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石头山,今天称为“挪威森林”
胡安生前和孩子
刘娟写的书
射击
周末人物中国新闻名专栏
本报记者孟一本报通讯员陈瑞光李英
“妈妈,你认为挪威最好什么?单击
“森林是最好的。
”“那咱们把她搬回家吧!”
“好啊!”
在结束这段对话后的10年里,妈妈用手植的漫山遍野的黄连树,兑现了对女儿的承诺。
从女儿手中接过绿色的种子
2020年12月24日清晨,舒平照例迎着第一缕晨光醒来,窗外是阵阵鸡鸣。简单吃过了早饭,她用布袋把两个馒头裹紧了绑在身上,扛起锄头、拿着剪刀和手套上山了。
3年前,舒平告别了位于曲阜市吴村镇的一号植树基地来到了现在的石门镇丁庄村,继续沿着绵延的九仙山、石门山系种树。9年多来,曾经光秃秃的石头山上渐渐长满了黄连树,即便在叶片落尽的冬日,眼前的万亩山林依旧不显得冰冷。
时光回溯到2011年春天,带着《此生未完成》中对人生意义的思索和对世人生活方式的警醒,复旦大学青年教师、济宁姑娘于娟走了,只留下形如躯壳的母亲。当“天塌地崩”、“白昼无光”都不足以形容那痛彻心扉的丧女之痛时,舒平仿佛遁入了谁也拉不出的无尽黑暗。
“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了,就是想死,和女儿一起走。”眼瞅着舒平的意志一天天消沉,家人、朋友用尽了办法也无济于事,于娟在复旦任教时的院长彭希哲主动找上了门,语重心长地说了句,“要不,你去种树吧,这也算是女儿的遗愿。”这句只是尝试着让舒平有点事做以转移其注意力的话语,万念俱灰的她竟然听进了心里。
安顿好2岁多的小外孙,舒平来到了那片女儿于娟从小就心心念念的山林。说起渊源,那还是于娟上初二的时候。于娟喜欢山,济宁城区却没有山,于是,舒平买了7元一张的车票,带着她到了曲阜。在友人“曲阜北部有‘北山’”的模糊导引下,当时娘俩儿花大价钱雇了辆小车,晃悠了3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了鲜有人问津的九仙山。
当时的吴村镇是个彻头彻尾的农业镇,那时的九仙山也没有多少树,硕大的个头就像是一块块巨石直接摞上去的。因为道路崎岖、行车困难,到九仙山时已是下午,舒平只能牵着女儿在山脚下的村子里简单转了转。这一行,远眺了大山,也近看了山村人破了洞的鞋和残垣断壁的旧屋。
为了能在天黑前赶回家,娘俩儿匆忙踏上归途,回程的大巴车上,于娟对妈妈说:“山真大,山里人真苦。”回到家后,压抑着第一次见到“真山”后的兴奋,小姑娘迫不及待地问外公:“山里人怎么才能过上好日子?”外公回答,“要么养猪,要么种树。”回忆起于娟成长中的点滴,舒平说,或许从那一刻起,女儿就在心里埋下了一颗绿色的种子。
2007年,结束了在挪威奥斯陆大学生物质能源政策研究方向的硕士课程,于娟回到复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任教,而“山区脱贫政策的出台研究”也随之成为她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个自选课题。在对这一课题进行前期研究时,被称为“能源树”“环保树”的黄连树首次进入于娟的视野,她发现,这种树不仅浑身是宝,种子可以提取生物柴油,叶子、果实可以食用、入药,更有着极为顽强的生命力,能够钻开石缝、不奢水肥、向阳而生,特别适合石质山体的绿化。发现这一树种后,于娟乐得像个孩子,急忙打电话给在济宁的妈妈,“妈!你知道吗?我发现了一种适合咱家种的‘神树’!”
其实,早在结束挪威探亲旅行之初,舒平就开始着手描绘女儿心中的“搬林计划”了,因为家境殷实,舒平和九仙山、石门山周边乡镇签署了2万亩的荒山绿化及利用协议,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树种。女儿走后,舒平在全国遍寻黄连树的踪迹,最终在陕西找到了树源,她说,“拉着3万多棵幼苗从宝鸡回曲阜时,感觉自己久违地深喘了一口气。”
老伴儿留在上海照顾小外孙,济宁城里的家中再无牵挂,舒平执意卖掉房子住进山里,过上了终日与树为伴、与山为邻的日子。后来,随着《此生未完成》的问世和母女俩故事的不胫而走,全国各地的很多志愿者慕名进山,一来为了种树、传播生态环保理念,二来就是想和舒平聊聊天、表示一下慰问。从有人进山起,志愿者一年四季不曾间断。
一场“救赎”染绿万亩荒山
形单影只地上山、下山,机械重复地植树、护树……初到九仙山的那几年,周边村民眼中的舒平更像是一台没有感情的种树机器,浓浓的阴郁气息从体内弥散出来,直白地挂在脸上,让人不敢靠近。
“什么生态环保、绿色公益,哪考虑过这些,我只是在帮女儿种树、替女儿种树,想要完成她未尽的心愿。”舒平说,因为亏欠,所以想要疯狂补偿。而最初的植树行为,或许只是一场不知道有没有结果的自我救赎。
“归隐山林”前,舒平是济宁一所中专的老师,地地道道的城里人、知识分子。父亲年轻时在外经商,为整个家庭积累下殷实的家底,1955年出生的她也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
第一批树运到九仙山后,舒平无疑是兴奋的。她马不停蹄地叫上雇来的村民,扛起树苗就往坑坑洼洼的山上跑,刨坑、覆土、浇水,按照早已在心里演习了无数遍的植树流程,一棵棵树苗被种进了女儿一直惦念着的土地。
然而一年后,现实又一次无情地在舒平裸露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自己当孩子一样细心呵护的树苗陆续死掉,只存活下不到3成。在一次巡山中,看着干枯的树枝,舒平突然跪倒在刚浇过不久的土地上号啕大哭,山林中顿时传来凄厉的回响:“妈不光没照顾好你!妈连你的树都照顾不好!”
都说十指连心,当时连着舒平心的却是满山的黄连树。一看到有树苗死掉她就马上补种,可还是种一批死一批,每片凋零的叶子都刺激着她敏感的神经。
好在舒平不是个会轻易服输的人,女儿骨子里那股坚韧劲儿也是从她身上继承来的。经历过一次次的痛苦、迷茫和无助,她开始大量地翻书自学、寻访专家,不断从失败中总结种树的经验教训并投入新的实验。很快,树苗运输过程中的根系保水、种植过程中的覆土方式等问题都得到了有效解决……又是一年光阴匆匆流过,那层从育苗到种植再到养护的黄连树种植“窗户纸”,彻底被她捅破了。
树苗成活率上来了,九仙山的“绿”开始从山脚向山上蔓延,而让舒平没想到的是,那如波涛般汹涌的林海,也在一点点推开她紧闭的心门。
2015年夏天,吴村镇遭遇连旱,被晒到发烫的山石仿佛随时可能崩开一个大口子,生怕树苗旱死的舒平一筹莫展,只得整天对着天空发呆。一天傍晚,乌云滚滚而至,舒平激动地连雨靴都顾不上换就要上山看树“喝水”,还一边爬山一边伸出手来接着雨水傻乐,直到大雨倾盆她才突然意识到天马上就要黑了,自己很有可能被困在山上。
九仙山上没路、没灯,所谓的“山路”都是舒平种树时一脚一脚踩出来的,疾风骤雨之下,别说那条若有似无的小径了,就是真有台阶也会被淹没在一片白雾中。那一刻,舒平害怕了,光滑的山石混着砂石粒,让不停打滑的每一步都显得危机四伏,绝望边缘,她蹲下身子抓着树苗一点点往山下滑,可即便已经卷入泥里、百般小心,手头还是一个没抓稳,整个人滚下了山。
迷迷糊糊在山脚醒来时,舒平发现是一棵黄连树挡住了自己继续下落的身体,得救了,脚踝处随即传来一阵剧痛,不知是扭了脚还是伤到了骨头。后来,她强忍着疼痛,一路拖着伤脚回到家中,狠狠地大病了一场。
高烧带来的浑噩中,舒平想了很多:想到了危难之中是树救了自己,付出从来没有白费,因为一切生命皆有灵;想到了自己是在为女儿种树,而陆陆续续进山的志愿者却并无所图,只为回应女儿在世间留下的余温……想到这儿,舒平突然不再害怕了,她意识到,原来女儿的爱一直是暖的、树一直是暖的、周围的人也一直是暖的,是封闭在回忆里的自己拒绝了这些温暖,才陷入了无边的苦楚。
待到云开雾散,下床再次推开那熟悉的房门时,阳光从未有过的透彻。
从“小爱”的亏欠到“大爱”中新生
心胸放开了,舒平开始接纳和融入“外面的世界”。一次,有志愿者在种树时随口说道,“于妈,你看这山越来越绿、越来越美,咱们给她起个名字吧!”舒平思前想后没有结果,讲的故事却给志愿者们提供了灵感。当听到母女俩在奥斯陆一个湖边关于“挪威森林”的那段对话后,所有人都异口同声说,“就叫‘挪威森林’吧!”
“挪威森林”,对热心公益事业的人来说,是国内一面独具能源林特色的概念性旗帜;但之于舒平,那片异国山林更像是母女二人一世亲缘的特殊见证,也是“搬林之梦”开始的地方。
于娟从小就勤俭好学、乖巧懂事,不仅学习上完全不用父母操心,很小就能够自己洗衣做饭,性格和行为都格外独立。读大学后,她把自己的很多业余时间拿来勤工俭学,赚到的“第一桶金”全用在了给姥姥和妈妈买衣服上,就连去挪威留学,她都在两年完成三个研究课题的前提下,把10万元的奖学金一分不少地带回了国,所有日常花销全由她打零工赚取……
或许是因为习惯了女儿的优秀,舒平一直对于娟很放心,极少干预她的生活,可也恰恰是因为这种放心,成了她日后的追悔莫及。
在舒平的记忆中,旅居挪威的那一个月,是她和长大后的女儿朝夕相处的难得时光。每天课后,女儿都会挽着母亲的胳膊去超市采买便宜的蔬菜和水果,然后用一双巧手做出美味健康的三明治、沙拉,在家门口铺着野餐布的草坪上,一边往她嘴里塞一边说,“这次出国,让你好好吃点苦、受点罪,接受一下磨难教育。”
嘴上说是要“教育”老妈,实际上,细心的于娟是想趁着毕业前的一点空当儿,陪操劳了一辈子的母亲好好放松放松,也捎带着改变一下她过去重盐重油多肉的饮食习惯。就这样,带着一份“绿色”的心情,母女俩一起飞到了很多国家,看过很多美景,说了很多话,也留下了很多记忆和遗憾,以及母亲增长了七八斤的体重。
旅行中,舒平第一次知道女儿会在挪威接一些很少有人愿意去做的工作,背着40多斤的背包、蹚着齐腰深的雪给半山腰上的人家送报纸;第一次知道女儿不服输的性格也会给她的学业带来巨大的压力;第一次知道女儿在攻读硕士和博士学位时执意更换专业,与家里的那片山林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在挪威浩渺的山林前,舒平突然觉得,过去的自己只看到了女儿的强大,却忽视了她的脆弱,也错过了她成长的很多点滴。毕竟,她除了是别人羡慕眼光中的名校女硕士、女博士,更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回国后不久,于娟结婚生子、事业顺遂,正当所有事都如预期走上正轨时,一纸晚期乳腺癌“判决书”犹如晴天霹雳把整个家庭瞬间打入了无边的黑暗。治疗期间,于娟开始在网上写抗癌日记,反思自己的生活方式,引来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可无论家人如何努力、带着她四处寻医问药,依然挡不住疾病恶化的脚步。
死亡面前,有人悲痛恐惧、有人怅然若失,可于娟却选择强忍病痛、乐观面对。无论是在网上用戏谑的语言调侃病魔,还是用幽默的语言记录过去,甚至在弥留之际,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去给母亲盖衣服的她,仍要一次次地尝试抓过手边的围巾往母亲身上扔,默默地念叨“你暖了我就暖了”……临走时的她,依旧那么温暖而美丽。
“妈,我白读了20多年了,没能好好孝顺你。”看着病床上虚弱的女儿,舒平含着泪一把捂住她的嘴,“是妈不够细心,是妈没有照顾好你。来世,咱们还做母女。”
于娟的离去,《此生未完成》的问世,让很多羁绊于名利权情的人开始醒悟,放慢脚步、且听风吟,找回生命的本真。所以,当得知于娟的母亲一直在为她种树后,那些被于娟温暖过的人也想把感受到的温暖再传递回去:于娟曾经的朋友、校友最早来到山里,以陪伴的方式宽慰舒平的内心;看过于娟书的人从全国各地不约而同驱车前往,带去问候、带回种子,在9省1市掀起了一场“小阳台、大梦想”绿色行动,全国各地的阳台上都开始能看到黄连树的影子;听了于娟的故事,村民们不仅义务帮着舒平种树、护树,还会做好热汤热菜,守在家门口等她从山上回来……为了不给舒平增加心理负担,所有人都称自己为“挪威森林”的植树志愿者,而一声声的“于妈”“舒妈”“舒姐”“大妹子”,则让她感受到了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温暖。
为“赎罪”种树,终归也被树所“救赎”。面对着苍翠的山林,舒平终于彻底卸下负担、和自己妥协,重新认识了自然与爱。
公益事业点亮山村脱贫“明灯”
当2021年的钟声敲响,“挪威森林”迎来了她十周岁的生日。十年来,参与植树的志愿者从一人、两人到30万人;种入山林的黄连树从一棵、两棵到漫山遍野……在公益圈的人看来,这支队伍早已兵强马壮,可以扛起战旗“出山”了。
然而,面对千千万万进山和她一起种树的人,舒平至今没想过要成立正式的志愿者组织,更拒绝了所有的外来捐赠。“大家都是带着一片好心来的,谁来种树我都给准备好免费的种子和树苗,来不了曲阜又想推广能源林理念的,我就把种子通过快递寄给他们。”舒平说,“强扭的瓜不甜,强种的树不壮”,过去种树只是为了女儿,如今,女儿的梦想成了人人都愿意参与的公益事业,她不想强迫任何人以参加志愿活动的形式来种树。
知道舒平不在乎钱,有人“偷偷”给这满山的黄连树算了一笔账:不说山体改造、山路修整这些大的投入,光树苗繁育每年少说也得投个几十万元,十年下来,再殷实的家底也得掏个差不多了。对此,舒平并不讳言:“多亏了女婿每年往家里寄钱,这树才能不间断地种下去。可女儿已走,咱也不能耽误了孩子未来的生活,这钱不能继续要了。”
当最不在乎钱的舒平实实在在遇到了资金难题,一次意外的际遇又一次改变了她的想法。2018年,应央视《开门大吉》栏目邀请,舒平带着小外孙到节目现场猜歌名赢奖金,面对全国的电视观众,她讲出了自己和女儿的故事,进入猜题环节,当她得知再猜对一道题就能多拿到5000块的奖金时,想拿这笔钱来买树的舒平难掩心中兴奋,没忍住对着坐在观众席上的外孙说:“宝宝加油!宝宝加油!一定要猜对!”听到这句话,电视前的一名老人敏感地说道:“她想多种树,需要钱。”
节目播出后没多久,舒平接到了一通来自河北石家庄的电话,电话那头是一名80多岁的老人,在电话里,老人声音虚弱地说:“舒老师,我也想种黄连树,麻烦你来趟石家庄,来晚了可能就见不到我了。”在没搞清楚具体情况的状态下,舒平本着满足一名老人最后愿望的想法坐火车连夜赶到了刘湘贵老人的家中。
见舒平真的来了,因肾病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的老人很激动,不停对守在床边的女儿刘春梅挥手。女儿会意起身,抱来一个大鞋盒,里面是用绳子捆好的厚厚一叠人民币,总共28万元。知道舒平肯定不会要,老人按着她的手轻声说:“这钱不是给你的,我种了10年黄连树都没种活,这些钱你拿去,替我种。”
拗不过老人和他的孩子,舒平只得把钱收了下来,回到曲阜后,她拿着这第一笔“捐款”在山上建立了刘湘贵育苗基地。而让所有人都喜出望外的是,基地建成后,老人的身体竟然神奇地有所好转。2019年孔子文化节期间,刘湘贵还在子女的陪同下到基地看了树苗,临走时,他语重心长地对舒平说:“你得挣钱!不只为能把树一直种下去,你家娃娃种树是为了带着山区的村民摆脱贫困,现在是你的任务了。”
那一刻,舒平顿感脸上一阵滚烫,原来,一个陌生人都比自己懂得女儿的梦想。就这样,舒平开启了自己全新的计划,在丁庄村附近流转了400多亩没人要的废弃窑厂,通过自然农法改造土地,种上了有机蔬菜,并推出了“黄连茶”“葡萄酒”等由无公害果蔬制作的农产品加工品。每到风和日丽、花红柳绿的好时节,她就会叫上几名志愿者,在网上发布生态种植和能源环保体验项目,由丁庄村的村民面对面给孩子们讲环保知识,手把手教来访的客人种菜、植树、摘果……至此,“经营”了近10年的“挪威森林”和山脚下的村民们,终于因为山上的树和敢于赚钱的公益事业有了收入。
“这辈子就为这些树活着了,如果哪一天我真干不动了,就把这片林子捐给国家,它是属于大家和社会的。”在舒平看来,绿化荒山、推广生态能源、宣传健康生活方式、带领山村居民致富,早已不只是女儿的梦想了,也是她真正想要倾尽余生做的事情。
“九仙天池晚烟霞,
碧波涟漪两水鸭。
曲径通幽牧童归,
桥上人家戏聊茶。”
临近采访结束,舒平给记者看了一首她闲来作的诗。如今的舒平,可上“九山”揽月,可坐湖边烹茶;下得了农田干活,进得了会堂讲课;志愿服务她擅长,乡村振兴她懂行……在大自然的浸润中,舒平渐渐活成了云淡风轻又目标明确的“通透人”,她说:“现在,我终于可以对着面前的山林充满自信地说,‘妮妮,再做母女时,妈妈一定称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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