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
夕阳渐渐平息了。
南军江陵郊外的古道上,一匹健壮的皇马从西向东在波涛汹涌的长江岸边迎风飘扬,像疯云一样飞走了。
身后漫卷黄尘无数,江上数只帆船还在迎着风,顽强逆袭着。马上伏着一人,此人一身皂色吏卒打扮,年纪约摸着在三十上下。
也许是骑行许久,尘土扑身的缘故,他的发髻显得有些脏乱,脸上扑着一层灰色。他的肩上斜背着一只细长包袱,包袱里似乎放着帛状的丝织物。看这模样,应该是从建业来江陵送信的函使。
马行甚健,很快就风卷残云般撞进了江陵略显寒酸破旧的东门,直奔荆州刺史驻地。
由于长时间超速奔跑,等奔到刺史衙门时,那匹黄马的体力明显有些撑不住了,如果再多跑十里地,它随时可能跌倒在地。好在它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在骑者勒住了缰绳后,黄马停在了丞相府门前的空地上,仰着脖子嘶叫了几声、
“咴……咴……”
来人翻身下马,伸手把背上的包袱取了下来,以最快的速度解开包袱,取出一卷帛书,一手高举,有些踉跄地闯进了府里。
“武昌急报,太子薨逝!”来人边跑边喊。由于来人举止异常,再加上他所喊的内容又是如此让人震惊,站在庭中小路两旁执行警戒任务的执戟郎们为之侧目。
因为年久失修的原因,刺史议事堂前的柱子上的红漆已经有些剥落,露出了朽木才会有的暗黑色。远远望去,丝毫让人看不出来这是荆州刺史的议事堂,更是像一座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破旧祠堂。
此时已经是酉时时分,天气已经渐渐暗了起来,夕阳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一点余晖斜洒在堂厅中间。在堂上听差的衙役们早已经站在摆立在厅堂两侧的四尊青铜庭炉(立在地上的烛台,相当于柜式空调),并一尊看上去已显油亮亮的铜羊大灯,小心地打着火镰石,凑在烛台上擦火花。瞬间,数十只油捻子“咝咝”地燃起来,火苗子由小而大,放肆地跳跃着,熠熠生辉,有如火蛇出洞。之间还幽暗如洞的厅堂上,顿时如明昼一般。
议事堂的中间摆放着一只不甚精美的案几,几后,一个约摸着有六十岁的老者,身上穿一件略显宽大的腥红色袍服,可能是天气热的缘故,一件浅黄色的大氅被随手扔在了席侧,已经发白的发髻上插着一支新削的湘妃竹笔,脸庞有些消瘦,一副漂亮的花白胡须垂于颌下。他正在低头翻看着一卷简牍,已经有衙役举着那尊铜羊大灯轻轻放在简牍的旁边,然后悄悄退下。
不必多问,这个人只能是东吴一代名将,荆州刺史,上大将军,人称“二皇帝”的陆逊,字伯言。
陆逊似乎已经听到了外面来人的叫喊声,但最近耳力下降,没有听得真切,只隐约听到太子二字。上次听武昌来人报称太子孙登近来经常咳血,难道……
陆逊像是被针猛扎了一样,“腾”地坐直了身子,双手扶着案沿,一用力,陆逊略有些艰难地站了起来。由于长时间踞坐,双腿有些发麻,猛地一动,像是被电击着了一般,陆逊顿时呲牙咧嘴。陆逊离开案几内侧,等来人闯进堂前,单膝跪地,陆逊两步上前,一把夺过了来人手中高举着的那卷帛书。
其书略云:
侄以渺小之身,哭告伯言世叔,苍天不欲我大吴成两代盛世,夺我大吴精魄。吾兄太子,已于五月九日薨逝于武昌武昌宫。侄已经在武昌宫守丧,并疾报皇帝陛下。内中尚有余情,此中不便细言,侄请世叔见信,速来武昌善理吾兄后事。
这封简短事件的落款是“子孝”,陆逊知道,这是孙权的第三子孙和。
尽管对孙登随时撒手早有了心理准备,但消息坐实后,陆逊还是吃了一惊。“嗡”的一声,陆逊脑海中一片空白。
孙登虽然已经抱疾在床数月,但气色还好,听宫里御医说,太子的病无防多事,只需静心调养,半年之内,当有大喜。这才过了月余,陆逊本打算在江陵处理完几件公务,便回武昌觐见,怎么人说没就没了?
陆逊把帛书扔在案子上,背着手来回转了几圈,太子死了,孙和说得很明白,可他信中“内中尚有余情”,指的是什么?难道孙登的死,孙和信中还有什么不便明说的么。
“内中尚有余情,……余情”,陆逊反复咀嚼着这句来路不明的话。
陆逊突然看到信使还垂手站立在门内侧,陆逊认得他,这是孙和身边的侍从杨奇。
“你叫杨奇吧。”陆逊缓步走向杨七,声音还是那般微颤有磁性。
“回大将军,是。”
“太子薨逝时,你可在近前?”
“回大将军,小的一区区微吏,哪有资格进武昌宫。不过太子病危时,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还有我家皇子都去了,还有全家、朱家两位公主。”站在威震天下的上大将军面前,杨奇有些紧张,不停地手揩着脸上的汗水,一边躬着腰回答陆逊。
“哦。”陆逊定了定神。
“没事了,你现在就在府里吃顿晚饭,容我换几件衣裳,然后你随我急驰武昌。”陆逊一抬手,来了个小厮,“带杨奇下去吃饭,稍时与我同赴武昌,有赏。”
“谢大将军。”
等杨奇下去,陆逊踱步走到门前,背着手,盯着那掉漆的柱子发呆。此时刮起了大风,风势卷入堂内,吹得庭燎的烛火一青一红的,“呼……呼”地似明还灭,透着一丝阴森气象,烛火侧映着陆逊已显苍老的面容,更显得阴晴不定。
太子走时,诸皇子都在榻前,这都没什么问题。皇帝孙权越来越见老了,脾气也甚古怪,迁都建业,只是带着几个妃子前往,所有的皇子公主都扔在了武昌。平时皇子要见父皇都难得一面,每天都要面对陆逊这个糟老头子。
杨七所说的四皇子,指的是皇帝膝下老四孙霸,老五是孙奋,老六孙休,孙和行三。这几个哥儿都还没有封爵,宫里宫外也都以皇子相称。孙家老二孙虑早在十年前就得病去了,孙权膝下这四位皇子,外加太子孙登,都是陆逊从小看着他们长大的,陆逊对他们每个人的性格脾气了如指掌。
老三孙和为人谦逊有礼,博学多才,能给四书作注,也长于黄老,时人皆称孙秀才,孙权非常疼爱这个儿子。
老四孙霸,虽然也有些才学,若论起文章精透,不及孙和。孙霸为人喜怒不形于色,性格阴沉,陆逊对老四向来没有好感。
至于老五,陆逊一想就摇摇头,堂堂皇家龙种,怎么会生出这个活宝来!孙奋少不读书,最喜欢舞刀弄枪,骑马射猎,和一帮野村们成天鬼混,偷农家的瓜,被瓜农扛着锄头满山野的追,笑话装了一箩筐。老六么,还小,现在还在读书。
“全家的和朱家的也来了?他们来做什么。”陆逊凝着眉毛问道。
全家的,陆逊知道,这是孙权最宠爱的大女儿孙鲁班,小名大虎,因为嫁给了全琮,所以宫里宫外都称全公主。
朱家的,便是孙鲁班的妹妹孙鲁育,乳名小虎,嫁给了云阳侯朱据,人称朱公主。
在孙家的一堆儿女中,孙大虎是个嚣张跋扈的惹事精,女人不能干政,可孙大虎偏偏到处结交官员,已是为国家法度所不容。奈何孙权宠着她,不要说孙大虎干政,就是一把火烧了弘光殿,也有皇帝老子护着。她前段时间去了建业,说是饮不惯武昌的水,要长留建业,这才几天就回来了?
眼下的形势,年近六旬的陆逊心里跟明镜似的。孙权生的这几个孽子孽女,没一个是省油的灯,随便拎出来一个,都能搅得江东鸡犬不宁,特别是孙霸和孙大虎,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小性主儿。
平时孙登还在世时,他们就敢暗中使小动作,时不时地给孙登穿小鞋。他们的心思,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孙霸早就瞧着孙登那个位置流口水,孙大虎是因为自幼便和孙登不和,唯恐孙登做了皇帝,没他们的好果子吃。孙大虎甚至还幻想过要当皇太女,被陆逊暗中嘲讽为患了疯病。
孙登在时,名分已定,饶是孙霸和孙大虎,也只能满心不服地给孙登行半臣礼,原想也闹腾不出多大的浪儿来。可现在孙登已死,诱人的太子位置就空了出来,那几双贪婪的眼睛早就盯上了。
这几个皇子皇女的手段,陆逊是再清楚不过的,为了达到目的,天下就没他们不敢做的事情。
眼见着一场涉及官场上所有人的腥风血雨,已是在所难免,首当其冲的,就是他这个上大将军,东宫领头师傅。一旦有什么闪失,他想善终都难!吴郡陆氏在江东苦心经营数十年的家业,就有可能鸡飞蛋打。
陆逊正苦思着朝局,突然一阵凉风吹来,激得陆逊猛打了一个寒战。
陆逊越想越理不清头绪,用手拍了拍有些发热的脑门,无奈地望着星月黯淡的天空,嘴里还在兀自念叨着“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