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长安时,很多人的时间线总是自动回到教堂。
当时长安有着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社会风气,享受着天方朝贡万国大北的世界地位,彰显着“五花马、千金女语、虎牙将改变美洲”的民族精神。
当一座城变得庞大异常,许多鲜活的群体便不可避免地被抹去,只剩下抽离的意象。
如今我们回望唐都长安,能否掀开辉煌的表象,而去探索由无数平凡个体组成的底色?
关中、长安和西安
“秦中自古帝王州”,长安的地理位置无疑是优越的。
它坐落于 800 里秦川之地,南邻我国南、北方分界线之一的秦岭,西接陇山,北靠北山,东面华山,地势中低周高。在此基础上,又形成了萧关、散关、函谷关、潼关四大关口,为守卫都城提供了天然屏障,也正因此,长安被称为“关中”。
长安地域水系发达,有“八水绕长安”之美名。众多的河流为关中沃野提供了充足的水源,这是农业发达的基础,也为人民解决了生活刚需。处在南北气候的折中点上的长安,温湿适中,夏无酷暑、冬无严寒,寒来暑往、四季分明。
这里有着优越的生存条件,是长治久安的绝佳领地。汉高祖在此定都取名长安城,不知更多是为苍生百姓,还是一统天下后急于抒发的个人野心。
在军事版图上,长安处在西北地区,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在此交错游走。马背上的民族同样渴望居有所定,很长时间内他们被视为中原国家稳定的主要威胁。战鼓一次次在关外响起,这是关系存亡的政治角逐。
秦始皇兵马俑
西北安定,王朝才能安定。这恰恰反映出长安难以太平,十三朝古都的盛名之下,是远超十三次的战火硝烟,是无数无名氏的牺牲与漂泊。
速成的长安
公元618年,唐国公李渊建立唐朝,就此开启长安最辉煌的一段时期。
“富庶的东方”再次形成大一统局面,并建成了一座有百万居民的国际都城,而营造它最初竟只用了十个月的时间。
它的经营者决心放弃任何别出心裁的结构,而用所有的精力换取这座城市异乎寻常的尺寸。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布局极为规整的唐长安,正南正北,左右对称。总面积84平方公里,东西南北分别设置14条大街,将长安城划分为108个里坊,正中央贯穿南北的朱雀大街,足足有150米宽。
唐长安格局示意图
阡陌纵横的城市街道和里坊制度将居民区整齐归置,气势宏大的宫殿建筑群正对中央大街镇压全城,洒然出尘的寺观错落有致,东西分设贸易区各自为营,依势而建的公共旅游区四季皆景。
建筑本身是有语言的,它们共同在向世界宣告:大唐长安,是一座规模最宏伟、规划最完善的都城。
卫青东手绘《唐长安城》地图局部
速成的长安城,来不及考虑矛盾。
城的本质是由城墙和夯土构成的防御体系,在军备力量有限时,一座城想要固若金汤必定是小而紧密。但长安城是大而无当的,它承载着权贵之显,却无视现实之需。这也是为何长安在唐代短短三百年间被六次攻破,兵力被庞大的空间分散,外匪们从单线重点突破,长安防御体系捉襟见肘。
站在高处俯瞰长安,坊的外观四面整齐划一,白色墙面形成庄重、安静的气氛,等长直线所预示的平等原则,给人以秩序感。这是统治者进行城市规划时所期待的目标。
卫青东手绘《唐长安城》地图局部
不过,整齐划一永远只是统治者的一厢情愿。贵族、官僚、百姓同住一个街坊,差别无论如何也要显现出来。房屋的建设与主人身份、地位、见识息息相关,即使官府仔细制定了不同阶层住宅的等级规格,现实情况中也总是有各种特例和僭越。
占长安城面积7/8的坊也并非物尽其用,在远离权贵、商贸和景区的城市西南区,大部分坊间人烟寥寥、荒草丛生,缱绻着行乞者、贫民、俘虏、流浪汉......他们似乎繁华的长安格格不入,却真实地填充着这座城市的破败空间。
长安是个巨大的机器,只要核心功能仍在运作,一些螺丝的松动便不会引起注意。
弥漫的胡风
家国安定,尽管有许多内部矛盾裹挟,长安仍在高速发展。
强大的国力、经济、文明、政治,吸引了世界各地的外来文明,利益裹挟着文化,对长安的社会生活产生了巨大影响,使长安表现出超过以往任何一个时代的多姿多彩风貌。
走在街边小巷,最常见的是卖毕罗、胡饼、搭纳一类胡食的摊贩。来自高昌的葡萄酒和波斯的三勒浆,叫长安男子一饮难忘。翻领、对襟、窄袖的胡服,以其便利性和保暖功能,很快在长安流行开来,成为时兴穿搭。那些气味繁复的西域香料,被权贵们大量收集,制成熏香、挂进马车,甚至填进房屋的泥墙,装饰成“宝马香车”和“椒房”。
野宴图,陕西西安长安县南里王村中唐墓壁画,画中人们大多身着改良胡服
在中国文化传统之中,强调“乐以教化”,各种乐舞都承载着强化政治观念的手段。这种观念随着胡族的融入而改变,他们的音乐与舞蹈作为个人情感的宣泄形式,自由而奔放。胡人到哪里,乐舞便也兴起在哪里,即使是统治者们也不可避免地被浸染。唐代官方认可的十部乐中,有八部都采自西域。由唐玄宗亲自谱曲创作的最著名唐代乐曲《羽衣霓裳曲》,也是西凉乐改编而来。
唐 胡腾舞石刻墓门
胡人带来的不仅仅是生活娱乐方式的变化,还有各地的宗教观念。印度佛教、波斯袄教、摩尼教、西亚的景教、阿拉伯的伊斯兰教......他们有各自的思想指导,也有各自的建筑寺院。传教士为了扩大自身宗教的影响力,在传教活动中极尽吸引之能事,甚至会加入杂耍、歌舞之类,为长安世俗生活又添一抹色彩。
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开放与创造已然是长安人的精神主旋律。正是在这样一种彼此竞争又互相依存的气氛中,长安吸收了大量优秀文化因素,得以走到时代的前列。
庶民的理想
在一个安定而繁华的大都市之中,百姓自然是自信奔放的,他们无比积极地渴望进入到全城的公共空间中去。
乐游原和曲江池是长安城内最主要的公共风景区,每逢春秋风和日丽之时,城内居民争游。鲜车健马,比肩接踵。这样的氛围之中,文人墨客也诗兴倍增。翻翻唐诗中关于乐游原和曲江池的篇目,竟有数百余篇佳作传颂千年而经久不衰。
唐·张萱 《虢国夫人游春图》(宋摹本,局部,辽宁省博物馆藏)
来到长安求取功名的文人络绎不绝,在那个封建统治时代,走进仕途做官是最好的人生路径。唐代沿袭了隋朝的科举制度,虽然每年入仕的名额十分有限,但人们改变身份地位的欲望无穷。
城市统治者一面炫耀这种熙攘,一面却唯恐脱离秩序。宵禁制度愈发严格,“昼漏尽,顺天门击鼓四百槌,闭门;后更击六百槌,坊门皆闭,禁人行”。政府设立京兆府、长安县与万年县、左右金吾卫、御史台等各类治安机构,严格管理城市秩序。
各地百姓怀抱美好憧憬来到长安寻求理想生活,才发现围墙内四处皆是压迫和束缚。
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截图
每年的上元节,是全长安人生活的高光时刻,宵禁在这几日被解除,整个城市装饰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市集被挤得水泄不通,一场最热闹的城市歌舞正在上演。
欢声笑语持续到夜半,当多数人显露出倦意时,城头上伸起了无数根粗长的竹竿,上面高挑着点燃的烟火,接二连三被发射到了高空,一瞬间把满城都映亮。人们再次欢呼起来,但很快便沉默了下去。因为他们心里知道,高潮即将过去,他们又要迎来新的一年暗夜。
这就是长安,它向所有追梦人敞开大门,也残忍湮灭无数平凡愿望。
梦回长安,还是网红西安
如今走在现代化的西安,古都西大街、大唐不夜城、大唐芙蓉园散落在城市各处,后人用唐朝的符号还原建筑,创造出一个个庞大的场景,试图还原恢弘的唐代长安气息。只是它的叙述方式太过宏大,人们自觉地带着心理预设进入,再冷静地抽离,至始至终与日常生活分裂。
在抖音里衍生出的“网红西安”,西安被拆解成了摔碗酒、毛笔酥、回民街、古城墙,被拆解成了可供打卡的网红景点和美食,被拆解成了一个个符号并加以拼贴和组合。看似将文化掰开揉碎与大众共享,实则是用都市人的视角,将西安转化为“他者”来猎奇。
长安也好,西安也罢,我们都缺乏一个脚踏实地的市井视角。
想要接近曾经那个生机勃勃的长安,应该在生动而驳杂的日常中去寻找。它鲜活在各执己见的历史杂谈中,每日行走的城墙瓦砾边,苍蝇小馆的羊肉泡馍里,它们承载着更多与西安有关的人对这座城市的共鸣。
旧历遇上新番,历史化作家常。愿在街边小巷的烟火里,还能再次瞥见那个长安。
撰 文 | 雯雯
图 片丨 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