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百子湾的无名路,葛优路将自己的名字做成标准路标,站在街上。
摄影/张根)葛宇路:在标准里怀疑标准
本刊记者/毛翊君
发于2020.6.15总第951期《中国新闻周刊》
5月29日这天,798艺术区“北京公社”的展厅关着门,里面一片漆黑。葛宇路在展厅后面的休息区里,原地蹬着自行车。这是他改装的发电机,他要通过不断踩动自行车,将动能转化成电能,储存到自行车携带的蓄电池里,这些电量会用来供给自己的首个同名个展《葛宇路》。
展厅里的8块屏幕连接着蓄电池,播放着他此前几个行为艺术作品的片段。前一天展览结束,电量只剩下了1%,他把蓄电池带回家,断断续续蹬了一晚上自行车,电量才达到29%,这大概只能保证不到一小时的供电。6月4日,画廊发出通知,“受艺术家体力限制,每日电力仅够支撑设备运转30~90分钟。”
停电,也是葛宇路展览的一部分,如果停电了,大家看到的就是他身体能量的极限。“大部分观众看见停电就走了,你不能说来了就能看到你想象中的东西。”他说。整个展览正是他的新作品《备用电源》,他想让观众抛掉视觉惯性,重新进入到他作品的脉络里——当日常生活中的停电随时发生时,作为展览的作品反而更像意外的收获。
从几年前葛宇路把自己名字做成标准路牌竖立在北京百子湾一条无名路上,到如今他的创作被解读为与情境主义类似,有通过创造挑战传统的作品来消除艺术与生活间的界限的意味,同样有一种对更大层面上的权威的反抗。几年过去,葛宇路对生活和艺术,日渐有了更加温和的理解。
(葛宇路在日常创作中。图/受访者提供)
模糊的定义
去年,葛宇路被一个艺术空间邀请去做创作,看见展厅,他忽然觉得艺术圈的状态大同小异,把作品往展厅一放,再打上灯,然后开始卖钱,卖价一高就是艺术家能力和价值的体现。
葛宇路冒出搅局的想法——展厅似乎不应该那么标准化。在北京798艺术区,他想让来往的人看见一些期待之外的东西,以至于能够去怀疑日常看展的经验和惯性。想法最终在今年变成了这次的展览和作品。
5月22日一早,他从燕郊的住所出发,骑行了大约五小时到达“北京公社”。这30多公里的路程,被微博直播记录下来。通过他固定在车头的手机,人们看见他一路晃晃荡荡,吃了冰棒,在路边餐馆解决了顿午饭,终于带着一路蓄好电量的电池进了展厅。
如果没做这些琐碎的事情,可能四小时就能骑到。但相比高效完成这件事,葛宇路更在意意外而有趣的事情发生。他看见现代都市的生活,人们每天忙碌,规定好了地点再掐着时间会面,考核有量化清晰的KPI数据,似乎一切都非常标准,也总需要有预案去应对意外,以保证最开始的设想不被破坏。
葛宇路决定用作品来进行一次回应——现代生活中的标准是可以去打破的。“试图去怀疑一下你每天这一套条条框框,所谓一定的事情,现在不一定了,是不是也可以了?我迟到两分钟,放在传统那套规则里面,会说这个人不守时或者不靠谱,但是艺术是什么都可以。”
曾经,葛宇路潜入武汉东湖,打捞遗失在湖底的东湖站牌,还顺着脚手架爬到马路边的摄像头处,长时间与之对视。这些作品的记录画面,都呈现在了小屏幕上,像是在集中展示对生活中理所应当的那些内容的一种反抗。
葛宇路之所以做这些作品,是因为有时候他发觉,自己会被一种书本中的语言绑架,当用一个理论去定义一个对象,比如为了准确地描述桌子,会把桌子切割为桌面、桌腿等等,这让他在概念中感到局限。“因为它已经被切割过了,它不是一个真实的完整的世界。完整的世界有各种各样的冲突,当你面对一个真实的桌子,并且不需要去用任何概念去描述它的时候,才有很多可能性,可以睡觉,可以当柴烧,等等。”
从另一个层面来说,他对标准时刻保持怀疑。他觉得,如果认同一个潜在设定的框架,就会逐渐往所谓的“优秀”或者金字塔顶尖去钻。他感到,最有价值的事情可能是去怀疑这套框架。
艺术家
在湖北美院读大学时,1990年出生的葛宇路第一次接触到当代艺术。他搞不懂这些是什么东西,但是觉得太酷太刺激了,“没想到人还能干这些事情”。
在艺术史课程中,他看到艺术家蔡国强1996年在美国核试验基地点燃了从中国城买来的鞭炮,燃烧的烟雾升腾成一坨黑色的蘑菇云。蔡国强一直研究大型火药艺术,视觉效果带着强烈冲击,充满了大胆和对抗的意味,释放血液里的种种冲动。
而始于“85新潮美术运动”前后的中国行为艺术,从生发之初就带着很多在压抑中寻求解脱的时代渴望,艺术家们裸身摞在一起的《为无名山增高一米》,肖鲁在“八九现代艺术大展”上的作品《对话》,或者再之后张洹具有自毁气质的《十二平方米》都是如此,有着强烈的直接反抗和呐喊的色彩。
但后来,这些有着典型时代印记的作品,慢慢消失,行为艺术不再与疯狂和毁灭共舞,而是变得愈发自我化和游戏化。葛宇路之后被广为人知的偷立路牌和与摄像头对视,都是这样的作品,但有些对峙并不显著,更多的是一种戏谑感。
当时,葛宇路并不知道自己此后会做些什么,他只是看到那些前辈艺术家的作品,每天兴奋得不行,又感觉莫名其妙。他的生活里,并没有那些愤愤不平,小学和初中,他都在父亲的安排下在重点学校读书,但他没能考上高中。
中学的时候,葛宇路上课不爱听讲,就在书上画画,有一回语文课上到火烧云,老师抽到他背书,他不会,老师一打开他的课本,看见他画的火烧云长了翅膀,整个课本几乎都被画满了。
父亲把他送到武汉市第二职业教育中心学美术。小时候,葛宇路上过少儿美术班,是各种补习班中的一门,后来补得课多了,这些无关考学的课都停了。到了这个学校,葛宇路形容为,就像不良少年被集中起来管理,每学期警车来一趟,带走几个刺头。有同学找葛宇路去网吧,他推说没钱了,对方说没事,我们去抢一点。轻描淡写的口吻,把葛宇路吓一跳。
在那里,葛宇路喜欢去网吧看别人打游戏,那时他的梦想就是当个网管,可以打游戏,又能赚钱。后来,他意识到一些东西必须去转变,他开始全心画画,专业课和文化课拼过了艺考线,考上湖北美院。
本科他报了影像媒体,属于动画专业的门类,以为是对口将来的高科技动画趋势,结果老师到大二开始教专业课,全是关于当代艺术,并不是他所想象的拍广告的技术等等,有同学甚至站起来质问老师为什么不教PS。
葛宇路不知道毕业能做什么,跑去广告公司报了个班,学了半年后期技术,想着会有些实用性,能在北京找到个工作。
将来的路就剩下了艺术,折返到专业里,倒是重新拯救了他,因为艺术似乎是个永无止境的事情,不会有人告诉他,一个作品做完了,下一个可以用模型进行复制。这让他觉得有价值。
温和的自我
在学生时代,他严肃地思考过艺术史框架下的每一代艺术家分类,在中国三十年的行为艺术史里,上一代是如何进行宏大叙事,他们这一代又是如何聚焦于个人,最终,他没法准确地描述出来,这个时代究竟是怎样的。
后来,随着阅读量增加,他发现,对上一代艺术家的定义也是被重新描述过的,“甚至我可以说是被篡改过、包装过的一部分,按照执笔者的想象,提炼出来的东西也不是当时的真实状态,是刻意的理想主义和刻意的高大,以此来定义那一批人的精神状态。我很怀疑对每一代人的描述方法,所以,我们这个时代究竟是什么呢?”葛宇路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这三年,葛宇路被媒体发现、捕捉到之后,有时被描述得像一个穷困的艺术家,带着反抗精神。很多人都觉得,艺术家应当是落魄的,直播的时候,葛宇路从河北燕郊的房子里出来,留言都说,你家小区还挺漂亮啊,语气里有点惊讶和奚落。
2013年,葛宇路刚本科毕业,本计划去考中央美院的研究生,但美术史挂了,就去了北京一家纪录片公司谋生,一个月4000块钱,过得很落魄,有两个月没有活儿干。一到晚上,回到在孙河租的房子,楼下一片没有路灯,空荡荡的房间对着窗外漆黑的荒地,没有一点城市的光。
后来,又被迫搬迁了几回。直到朋友推荐燕郊的小区,一套89平方米的房子,每个月1600元房租。他看中了绿油油的植被覆盖,到了夏天,像个小森林。女朋友在海淀上班,一周见一次面。今年年初,他借着北京春天的风和鼓风机吹着一封情书,从住所送到了在海淀的女朋友手上,成了他的一个作品。
第二次考研,他成功考入中央美院,研究生毕业后,他回武汉做了次展览,最终还是回到了北京。葛宇路一直在争取艺术家外出驻留的机会,去很多国家看人和事,这成为他理解世界的一种方式。他逐渐意识到,对于个体而言,很多规则在上千年的积累中,已经成为人类的一部分,不可能在很理想的状态下消灭,但是抵抗是对的。他也明白,在对抗中,思维会跟对抗的对象更加绑定,让敌人太过具体,以至于自己愈发像敌人。
他写过一篇关于艺术中的审查的论文,通过一些案例,他发现艺术家的一些作品是为了对抗审查,也有一些是屈服于审查,“但有意思的是,我发现那些对抗作品有时候会变得违背初衷,因为他是为了对抗而对抗,他以所谓的对抗来标榜自己艺术的成就价值,最后就变得特别的单薄,如果他的对象消失了,他的作品立刻就没有意义了。”
他喜欢一位美国艺术家,是来自中东的少数族裔,“9·11”期间被定义为危险分子,FBI需要审查他,每天要他巨细无遗地交代自己的行踪,和有关他衣食住行的一切。他原本拒绝配合审查,后来想明白,这是徒劳的。于是,他反而勤于汇报,汇报的内容比对方要求的还要细致,包括拍下每次上厕所的马桶,睡觉的床,坐的公交车,在路边看见的树,吃过的餐盘等等。后来,这些内容成了个人网页上的展览。
“他以一种配合的姿态,做到了反抗的事实。其实,他比反抗的对象强大多了,非但没有遭受任何刁难,还成就了一种艺术。这是可以推广和普及的,是每个弱者都可以用到的一种真正的自我抵抗方式。”
这种认知,被葛宇路延续到疫情期间。在武汉,葛宇路刷抖音、B站,很多普通人的创作给他带去欣喜的感觉。在这种强大到没法去对抗的压抑面前,这种反应让葛宇路感觉到很强的张力,像是活着的人在夺回自己的生活。“这些东西可能进入不了精英化叙事中,但大雅之堂到底是什么?我觉得都不重要,核心就是他们这种面对这些事情的态度。”
前两个月,他又去了趟泰国,这是他第二次去那里,就为了在街上走一走。前两年的一段驻留,他喜欢上了曼谷,就好像找到小时候在家乡的感觉。白天,太阳灼烧着皮肤,把地都烤得像要着了火,街上的人穿着没有规矩的短打。小贩的摊在街边摆成一排排,可以买点冰镇的东西解渴,也可以在大排档上随意挑些东西吃,便宜又好吃,一直到夜里都还是热闹的。也可以回家冲个澡,打开空调玩游戏。葛宇路太喜欢这样的感觉,有一种很纯粹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