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书)
39岁的刘芬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地里插秧、收稻子、回家为孩子做饭,这是一天中相对舒适的时刻。
她是广西百色油麻镇尚运村人,丈夫外出打工,她独自在家带两个儿子。在抖音的画面里,她的模样更加清晰,泥巴、田地、未经装修的毛坯房,衬托她不带滤镜的黝黑的脸、地摊买来的服装,以及柔软却有力道的舞蹈。音乐一起,她表情镇定自如,细长的眼睛透着不容置疑的自信的光。评论里有人这样形容她——“拖拉机的身材,法拉利的舞姿”——形象地总结出她平平无奇的外貌和令人惊奇的舞蹈能力之间的鸿沟。“跳得真好,有天赋”,她的舞蹈得到很多网友的夸赞,也有人泼冷水,说这么丑还来露脸。她毫不犹豫地反击:丢了谁的脸?自己是做年轻时不敢想的事情,“再说丑,(我)就天天上来”。
这状态反而感染到了网友们,使她获得了更多尊敬。她的表达有着与她外在相违和的冷静与智慧,她说:“做真实的自己,不攀富不嫌贫,人人平等。”虽然,她始终觉得自己长得比同龄人着急,从17岁到30多岁一直在长痘,但在抖音里跳舞之后,她意外地变得越发自信。
刘芬自称是“头脑简单”的快乐留守妇女,也是全网最漂亮的黄脸婆。她一辈子想要跳出母亲的影子,自己掌握自己人生的模样。现在,她似乎快要触达这个目标了。
特别的村妇
刘芬光脚站在田间地头,忽然扭动四肢,开始一段动感的舞蹈。身后草木连着天,绿色由浅到深往远铺,她是一大朵跳动的红色,斗笠在背上起起落落。村民们看不明白,隔着屏幕,却在抖音主页上涌来150万粉丝。
大多时候是在水泥房里,她一身蓝色碎花上衣加短裤,忽然使劲儿摇晃裸露在空气里的四肢,跳一段“异域风情”的摇摆舞。抑或在带有古典韵律的《霍元甲》里,她光着脚提着胯,把兰花指翘在像是微醺的脸旁边,尽可能让裹在白T恤里的水桶腰甩出妩媚。这两条视频,分别给她带来222万和121万的点赞。
刘芬1米55的个子,132斤,是一名为了孩子留守在家的农妇。2019年,刘芬有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部智能手机,很多第一次由此开始。她第一次知道有个软件叫抖音,更重要的是,她第一次在里面刷到了普通人跳舞的视频,激发了自己学习跳舞和分享自我的欲望,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在此之前,她对舞蹈一窍不通,也压根不感兴趣。
“别人能扭,我也能。”被别人的跳舞视频挠得心痒痒之后,她立刻行动了。起初是什么流量高就学什么。对于流量多的定义,就是刷到一次,又刷到一次。虽然从来没有跳过舞,她倒不觉得棘手,打开视频就跟着模仿。她很快悟到了自己认可的精髓——节奏感是她自认为的优势,学了手上的动作再学脚下,路线的轮廓一有就可以自我发挥,重点是在表情。
刘芬的学习能力很强,更重要的是,她胆子大,不拘谨,敢创新。农村版“C哩C哩”舞,她几分钟就能自己学会,胳膊大腿奋力地大幅度扭动,再加上自己的创意——把塑料袋夹在裤子上,有时候是破掉的毛巾,还能拿着扫把和簸箕当二胡。
2019年刚跳舞没多久,刘芬的账号就迎来第一次流量高峰。背景音乐是刘德华的《世界第一等》,她学了整整半天,穿着粉色紧身裤。她不舍得买手机支架,找了个水杯装半杯水,把手机靠在前面,研究了一阵,发现可以选择倒数三秒开始拍摄,然后退到合适的位置。录了十几次,她选出一个眼神动作都满意的,发在网上。没想到,13万的点赞接踵而至,她的粉丝一下从几千涨到上万。
在那之后,她抱着手机停不下来,常常突然间刷到一个舞,就想来挑战。吃完饭,从地里回家路上,有时候是半夜三更,都会跳起来。甚至穿着个粉色睡衣跳了就上传。
在田间地头录像的时候,很多妇女看见了,会说她怎么这么开放,什么都敢跳。她们都是在村里打工、独自带孩子的女人,也有人跟着尝试唱山歌和流行歌,发了短视频但都没有火起来。芬姐笑说,是她们放不开。
在这片土地上,没有赚钱的头脑,就得守着地过一辈子。而女人没有经济实力,就得听丈夫的。曾经,这个叫刘芬的女人就是这样,说话会小声,没有做主的底气。现在,比起她们来,她觉得自己是自由的。
贫穷的自卑
有网友安慰刘芬说,瘦下来就好看了。她回得理直气壮,“哪儿有力气干活,我们家庭背景不同,你们靠颜值吃饭,我得靠实力。”
很小的时候,她就在现实中看见生活对妇女的残酷。第一个例子就是自己的母亲。
眼看着别人家起了房子,母亲对着始终是一层瓦房的家,和只会埋头在田里的丈夫,一筹莫展。他们也想过很多赚钱的办法,养了猪,可怎么养也长不大;弄来专门的锅做腐竹,没有成功;在河边不远处养鱼,一涨水,鱼被冲走了,加固了鱼塘,更大一点的雨水来了,还是不行。
母亲体弱,常年甲亢,药物堆满了她的生活,干不了重活。家里靠当过兵的父亲,农活不忙的时候,帮人背墓碑,把砍下的树装车。然而,她跟哥哥、弟弟三人的生活费和学费,还是都得靠借。
周围的妇女看不起母亲,常来找茬,甚至是亲戚。有次,刘芬看着自己的堂伯母和几个村妇一起,把母亲按在地上打。那年她10岁,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自己吓得站在一旁不敢动,看着母亲嘴角流出血来。父亲是个老实人,生气地拉开这群女人,但不敢出头,因为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
之后不久,母亲去庙里上香,回来就目光呆滞。大家起初以为是中邪了,后来去医院一看,说是精神分裂。此后,刘芬印象里勤快吃苦又活泼的母亲不见了,她再也不会拿着地里种出的东西分给别人,一发病,喊她吃药,却以为别人要毒死她。不拦着,她就四处乱跑,拿起东西就砸。
刘芬9岁才上小学,上课听不懂,老师一瞪眼一大声,她就哭。学校里要挑人去打球、跳舞,总是没有她的份儿。全班38人,老师选了漂亮的女孩。
她们在刘芬眼里,也确实是班花,有好看的裙子和鞋子,而她总是屁股上挂着两个补丁,像个笑话。同学们买零食吃,从来不分给她,也不让她看,因为她是个饭也吃不起,只能啃木薯的小孩。
有个冬天,刘芬穿着厚衣服走在路上,后面的同学用力把脚往地上一踩,掀起泥巴就往前甩,打到她背上。刘芬不敢吭声,回到家里一说这事,就闷头哭了。家里穷带来的自卑根深蒂固,让她头也不敢抬。心里难受的时候,她想着,最好那些欺负他们家的人都死了。
直到五年级,她意识到只有成绩好起来,才有让别人尊敬的资本。可家里总是在几百几百地借钱,借多了不好意思,劝她不要读了。老师上门阻止,才得以让她完成小学学业,她冲到前五名,给自己争了口气。
家里赊的账太多了,父亲去向工友借钱。刘芬眼瞅着这个男人毫无尊严地哀求别人,还借不到。父亲眼睛湿润时,她心里很不好受,说不读了。1997年下半年,她进了村子附近的砖厂干活。
那年夏天她15岁,同学拿到录取通知书去中学,她用板车把砖头从机器上拉出来,到太阳下晒。太阳火辣辣地打在背上,她一边晒一边哭,感觉皮掉了一层。但想着要钱给妈妈治病、弟弟读书,她硬撑着。
几年后,也是这样炎热的天气,大她三岁的哥哥倒在广东的一个工地上,被送去医院打了强心针,但没醒过来。她只知道,哥哥大概是中暑猝死。
前几年,当年的小学同学开了次聚会。一桌人,除了她,最低的学历是初中,也有人读了大学,有的当老师、护士,有的嫁了有钱男人,成了老板娘。大家年轻貌美,可她往那里一坐,觉得自己就是个大妈,连摩托车都没有,只有自行车。
但长大的她有了自我,不想再做自卑的人,不以为然地说:“那又怎么样,人人平等。”
不一样的轮回
刘芬决心活出跟母亲不一样的人生。
从16岁开始,刘芬随着父亲的工友去了广东。不停地辗转在各地的工厂里。
最初在佛山切山药,一天切12个小时。1998年她赚到三百多块钱,全部攒下来,到了年底给母亲。那里的气味很不好闻,但令她开心的是伙食很好,老板娘很会炒粉,她每天都会吃到撑,半年长了十斤。
一年半后,姑姑带她去了顺德麻将厂,工资涨到八九百一年。活儿不辛苦,主要给麻将染色、抛光,但老板脾气不好,做不好的时候就骂“你回家种田吧”。做了几个月,刘芬看到招工信息,又去了中山的塑料厂。
总是做了一年左右,就开始辗转:去了广州的皮套厂,做手机套;到纸盒厂折叠礼品盒;在表姐开的宠物店里,给小狗垫尿布、洗裤子。离开的原因大同小异——气味难闻,老板看不起农村人。但她始终没有出过广东,却结识了五湖四海的打工人,也逐渐能把普通话说得不那么搞笑,工资也涨到了1500元一年,甚至2000元。
最后,她回到村里,因为外面的日子过得有些无聊了。一个腊月十七,她在顺德转车回家,一路不舍得喝水,带的粽子难以下咽。在加油站休息时,隔壁座的男人坐在她对面吃快餐,给她擦了个苹果吃。后来的一路,车子总是出故障,等回到桂平市区,已经是夜里10点。22岁的刘芬不敢独自住旅馆,可也没有回家的车。
男人说要送她回去。这是个说几句话就会脸红的男人,她同意了。一辆三轮车上,塞满了刘芬的被子枕头、一切吃饭的锅碗瓢盆,和他们俩,终于在零点多到了家。男人住在隔壁镇,留宿了一宿才离开。
之后半年里,他来了五六次,也带着她回了趟家。男人开着摩托车,刘芬坐在后面,一路泥巴溅满了裤腿。三个小时后,到了四处是山的王举村。住处是一座水泥平房,厨房在另一处瓦房里。这样来来去去后,心思不在恋爱上的刘芬结了婚。
她在村里学针织,丈夫依旧到广东做建筑工,一直异地。婆婆早年脑淤血去世,她生下他们第一个孩子一年后,曾是村长的公公肺癌去世,她只能带着孩子住在娘家,成了留守的村妇。
她一直认为,自己是家族姐妹中嫁得最穷,又最往山里去的。2013年,结婚8年后,丈夫在广东用游戏机赌博,输掉了二十多万,几乎是家里的全部积蓄。他们吵架,她坚决不帮他还钱。说这话时,她斩钉截铁:“我是有原则的。”
她也把婚姻的细碎,发过抖音。2019年4月,她对着镜头举着一个纸板,上面写着“老公老公别花心,老婆我会伤心。野花虽多,不要采,好好顾家庭。孩子都两个啦,一起走过不易。”
直到现在,她还是在地摊挑十多块钱的衣服,全身不到50块,两个儿子的衣服也同样。房子也始终维持维持结婚时候的样子,全是水泥胚子,快二十年了,没有装修过。两层楼是家族亲戚共有的。
她的工作从村里的纺织厂换到电子厂,生活负担在一点点加重,她干活的速度也比别人更快。她想着以此跟老板提议,每个月多加100块钱工资。这样,她可以到镇上租房子,陪儿子读书,毕竟娘家的弟媳也生了孩子。可是过了三个月,老板也没有加工资,每个月依然只有1500块。
她一怒之下离开了工厂,不再像其他村妇和自己的母亲一样,一直在忍受,直到无法负重。
“我也可以”
刘芬想过另找一份村子周围合适的工作,没想到在这之前,舞蹈先找到了她。那时她刚换了智能手机,刷到有很多人在上面跳广场舞,跳得她心动了。
舞蹈改变了刘芬的生活。在网络上,她收到一些质疑,同时也收到更多的赞美,她的抖音粉丝涨到近150万,成为村镇上的小红人,广西当地果农在丰收时会请她去站台。
她变得越来越自信,看到别人开直播,觉得自己也可以。第一次直播,来了100人,她唱歌跳舞,和别人说话,就有人来刷礼物。第一个月因此赚了500块钱。之后,她继续如此,有了稳定的收益。现在,她一个月最多能有一万块收益,最少一千。
大儿子已经上了高一,小儿子马上要读初中,原本在乡镇租的陪读房子,是没有厨房的一室一厅,从300元涨到500元。一年两个孩子的生活费和学费,加起来差不多1万元,都是她来付。丈夫咽喉炎,经常发烧,身体不好,还在做建筑工,但赚得不多。
过去,刘芬存在于世界的感知很低,她收入微薄,其貌不扬,终日辛劳但仍困顿于那间毛坯房,多年来只拥有一台老年手机,不知外部世界在发生什么,外部世界也不知她的模样。短视频平台将懵懂的她拉入社会的潮流之中,使她看见他人,更重要的是,也让她被人看见。向外表达的过程中,她的自我愈发清晰,跳舞的才能被激发,与之一同被唤醒的,还有她果断的性格和独立的人格。刘芬觉得,她前所未有地确定自己是谁,想要什么。
角色转变了,刘芬如今成为家庭经济收入的主力。最近,因为她被邀请到百色做直播助农,老公从广东回来,担任起带孩子的职责。
刘芬的作息也因为抖音改变了,凌晨1点有时候还在刷视频。不过,她仍然7点起来,回地里干农活。房东是80多岁的留守老人,活跃在镇上的广场舞队伍中,这是她羡慕的地方。后来,她拉着房东也一起在镜头前跳印度舞,自信是她在其中最大的所得。
村子里的人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是跟家里人一样,都很乐意接受她这个样子,毕竟能赚到钱,看起来就是厉害的。慢慢地,她感受到很多赞赏,别人觉得她这个人挺大胆的,网上很多人也开始尊敬她,赞叹一个农村妇女能获得这么多粉丝。
有人从外地找来,想包装她,但是她一个也没答应。刘芬还是想着就玩一玩,千万别大红大紫,或者因此大富大贵,“一个人的平平稳稳地过就得了”。
她的成就感来源于超越别人,比如,又把一个网红超过了。或者,像去年11月,柳州永安那边有村民找来,希望能直播帮他们卖金桔。提费用的她一概拒绝,看在都是农民的份儿上,她愿意无偿帮忙。那会儿没有经验,最后卖出去三百单,大概帮对方卖了十几万块,她很知足。
“挂着名头去助农,其实是吃个够,不然对得起那个肚子不咯。”芬姐坐在镜头前,举起占据整只手掌的青色芒果。
一个星期日的傍晚5点多,直播间里100多人。芬姐没有化妆,扎着马尾,别了一个最普通的发卡,黑色T恤上有两只小熊,衬得她肤色更加黝黑。她不停地回复粉丝的留言,用一口桂平口音表示感谢,又加了句“奥利给!”然后举起4.5升的矿泉水,仰头直往嘴里灌。
这次在百色帮忙助农的六天,她住在当地镇上的旅馆里直播,说话说到嗓子有些哑了。一转头,她又开始招呼网友:“老baby,我记得你!”没人互动的时候,她就开始跟着背景音乐唱歌。正好放到《沉默是金》,她一开口,夹杂着自己方言的粤语蹦出来。
她知道晚上七八点之后才是流量最好的时间,高峰期能有三四万人来围观她。看着漂亮的主播,人家喊哥哥就有人投喂礼物,她做不来,就自嘲道:“我喊哥哥,人家都要跑。”
她在网上看见别人翻船,比如被炒得很火的人,突然就凉了,也见过市里跟别人抱团的小网红。她始终清醒,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像一朵花一开就妖艳,想做一颗常青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