖中越陷越深。他逐渐分不清自己的欠款和贷款金额，“这些债务就像一笔糊涂账”。
在深圳，像倪浩创业失败而负债累累的人不在少数。30岁的公司职员林小露则是遇到一个自称股票经纪人的骗子而背负70万元的债务。在此前，她有一份每月税前1.2万的工作。
林小露把这个骗子称为“鸡蛋杨”。两年前林小露想要买基金却一窍不通，在微博上她看到鸡蛋杨分析基金头头是道，于是加他为好友。林小露了解到，鸡蛋杨经常在朋友圈发股票基金的信息，教了她很多关于基金的知识， “现在回想起来他可能也是套别人的话复制给我看的。”林小露说。
林小露一直抱有早日摆脱打工人的念头。近几年直播业务十分火爆，让林小露认为这是一个商机。长期的沟通来往让林小露对鸡蛋杨很放心，她决定边工作，边和鸡蛋杨合伙开公司。
回想起这段经历，林小露用“蠢兮兮”形容自己。“创业之前我根本没和家人朋友讨论一下是否应该去创业，也没了解过有没有风险，一心想着‘做了有可能会得到，但不做永远不会得到’，就向银行贷了一笔钱就直接开始合作了。”
合作不久，鸡蛋杨给了林小露一份装修报价方案，方案上估算装修所需总金额约为50万。林小露向建行、招行和借呗共贷款将近70万作为启动资金，并直接打款给鸡蛋杨交由他使用。很快，这笔钱被用于场地租金、装修费用以及购买直播设备如电脑、耳机、话筒等。鸡蛋杨向林小露表示自己也会出钱，林小露信以为真。
一切看上去很美好。林小露开始面试主播，为公司的正式运营做好准备。直到2020年7月，林小露发现联系不上光头杨。她发觉不对劲这才去报了案。这时发现，对方电话卡的实名信息是用一名老人的身份证登记的。
那天晚上，林小露大脑一片空白。她在公司呆坐到深夜，哭都哭不出来。第二天，林小露又继续回到打工人的生活中。
在还债深渊苦苦挣扎
累积欠下的70万债务，倪浩计算可能要花6年多的时间来偿还，平均每年要还11万左右，但现实远比想象中残酷，“银行和网贷公司不会给我这个时间”。
让他更加崩溃的是，暴力催收几乎让他社会性死亡。催收人员爆了他的通讯录，打电话给他认识的人，一些态度恶劣的甚至用言语辱骂他的亲朋好友。倪浩给父母的手机设置了拦截功能，以防父母接到催收电话或短信。
林小露没有经历过暴力催收。之后的8个月，她依靠自己的工资和五万左右的基金收益，陆续还了12万贷款。负债前后林小露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很大的改变，在她看来最大的改变就是“大半年没下过馆子了”。林小露的生活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
直到3月，这种平衡被打破。老板一直拖欠工资和去年的年终奖。想到贷款即将逾期，林小露整个人抑郁了。她每天在社交媒体上看关于应对催收的经验帖，聚会邀约也以各种理由推拒。
林小露想过以贷养贷的方式去还款，在咨询过微粒贷、京东白条等后，最终放弃了。“一是利息高，二是要贷的金额比较高，如果后期还不上又得借钱来堵坑，会陷入死循环。”她还尝试找银行协商延长分期期数，最终因贷款未逾期被拒。倪浩也曾试图和银行协商个性化分期还款，最终也未和银行达成一致。
林小露想过买张彩票，可连着买了一周彩票后，也只中了十块钱。而另一边倪浩则选择放弃挣扎，他已经踩点好跳楼的地点准备结束人生。
个人破产的救命稻草
3月2日，林小露在新闻上看到《深圳个人破产条例》的出台，了解到《条例》前一天已实施。该条例是我国首部正式的个人破产法规。
这让林小露看到了清理债务的可能性。同样倪浩把个人破产条例视作最后的希望。如果申请成功，他计划自学编程语言，也许能找到一份高薪的工作。
在此之前，个人破产在浙江台州、温州等地已有探索和实践，当地还制定清理个人债务的相关规定。2019年8月12日，温州平阳法院受理并审定了国内首例个人破产案。公开资料显示，温州某破产企业的股东蔡某，由于没有清偿能力，最后经个人破产申请受理后，他需要承担连带的214万余元的债务，只需在18个月内按1.5%的比例一次性清偿3.2万余元。
了解到个人破产后，林小露在社交平台搜索关于个人破产的信息，都没有解答她的需求。之后，她拨打法律援助热线询问，但接电话的律师并不是很清楚，“几乎按照条例原文读出来”。
在百度上寻找律所的在线咨询，也未给林小露答案。在线客服鼓励她线下咨询，按小时收费。 林小露说，“哪来的钱线下咨询呢？”，这回答遭到客服的反问，“难道你连几千块都没有吗？”
最终林小露从曾经认识的一名律师那里得到解答。据深圳个人破产条例规定，债务人和债权人均可启动破产程序，但条件要求各有不同。像她这样的债务人想要申请个人破产需满足三个条件：在深圳居住连续满三年；社会保险连续满三年，以及债务产生的原因仅限于因生产经营、生活消费导致。
债权人的申请条件与债务人不同。按照规定，当债务人不能清偿到期债务时，单独或者共同对债务人持有五十万元以上到期债权的债权人，可以向人民法院提出破产申请，申请对债务人进行破产清算。
林小露认为自己符合债务人申请的要求。花了一天准备好需要的文件，包括身份证扫描件、社保缴纳证明、纳税证明、在职证明及借款合同扫描件等资料。在统计完自己的债务和资产后，3月15日她在深圳中院开发的个人破产综合应用系统“深·破茧”小程序上提交了个人破产申请。
倪浩也认为自己的条件符合法律规定。3月初他提交了个人破产申请。如果不成功，最坏的结果是离开深圳，回老家或者随便找个城市蹲着，“人不人鬼不鬼地过一辈子吧。”
申请不易 400人申请，仅5人裁定受理
《深圳个人破产条例》规定，在无特殊情况下，法院有三十日的时间裁定是否受理破产申请。法院审查破产申请，一般以书面调查的方式进行，案情复杂的要进行听证调查。
然而，个人破产申请材料要获得通过并非易事。倪浩提交个人破产申请后，曾参加过法院的一次庭前审查会议。他认为深圳中院对因消费导致的负债破产申请，其态度显得较为谨慎，“中院目前似乎打算把申请范围限定在因创业导致的负债这块。”
这并非只是倪浩一人的感受。3月29日，一名失业大半年的50岁网友，发帖称向深圳中院申报个人破产后被法院通知面谈。法官向他表示，目前只受理创业失败情形的个人破产案件。他因生活消费导致资不抵债，目前欠款共计43万，存款为0.5万。之后他将个人申请破产的全过程记录，并发在在“负债者联盟”豆瓣小组里。
最终这些债务人所言的申请范围受限，得到了官方的佐证。深圳破产法庭庭长曹启选在深圳中院的新闻发布会上称，由奢侈消费、过度投机、过度举债引起的负债，不能得到《条例》规定的破产程序的保护。
条例实施两个月来，深圳市中级法院收到的个人破产申请已超过400件。另据“深圳个人破产案件信息网”公开信息显示，截至5月24日仅有10起个人破产申请立案审查，其中5宗已被裁定受理。
但类似倪浩一样的破产申请，并不在少数。深圳广和律师事务所律师何治军向每日人物透露，在他接触的部分个人破产当事人里，一些刚毕业暂未找到正式工作的人群可轻松获得几万块钱的信用卡额度，但放款给不具备还款能力的人很容易让他们陷入债务的泥潭中。
目前，何治军和他的个人破产法律团队已为100多人提供过线上线下咨询、材料准备等法律服务。
软件工程师石小东是何治军接手的个人破产案件里印象最为深刻的当事人，他也是目前仅有的5个被裁定受理个人破产的案例之一。石小东曾先后在中兴、华为、埃摩森等公司工作过，离职后做儿童教育培训类的创业。后因创业综合能力的欠缺，石小东变卖了两套房产，还背负上债务。
何治军向每日人物介绍，团队前后花了半个月为石小东准备资料，并在3月2日正式提交个人破产申请。3月15日，在个人破产询问庭上，10名法官对石小东发问，内容包括破产的经过、负债原因、收入情况以及家里是否有老人小孩需要抚养等事实性问题。4月2日，石小东的个人破产申请材料通过审查。5月13日，石小东的案件被正式裁定受理。
在何治军看来，个人破产条例“是一部非常人性化的法律”，尤其是在被称为“创业天堂”的深圳，它让一部分市场敏锐度高的创业人才有了从头开始的可能性，同时也倒逼银行等金融机构更理智地放款。
但受理材料还只是一件个人破产申请案件的开始。何治军表示，个人破产案件还需要通过6个月左右的审理，包括召开债权人会议，核查债务债权关系，裁定是否破产并分配申请人现有资产等环节，之后债务人还将进入三年的免责考察期，考察期内须严格遵守行为限制等义务，如不能乘坐飞机商务舱或头等舱等其他非生活或工作所必需的消费行为。如违反规定的，考察期将会继续延长。
在申请个人破产前，林小露知晓上述的考察期，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三年只有基本生活费，没办法开心地和朋友出去旅游逛街买东西。”但这种心理建设并不能让她完全放松下来，她想，“是否要向家人坦白这一切？”
林小露在提交个人破产申请后，当天走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要是不通过，银行贷款面临逾期。她不害怕逾期后催收人员的电话，她更害怕父母会被催收电话骚扰。
当晚，林小露第一次向家人坦陈了自己的处境，“如果有一天你们接到催收电话，就告诉他们你们不认识我”。电话那边的父母没有骂她，反而一直在安慰她，并告诉她“不要硬扛”。那一刻，林小露的情绪当场崩了。隔着电话哭了很久的她，也松了一口气。
“我绝对不会申请个人破产”
转机在林小露提交个人破产后的第二天到来。
公司发了此前欠下的工资和年终奖，另在家人的帮助下，林小露还了余下的近三分之一的债务。她觉得自己目前债务可控，生活也逐步走上正轨，决定撤销破产申请。
4月8日下午3点，在法院排队受理等待一个多小时后，林小露向法官确认自己要撤销申请的请求，之后她签上自己的姓名离开了法院。
但倪浩提交的个人破产申请状态是不通过，原因是社保缴纳时间不符合要求。但他自称养老保险和社会保险都已交满。他心里感到不忿，“交社保交了七八年，纳税也纳了好几万”。倪浩仍想攥住这一根稻草，一直在等待深圳中院的通知，希望有申请复议的机会。
申请个人破产并非所有负债者眼中的最为迫切的选择。至少深圳某电子科技公司的法定代表人钟飞飞不是这么认为的，“绝对不会申请个人破产”。
他声称，“即便资不抵债也应该努力还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种观念，并不鲜见。个人破产条例自出台之初就伴随着诸多争议，与中国自古以来“欠债还钱”的传统道德观念相悖。
2006年，我国颁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企业破产法》，个人破产法律制度的缺失也让这部法律被称为“半部破产法”。随着个人成为市场经济主体，个人资产出现资不抵债的情形不在少数，如今出台的个人破产条例补上了这个缺口。
来深圳4年多，钟飞飞在创业之路未有斩获，反倒因与创业合伙人产生争端亏损300多万。一直做鞋灯业务的他，第一次创业因和合伙人产生不愉快后，分道扬镳自己成立了如今的公司。之后与某大型外资企业合作，成为该企业的鞋灯供应商。
好景不长。合作期间外资企业成本部压低成本，采购部想要吃15%的回扣，最终合作没有成功。雪上加霜的是，钟飞飞的产品方案被泄露给另一家供应商。这不仅让他亏损了一百多万，厂房还挤压着许多卖不出去的产品。
他正在进行第三次创业。他希望能打个翻身仗，还清欠下的债务。“真的坚持不了我就去打工。欠的钱十年还不起，就花二十年来还。”
倪浩依然进退两难。4月，凭借此前自媒体的创业经历，他在深圳找到了一份新媒体运营的工作，但他不确定这份新工作是否会被催收人员发现而产生新的变数。他仍时刻关注深圳中院的通知，希望等到继续提交申请的机会。但银行方不断催收，贷款逾期后的起诉就像一颗不定时炸弹，不知何时到来。
（文中林小露、倪浩、石小东、钟飞飞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