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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儿期,一些女孩子因为各种原因被父母抛弃。
长大成人后,她们中的一些人梳理过去,以弃婴的身份长大,让她们对依靠、亲情有了更为清晰的领悟。张静 48岁 河北邢台
因“无用”被抛弃两次的女童
母亲怀我时,她和父亲正供养15岁的姐姐和8岁的哥哥上学,加上她更早的时候因一个哥哥夭折患上精神疾病,自己也需要人照顾,因此,我的父母精力和财力上都无力迎接我的降生。
有了我的哥哥,他们已经有了传宗接代的香火,所以母亲怀我时,父亲就认定这个家不需要我,早早放出风去,寻找人家抱养我。
我父亲是地质队的勘探员,给我选定的养父母是他的同事,无子,家庭条件不错,父亲很满意。
据说,母亲在产房分娩时,我的养父母已经在医院准备迎接我。他们准备好了崭新的被褥,奶粉和一些营养品。我出生后,养父母第一时间从医院抱走了我,送我到乡下的亲戚家寄养。在亲戚家长到六岁,该上学了,养父母才把我接回城里。
图 | 小时候的我在乡下
刚进家门,我还没来得及适应环境,养母就给我立下种种“规矩”:除了晚上睡觉以外不允许上床、午觉在躺椅上睡、写作业在小板凳上、梳头发要到外面垃圾箱旁边梳,别弄得家里到处都是......养母家整洁干净,一尘不染,她不希望我破坏了她原本规律的生活。我不喜欢那个“家”,过年时他们带我回乡下,临走时我躲到麦垛里不肯走,最后还是被他们找到了。
我被亲生父母抛弃、转手给同事的事情,周遭很多人都知道。
回到养父母身边的第二年,有一次和一个小朋友吵架,她指着我说“你不是你爸妈亲生的”,想以此刺痛我。我当场愣住,回过神后丢下他们跑回家,把小朋友的话丢给养母:“他们说,我不是你们亲生的。”
养母有些慌乱:“你听谁说的?别听他们瞎说。”我继续问,她“嗯”了一下,没有否认。日子开始变得有些不同。因为在养父养母家不快乐,我开始想象,如果我在另一个家里会有多温暖,想“逃回去”。养父母也时常背着我嘀嘀咕咕商讨些什么。
十岁那年,养母罕见地给我买了套新裙子、新袜子,带着我坐上了火车,去了我亲生父母定居的城市。养父母养育我,是为了老了有人照顾,知道我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他们担心我会因此和他们生分、拒绝照顾他们,就决定立刻止损,把我还回去。
我的亲生父亲很生气,哪有中途“退货”的道理,也觉得他们没有照顾好我,以至于小小的我被真相伤害。但最后,还是把我留在了家中照顾。
父亲没有主动向我解释过什么。有一次我轻描淡写问他送走我的原因。他朝一旁患了疯病的母亲努努嘴,说:“你妈这情况能照顾得了你吗?除了送走,还有什么办法。”我点点头,理解他当初的决定。
我决定不再计较,但想起曾被抛弃,也和他们亲近不起来。在我十几岁的时候,父亲有次出门办事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车翻了,油箱的油流了一地,幸亏路过的农民把车里的人及时救了出来。
消息传回家,我第一反应不是担心父亲的安危,而是恐慌父亲如果没了,谁来供我上学读书,生病的母亲谁来养。
知道自己被抛弃两次的结果,就是我过早地认定世界上没有人会无条件爱我。我迫不及待想赶紧工作赚钱,有了钱就能掌握自己的生活,不至于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上。
高中毕业后我就迫不及待出门赚钱,做过饭店服务员,招待所前台,卖过汽车配件,摆过地摊。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他家庭美满,是我最看重的因素。
2003年,我的亲生母亲过世。哥哥嫂嫂强烈反对父亲找老伴,怕外人瓜分财产。觉得嫂子尖酸刻薄,父亲不愿和他们一起住,独自一人在六楼的老房子里生活,每个月我会带着东西去看他。我们通常随便聊几句家常,然后一起吃顿午饭。谈不上什么感情,只是尽女儿应尽的义务。
2018年,80岁的父亲查出癌症,姐姐一家住在外地,因此只有我和哥哥轮流去医院陪护,但哥哥借口上班三天两头消失。病床上父亲立下遗嘱,命令我们三个签字,唯一的房子他分给了哥哥,我和姐姐平分看病剩下的积蓄。生命的最后时刻,父亲都不忘看护自己懦弱没出息的儿子。
父亲去世后,我和姐姐一起整理父亲的遗物。操劳一生,父亲留下的东西寥寥可数。姐姐又说起了我一出生就被送养的往事,说家里当时确实是困难,让我要理解父母。四十多年过去,我也做了母亲,对于亲生父母和养父母都不再有怨恨,更多是淡然,算了。曾经缺失的爱,我会全部补给女儿。
苏洋 19岁 江苏南京
一场争吵,我得知自己曾是被抛弃街头的女婴
得知自己是个弃婴正是在今年寒假。我和妈妈大吵了一架,吵到情绪激动处,她抖出保守19年的秘密。
父亲在我读五年级时因肝炎去世,我上初中后,母亲再婚了。我本就对这个突然闯入我和母亲之间的继父有些敌意。眼见着他们越来越亲密,我越感受到冷落。放寒假解散当天,继父没按约定开车到学校接我。晚饭后继父出门,我委屈的情绪喷涌而出,“说好了他来接我,为什么不来?”我质问妈妈。一句话挑起了纷争。
争吵中,我滔滔不绝地讲出桩桩件件感受到被忽视的事情。“你根本不关心我!”最后,我自顾自摔上门躲进了房间。
妈妈激动地推开我的房门:“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关心你了!”她冲到我的眼前喊。对视的一瞬我看到她眼里充满失望和委屈。
她转身进了她的卧室,几分钟后又疾步出来,手里多了一张纸。她把纸甩给我看,那是一张领养证明,上面清楚写着我的领养时间——原来我每年过生日的日期,就是父母根据我的领养日期定的。
我一时震惊得语塞。妈妈告诉我,我是舅妈从菜市场的垃圾堆里捡来的。1月份的寒冬,舅妈发现我时,我正裹在小被子里安安静静躺着,不哭不闹。看我可怜,舅妈抱我回了家。我的爸爸患有家族遗传的肝炎,因为担心传给下一代,他和妈妈一直没要孩子。最后,爸爸妈妈收养了我。
19年来,父母没有让我起任何疑心,试想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谁会想着去求证自己是不是父母的亲生孩子呢。
从小,我就发现我胳膊和腿上有许多烫伤疤痕。我问过妈妈,她说那是我出生后没多久,不小心被水壶烫伤的。年幼的我还在心里为此埋怨过她。实际上,那是我原来的父母留给我的,和她没有关系。为了治愈我身上的疤痕,爸爸妈妈得空的时候,抱着我跑了不少医院求医。从小到大,我涂抹了不知多少种药膏,疤痕才变淡了许多。
图 | 手臂上残留的疤痕
我总是抱怨爸妈没有给我足够陪伴。爸妈年轻时为了挣钱没有足够时间看顾我。为了让我得到应有照顾,他们把我送到外婆家生活。得空的时候,爸爸妈妈会到外婆家陪我,但大部分时间我只能羡慕别的孩子。我常常在看到别的小朋友和父母同行时,羡慕地跑回家问外婆要爸爸妈妈。外婆总是说,他们工作太忙了,没时间带我。
八岁时,父母工作松快了些,把我接到身边同住。他们提前给我布置了房间,做了一大桌丰盛的饭菜庆祝我们一家人即将开始新生活。可当时我骤然到了陌生环境,有些无所适从。一开始同住的日子里,我很少、也不知道怎么和爸妈交流。那时候我在学校最大的压力,是数学学得不好,总是招致老师的批评,这让我倍受打击。我很难过,但就是不告诉他们,把事情藏在心里。我们像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我从小就喜欢画画,还上过两年课外班。学到三年级,爸妈突然开始教导我:画画是不务正业,应该把精力放到学习上。后来,我偷着画画被发现了,爸爸没收了我的画纸和画笔。他还是那副神态,平日里不苟言笑,对我学习要求很高,以至于我常常想:他应该是讨厌我。
还没有等到我改变对他的看法,五年级时,他就因肝炎发作去世。妈妈哭得肝肠寸断,我抱紧她,真切地想:以后一定对她好一点,少和她吵架。
我们全家都去做了检查,排查感染肝炎的情况。等待结果那段时间,我很担心,自己会不会遗传了父亲的肝炎或者肝炎易感体质。我把担忧告诉了妈妈,妈妈说: “放心吧,你永远不会有这个病的。”我只当她在安慰我。
知道自己是弃婴之后,我对父母的情感一下翻转了过来。他们没有从我的生命里剥夺什么,相反,遇见他们之后,我的生命每一天都在做加法。
小时候,爸爸妈妈领我出门的时候遇到熟人,叔叔阿姨总会客套地说:“真漂亮,和爸爸/妈妈长得多像。”渐渐长大,我发现我和他们长得不像,照镜子时常常感到沮丧:爸妈长得那么好看,为什么我却这么普通。
我曾和妈妈说过这件事。当时妈妈立刻回答我:“像啊,怎么不像。”她看着我说:“你的鼻子不是像你爸爸吗?眼睛,多像我。”从小,妈妈就像这样“忽悠”我,我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她是在说谎。每次被她“忽悠”过后,再照镜子时,我就觉得我的长相确实和妈妈说的一样。
抱怨消失了,留下的更多是心疼。
我心疼我的爸爸,因为我把他的严厉理解为讨厌,其实他只是期待我变得更好。我也很愧疚,我曾抱怨他不尊重我的喜好,把我按在课堂里规矩读书,却不知道他担心着时间有限,不能给予我作为一个父亲足够的影响和教导。
小时候,我有一次和妈妈一起看一档央视的寻亲节目。一对失散几十年的母女在演播大厅里相拥痛哭,主持人倪萍和嘉宾们也都红了眼眶。我对这种煽情的场面没有感触,妈妈却看得认真。她突然扭头问我:“要是你亲爸亲妈找过来了怎么办,你跟不跟他们走?”
“那肯定走啊,他们怎么还不来。”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只当母亲在开玩笑,于是故意逗她。妈妈撇撇嘴,不再理我。
我只想好好陪在妈妈身边,没有动过找亲生父母的念头。但如果有机会见到他们,我想知道自己准确的出生日期。
经过多年来药膏的治疗,我身上的烫伤疤大多消失了。只有手臂上还有几个淡淡印痕。它们提醒我,19岁这年知道的秘密。
杨思 21岁 福建泉州
亲情只由血缘决定吗?爱也能造出亲情
养父将近40岁的时候在广场上捡到我。捡到我的那天,傍晚时分,他做完工从广场路过看到一个大纸箱,里面传出小孩的哭声。他走过去,是我躺在里面。他性格内向,30多岁才经人介绍结婚,婚后没多久女人就跑掉了,于是一直孑然一身,和奶奶住在一起。他没有固定工作,村里哪家需要帮忙就去干些体力劳动。
我是捡回来的这件事,家里人没有隐瞒,上小学之前我就知道了。当时我和几个小伙伴正在打闹,笑得没心没肺,旁边的大人用玩笑的语气说:“你是你爸从路上捡回来的孩子。”当时还小,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虽然没有妈妈,爸爸外出打工不在身边,但奶奶很爱我,待我像亲孙女一样。
我出生那一年,奶奶71岁。爸爸把我交给奶奶就外出打工去了,奶奶没有因为年迈推卸养我,也从来没有说过“你不是我们家的孩子”“你要是不听话我就不要你了”之类的话,尽管这对于自知弃婴身份的我,一定很有威慑力,但她从没利用过这点管教我。
上小学时,只要我贪玩回家晚一点,奶奶就会拄着拐杖在巷口等我。老远我看见她,立刻飞快跑过去,扑到她的怀里。她一边笑眯眯埋怨我回来晚,一边拉着我的手往家里走。短短的乡间土路上,我欢快地像只小鸟,嘴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爸爸虽然不会表达,但有好吃的会想着让我先吃,我考试考好了也会想着给我奖励。
图 | 老屋附近
我和爸爸、奶奶不是血亲,但爱也能造出亲情。父亲和奶奶对我倾注的爱给了我安全感,我没觉得自己比别人少得到了什么。因此得知自己是捡来的之后,日子如常。
爸爸特别爱喝酒,身体一直不好。外出打工那几年,他在工厂里昼夜颠倒,这加速了他身体的垮塌。十三岁那年我上初一,爸爸脑出血被送进医院,出院后没几个月就离世了。
葬礼上我哭得很伤心。哭到最后,眼泪流不出来了,我就木讷地看着大人们忙来忙去。村里的一个阿姨瞥见我木讷地待着,丢给我一句话:“怎么说也是你爸,也应该哭一哭吧。”她看我的眼神好像在说:捡来的孩子果然都是白眼狼,爸爸走了都不难过。
爸爸走后,我跟着奶奶,由大伯和小叔两家轮流照顾。那时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尴尬地位。有一次吃午饭,我正准备夹面前的煎蛋,大伯母一下子整盘端走,对她孙子说:“宝宝喜欢就多吃点。”我意识到在他们心里,我是个外人,因此学会了看大人眼色,小心翼翼扮演乖巧懂事的孩子。
奶奶有心脏病,每天服药,偶尔也会不舒服。我告诉大伯和小叔奶奶不舒服,他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也不当回事儿,说这种病反正也不能根治,就这么拖着。初三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十点,我正在做作业,奶奶突然就发作了,一直说难受,还有些发烧。
我不知道该叫谁,大伯那几天去外地看病,小叔一般也都是在外地工作,我不知道他回来没。我一个人跑到村里的卫生站去找医生。叫了很多声都没有人答应,我着急得一边哭一边拍门。一边哭,一边特别害怕,我只剩她这一个亲人了。
在很艰难的时刻,我常常幻想,我的亲生父母会不会来找我。或许他们的生活改变了,会来把我带回家,给我依靠。
这种幻想,随着我渐渐长大被抛弃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任何消息,其实就意味着他们不想找我。他们也许就是附近村镇的人,如果想来寻我,比我毫无线索去找他们容易多了。
村里和我同辈的女孩子大多上完初中就外出打工去了,但奶奶一直坚持让我读书。她是个地道的农村妇女,没读过几年书,但知道自己的儿女不会在她百年后继续照顾我,朴素地认为念书是我唯一的出路。她没有退休金,把逢年过节姑姑伯伯们给的钱攒下来,供我读完中学,还早早攒好了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
长大后,我不得不离开奶奶去外地求学。奶奶不会用智能手机,我只有偶尔和姑姑打电话时可以顺便看看她。
去年,奶奶不小心摔倒了,我放假回家发现她半边脸都黑黢黢的,目光呆滞,认不出我是谁。我又着急又心疼,却什么也做不了。又过了几天,奶奶才认出我,喊我的小名。在一些新闻里,家境困难或者被抱养的孩子都很有出息,考上了很好的大学。两相比较,我就会有些自卑,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差劲,只考上了大专。我现在正在准备专升本的考试,如果考上的话,还有两年才能毕业。我常常想,如果我能够早出生十年,现在肯定已经工作了。我就可以把奶奶接到身边,好好照顾她。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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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划 | 王珩瑾
编辑 | 温丽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