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来了狼。
旺秀刀智告诉他说,大家必须要重视起来。又说,正是假期,万一孩子们被咬伤就麻烦了。狼来村里,只是偶尔的事。他说,再说了,孩子们哪敢到狼跟前去呀。
旺秀刀智说,没见过狼的大人都分不清哪是狼哪是狗,孩子们哪能分得清。
他说,那怎么办呀?
都想办法吧,旺秀刀智说,你是驻村干部,这件事儿千万不能大意,等出事儿就迟了。
旺秀刀智到村委会小二楼办公室找了他好几次,可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狼来村里,的确不是件好事。生态保护管理非常严格,没人敢打狼,狼比以前的确多了,但它们几乎不来村子,吃人的事儿更是前所未闻。
小二楼对面就是柏木林,还好,小二楼与柏木林之间隔了一条宽阔的车巴河,要不他住在小二楼上,心里也不会安稳。
几日后,关于狼来村里的事情似乎被淡忘了,旺秀刀智也没有再来找他。
还没到开学的时候,孩子们都聚在河边,或折柳条编筐,或沿河边捡拾洮河石蛋蛋。小二楼隔着宽阔的车巴河与柏木林相望,河靠柏木林,而小二楼与河之间还有两亩田地和几堆灌木丛,两亩地里每年都会种青稞和大豆。
二三月是车巴沟风发狂的日子,几乎不分昼夜。这时候,柏木林里时刻都在演奏各种大型的交响乐。小二楼四周的电线也配合着,发出呜呜的哀鸣。那两亩地也成了他的灾难,不敢开窗,甚至不敢拉开帘子,土附着在树枝和枯叶上,或落在河里随水远去,更多的则落在他的窗台上、桌子上,飘进杯子里。
几日后的某一天,破天荒没有刮风。他拉开窗子,看见了地里有人,先是两三个,一会儿成四五个,再一会儿便是一群,他们个个拿着木棍,起哄和喊叫的声音很大,像在推选武林盟主。
旺秀刀智又来了。刚听见他踩在楼梯上的重重的脚步声,人却到了眼前。
旺秀刀智上气不接下气,说,抓住了——抓住了——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远远地,那狼躺在地上,没有了前些日子的嚣张。地里的人越来越多了,可没有一个是提棍上前的“英雄”。
他问旺秀刀智,到底啥情况?
旺秀刀智说,放了夹铙。
夹铙我是知道的,是一种铁制的捕杀猎物的工具。不过这种东西现在很少见,因为只有本地铁匠才会打制,可惜现在铁匠们都不打铁了,因而夹铙也成了稀罕的物件。
说夹铙,你可能不大明白。如果说狼夹子或套狼夹,你一看就明白了。
关于套狼夹,他曾了解过一点。它最初不是专门用来捕杀野生动物的,而是对付“色狼”的,是防止女性遭受强奸的工具。发明套狼夹的是南非一名医学研究人员,这一装置的奇妙之处在于男性在实施性犯罪时其“工具”会被夹住,但不会流血,只有去医院才能将其取下。那位南非的医学研究人员40年前曾经收治一名因遭强奸而受伤的妇女,那名年轻女子悲痛地说了一句,如果我那里有牙齿就好了。那位南非的医学研究人员当时就向受害者许诺,一定为此做些什么。于是40年之后,她发明出了这种带有“牙齿”的防强奸装置——“套狼夹”。
他不知道夹铙和那位医学研究者研制的套狼夹之间有啥联系,但它们却出奇地相似。夹铙形如两个合在一起的半圆铁环,重合的一边全是锋利的锯齿,放的时候要将两个半圆铁环向左右拉开,然后打上保险扣,一旦触及到保险扣,向左右拉开的铁环会立马重合,死死夹住触及保险扣的东西,想逃脱是非常困难的。
狼被夹住了。当然,狼并不知道人们在地里放了夹铙。因为夹铙放好后,总是用枯草或其它东西覆盖起来,根本发现不了。
他们在地里纠缠了一个下午,只有起哄和喊叫,谁都没有跑到狼跟前一探究竟。
旺秀刀智对他说,也是为了安全,可现在怎么办?狼的腿子肯定夹坏了。
他对旺秀刀智说,夹住了狼,可是没人敢去收拾狼呀。
旺秀刀智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整整一个下午,他们远远地看着躺在地上的狼,狼也冷静地注视着人们,始终无法和解。孩子们可高兴了,他们捡拾枯枝,叫嚷着要把狼给煮了,还说谁让它有事没事跑到村里来呢。
第二天,旺秀刀智早早就来到小二楼。
旺秀刀智一进门就说,狼跑了。
他问旺秀刀智,腿子都夹坏了,怎么可能呢。
旺秀刀智对我说,它咬断了被夹的那条腿,用其余三条腿,跑了。
狼可杀,不可辱。他一边学老人们的口吻,一边朝夹狼的地方走去。旺秀刀智跟在后面,一直没说话。
到了夹狼的地方,他望着地面上的夹铙和咬断了的那半截狼腿,对旺秀刀智说,狼会记仇的。
旺秀刀智说,不会再来吧?
估计狼来村里的次数会多起来,这次它一定心怀仇恨了。他说。
旺秀刀智无声地收拾夹铙,没有抬头,也没有开口。地上那摊血在阳光的照射下早已变成了深黑色,而夹铙上却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血迹,甚至连一根狼毛都没有。
合 同
苏奴栋智又去河北了。原本说好要去高山牧场,看来又成了一句空话。
苏奴栋智去河北不是第一次,细细一数,这次应该是第四次。年前他来村委会小二楼找他,让他帮订车票。他建议坐飞机,他偏偏要坐火车,说机票太贵,坐火车可以看一路风景。
他去河北是看那种大型拖拉机的。
苏奴栋智告诉他说,河北有家专门卖二手大型拖拉机的厂子,东西好,还便宜。
他说,你买那么大的拖拉机有啥用?
想贩卖。苏奴栋智说,一台到手可以净赚五千元。
他说,大型拖拉机好像在这里用处不大吧?
苏奴栋智说,有很多人打问,自然就有用到的地方。
他说,你是怎么知道那家厂子的?
苏奴栋智说,从抖音上看的,合同都签了。
合同都签了,还能说啥。
两周之后,苏奴栋智给他打来电话,恳求给他买张机票。电话里他吞吞吐吐,绕了几个大圈子,才说去河北的时候整整坐了二十一个小时,腰都断了。
他笑着说,不是一路要看风景吗?
阿客唠唠(意为求求你),快别说了。苏奴栋智的语气里充满了委屈,又说,我给你转钱,再贵也要飞回来。
几日后,苏奴栋智来村委会小二楼找他,一见面便露出天真可爱的表情,说,飞机太好了,嗖地一下就到了兰州。天上的云彩白得很,我摸了一下,绵得很——啊啧啧。
他将一口没来得及咽下去的茶全喷了出来。
他说,云彩没有你说的那么绵吧?
苏奴栋智惊奇地看了他一眼,说,你也坐过飞机?
他说,不但坐过飞机,也摸过云彩。
苏奴栋智问他,云彩绵吗?
他说,你不是也摸过吗?
苏奴栋智哈哈大笑起来。
拖拉机看得怎么样了?他问苏奴栋智。
就那样。苏奴栋智接着又说,不过东西确实好,可拉到车巴沟要很多费用的,赚不了钱。
不是签了合同吗?我问他。
唉,苏奴栋智叹了一声,撕票了。
撕票?你绑架人去了,还是看拖拉机去了?他被他整糊涂了。
哎呀,就是拖拉机没拉成,定金泡汤了。苏奴栋智因为他的不理解而显得很不高兴。
那叫违约,不叫撕票。他说。
啥叫撕票?我看电视上经常撕票撕票说着。苏奴栋智盯着他问。
撕票就是绑架了人,以人质作为条件,对方如果不能满足其要求,便将人质杀害。他认真给他讲解。
苏奴栋智哦了一声,又问,啥叫违约?
违约就是不遵守合同条约的规定。他说。
呀。他点了点头,似乎懂了点。然后自言自语——是违约了。说罢后,脸微微泛出红晕来。
这次苏奴栋智没有去河北,而是去了康县,之前我并不知道。
又是一份合同。
苏奴栋智似乎对合同特别感兴趣,奇怪的是他似乎又不懂得合同的含义,来找他,自然是为合同上的那些条文规定。苏奴栋智虽然是初中毕业生,可他学的是藏文,汉语水平仅限于日常交流。
苏奴栋智说,国家扶贫政策这么好,我们一直坐等扶贫,不穷才怪,自身要有发展动力,要有发展思路。你们平常也是这么说的,不是吗?
他突然脸蛋发烧,笑着说,发展是对的,但思路也要对。
种木耳的思路对不对?苏奴栋智问他。
种木耳完全可以。你要种吗?他问。
合同都签了,苏奴栋智说,下个月就开始修建大棚。
合同都签了,你还来问我。他说。
还有不懂的地方,就来问你呀。苏奴栋智说,他们说一年能种出两千多斤。又说,真能种出两千多斤,我们就脱贫了。
你们村早就脱贫了。他说。
苏奴栋智说,光脱贫不行,要真正富裕起来才行。
他认真帮苏奴栋智看了大棚修建合同与菌包订购合同,都没问题。一周后,村委会不远的一片空地里果然开始修建大棚了。一月后,大棚建成,上千个菌包也拉来了。
这天,苏奴栋智又来找他。
苏奴栋智拉着脸,一进门就嚷,合同有问题。
他说,合同一点问题都没有。
苏奴栋智说,合同上应该写清楚一个菌包能长出几斤木耳的。
谁敢保证一个菌包能长出几斤木耳呀?他说。
没有就应该加上,你就没认真。苏奴栋智真生气了。
他说,合同上已经保证所有菌包都长满了菌丝,且产品合格。打个比方,给你五颗豆子,我保证都能发芽,但怎么能保证这五颗豆子的产量呢?
应该要保证,否则怎么能富裕起来?苏奴栋智不停地嘟哝着。
种木耳应该不错,这里的环境和气候都适应,不要担心。他说,到时候我给你们帮忙。
你能帮什么忙?说不定越帮越忙呢。苏奴栋智依旧嘟哝着。
你们种出的木耳卖给谁呢?这才是你们应该担心的。他说。
这么一说,苏奴栋智立刻表现出一脸茫然来。
思路是对的,但所有事情切记不要忙着签合同,合同不会让你们立马富裕起来的。他说,不过别担心,到时候就找农村电商走货,只要东西好,问题就不大。
苏奴栋智点了点头,说,合同真能害人。
他说,合同不害人,盲目求富会害人。
苏奴栋智这次真懂了,同时他还说了一句令人吃惊的话——是的,文明在不停地装修我们的房子,住在房子里的我们也要跟着不停地装修。
老 板
道吉扎西和他关系最好,也是他的篮球队所有队员中最小的一个。道吉扎西不好的一点就是老跟在他屁股后头——话多。
有一日,他在村子小广场旁的篮球场打篮球,道吉扎西就来了。初来时有点胆怯,不敢近前。他抛球过去,一次两次之后,就不生分了,优秀运动员的潜质也表现了出来。
又一日,道吉扎西和他的小伙伴们在篮球场玩皮球,他看见之后就带篮球去和他们玩,玩了足足两个多小时,十分痛快。他们的传球与运球技术很好,他自愧不如。不过他们没有奚落他的球技,可他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得出,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耻笑他。
他这么大的一个人,怎么能够让他们耻笑呢?于是,天气晴朗的夜晚,他就悄悄去篮球场,至少要训练半个小时。
广场边有路灯,加之明月的光照,整个篮球场和白昼一般无二,可他的那副“眼睛”还是被无情的高高跳起的篮球给砸坏了,不过庆幸的是另一双眼睛安然无恙。
道吉扎西跑到小二楼约他打篮球,是一个周末的午后。
道吉扎西贼头贼脑地从门缝瞅了一下,又闪身不见了。如此三番,他就有了要捉弄一下他的坏心思。当道吉扎西又一次蹑手蹑脚来到门口时,小家伙被他突然开门的一声大喊给吓坏了。道吉扎西真像一个小偷,恭恭敬敬地站在他面前,不敢抬头,许久之后便深鞠一躬,小声说,我错了,我只想和你玩球。
那天,他们又足足玩了一个多小时。中间休息的时候,他一屁股坐在篮球上,他们席地而坐,将他围了起来,问长问短,简直是给一群麻雀点了笑穴。
我可是老师,你们要老实点。他严肃起来,他们立刻闭上了嘴。
肯定不是老师,你是叔叔。道吉扎西开始试探他。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们的老师。要想打篮球,每天先给我背诵一篇课文。他说。
他们集体吐了吐舌头,默不作声。
道吉扎西突然站起来,冲到他跟前,抓住他的手,翻来覆去摸着他的电子表。不过他没有呵斥。小家伙的手很圆实,很热,也很黑,像一块加热了的黑酥油石。
你不是老师,是老板。道吉扎西的眼睛中闪动着狡黠的亮光。
就是老师。他笑着说。
肯定是老板。他们都笑了起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问道吉扎西。
你有这么好的手表,有手机,有车,还爱打篮球,不是老板才怪。道吉扎西说。
我哪儿有车?他问道吉扎西。
看——他指了指他挂在钥匙扣上的车钥匙,说,肯定有车。
他笑了笑,没说话。
道吉扎西又问他,你的手表能接电话吗?
能呀,他说,你啥都知道。
道吉扎西说,我阿爸也有一个,好几百呢。
我的只十块钱。他说。
谁信呢,十块钱的手表只有拼多多上才有。道吉扎西嫌他不够真诚,似乎有点不高兴了。
你还知道拼多多?真厉害。他说。
我阿爸经常在拼多多上买东西。道吉扎西说。
我也是从拼多多上买的。他说。
你是老板,老板不会从拼多多上买东西。道吉扎西说。
有手表,有手机,有车,就是老板了。他呵呵大笑起来。我就是老师,不是老板。
道吉扎西说,你不是老师。我的汉语老师是“日本人”。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就笑成了一团。笑完之后,一个叫刀智次旦的小队员对他说,他的汉语老师比你厉害多了,他每天都要掉眼泪呢。
你胡说,我从来就没哭过。道吉扎西立刻转身和刀智次旦扭成一团,大打出手了。
好了,你们再这样我就不和你们打篮球了。朋友之间和打篮球一样,讲究的是团结协作,不知道吗?他说。
打篮球要跟自己的队员团结协作,不能和对方队员团结协作,你说的不对。道吉扎西盯着他说。
他说,你几年级呀,知道这么多。
道吉扎西说,三年级,十岁了。又说,我会汉语,也会藏语,还会英语呢。
他说,你会这么多,那我就不给你当老师了。
那天,他们有点不欢而散。可是过了几日,道吉扎西又来约他,说要和他打比赛。
他说,你们那么多人,我只一个人,怎么比赛?
道吉扎西说,我分你三个队员。
他笑了笑说,你们队输了怎么办?
道吉扎西很自信,趾高气扬地说,我们队不会输。
他说,万一输了呢?
毕竟是孩子,见口气硬,便低下了头,嗫嚅着说,输了给你酥油和糌粑。
他哈哈大笑,说,好,男子汉说到就要做到。
道吉扎西红着脸,也说,好。可是,你输了呢?
我说,我自然不会输给你们队的。
他说,万一输了呢?
他说,我可没有酥油和糌粑。
道吉扎西说,你输了就给我们买个篮球。
约比赛的事情他差不多忘记了,可是他们记得很清楚。比赛约定在午后,可从早上开始,他们就在场地里训练。
比赛如期开始,分给他的那三个小队员一点都不配合,结果他输得很惨。因为提前没有准备,他只好把他的篮球给了他们。他们抱着篮球疯了一般,在篮球场上跑了好几圈,之后便恭恭敬敬在他面前背诵了三首古诗。
第二天下午,道吉扎西又来小二楼找他,吞吞吐吐,一点都不大方,磨蹭了一阵,才说了实话。原来他们早就商量好了,难怪那三个小队员一点都不配合,目的就是要赢走他的篮球。
他故意严肃起来,拿出要批评他的样子。
道吉扎西见他生气了,便低着头,小声说,我阿爸让我来叫你,一定要到我家去吃饭。
道吉扎西的家就在小二楼对面,转几个巷道就到了。他阿爸在门口迎接,让他没想到的是道吉扎西的阿爸就是头哇次力,是他的帮扶户。他突然记了起来,前年他给他们家的孩子买过篮球的。头哇次力有三个孩子,道吉扎西是最小的一个,篮球自然归他的哥哥们所有了。一个如此热爱篮球的小队员,怎么不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篮球呢!
毕竟是孩子,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他得到了篮球,他的心里自然是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