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务派官员张树生
安徽的巷子里出现了锣鼓喧天的景象。
陆家最美的小姐,今天就要出嫁了。坊间许多人戏称这位陆英小姐叫“小林黛玉”,父亲是盐官,家住扬州,生得貌美,满腹才情。但陆小姐看似要比林黛玉幸运得多,她嫁的人是洋务派张树生大人的孙子——张武龄。
郎才女貌,门当户对,街上的人纷纷拍手叫好。就是这样的热闹声中,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妪,像是一位冷眼旁观的看客,说了一句话:“月盈则亏,水满则溢”。
她浑浊的双眼,仿佛看透了这位小姐的命运,而这句话,许多年后,倘若陆英真的想起了,恐怕也会觉得一语成谶。
轿子摇摇摆摆,陆英年轻的面庞和头上戴的红花一样娇艳,她就这样走向了她一生的桎梏和枷锁,也走向了她今后充满未知的命运。
陆英唯一留下的照片
婚后,陆英觉得自己无比幸福。张武龄正如她所料,是一位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对她关怀有加,无微不至。很快,他们就生下了第一个孩子。
粉雕玉琢的女儿,名叫张元和。年轻的小夫妻抱着这个可爱的女儿,今后的日子好似充满了希望。旭日的暖阳,在正午时分,短暂地穿过了重门紧锁的大院,照到了一家三口的头上。
很快,陆英就生下了第二个孩子,但还是女儿,接着第三个,第四个,接连出生,但全都是女儿。陆英此时并不知道,这四个被众人指点非议的女儿,就是此后风华绝代的合肥四姐妹。
合肥四姐妹
虽然张武龄说生男生女一样好,可人言可畏,陆英就像赌气一般的,又怀上了第五个孩子。这才不过是她嫁到张家的第五年,算起来,陆英每年都在生孩子。
此时的她21岁,一个女人最年轻美好的时光,她全在接连的怀孕和生产之中度过了。而她读过的诗书,所爱的一切文学与美,她全部无法再触碰。
她是张家的女主人,她要做的是绵延后嗣,要做的是掌管家务。或许只有在深夜,她怀抱着四个女儿时,能把年少时读过的诗教给她们,权当是为自己做一场美梦。
但陆英或许没想到,就是这些她认为聊胜于无的文学熏陶,让这四个女儿都先后走上了做文化的道路。
陆英生下了她的第五个孩子,这次是个男孩。陆英十分激动,她终于争了口气,给张家生了一胎男孩。
但好景不长,这个孩子很快就夭折了。最大的女儿现今刚刚六岁,最小的女儿才不满一岁,丈夫外出忙事业,莫大的院子里,没有一个人能与这位曾经的“民国第一名媛”感同身受。
她就这样守着空空的大宅子,独自祭奠着死去的孩子。
陆英的十个儿女
于是外面关于陆英的传闻越来越多,说她命硬,克死了儿子。说她肚子里没货,只能生女孩。
陆英就在这样的一片非议声中,生下了十四个孩子。民国1921年,陆英最后一次生产,这一年她36岁。
孩子落地后,陆英一直觉得牙疼,于是张武龄带着妻子来到了医院拔牙,没想到的是一次简简单单的拔牙,便要了陆英的命。
拔完牙回到家后,陆英血流不止,于是张武龄又带着陆英来到了一家更高档的医院,这次医生的诊断是,陆英得了败血症,时日无多。
陆英回到家中,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一层层的帘子,掩住了她苍白消瘦的面庞。她曾经是风华绝代的大美人,但就在这样安静的,阴森的大房子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陆英死前小儿子要来看她,她用虚弱的嗓音说:“狗狗,不要来,妈妈这里有病菌的。”
她叫女儿大毛,二毛,叫儿子大狗,二狗......就是这样一位温柔的母亲,最终还是死在了尚在美丽的年华,她甚至至死都没有见孩子们一面,因为怕自己身上的病菌传染给孩子们。
几十年后的张爱玲曾写过,男人的一生至少要有两个女人,一个是红玫瑰,一个是白玫瑰。
张武龄将这两朵玫瑰都娶回了家,白玫瑰枯萎在了张家大院,溺死在了血泊里,这朵红玫瑰,还正在怒放。
21岁的韦均一,正在女高读书,彼时,她刚刚遇到张武龄。
张武龄此时改了名字,他嫌弃这个充满封建色彩的名字,他为自己取名张冀牖。他们的初识,是张冀牖的任务,却是韦均一的初恋。
陆英死后,张冀牖来不及悼念亡妻,就在家人的逼迫下,开始寻找能为他续弦的女人,于是张冀牖找到了韦均一。
张家是书香世家,从小就在文化的熏陶中长大。而张冀牖自己却不甘心只读一些之乎者也的旧文章,于是他也乘上了新文化的东风,就是这股东风,将他吹到了韦均一的面前。
韦均一和张冀牖
韦均一才思敏捷,容貌俏丽,还会唱昆曲。各方面都完美地符合张冀牖的要求,所以她牵起了张冀牖的手,走过那条陆英走过的路,来到了张家大院。
韦均一毕业于上海爱国女中,是当时著名影星上官云珠的堂姐,所有的一切都奠定了她与张家的不合。
她初来乍到,本想与丈夫张冀牖一起读书写字,吟诗作画,闲下来再一起唱唱昆曲。但没想到,实际上的婚姻生活带给韦均一的只有责任。
21岁的她被迫照料陆英留下的十个儿女,而作为长女的张元和,才仅仅比韦均一小了七岁。
张元和
21岁的她,并没有遇见想象中的诗和远方,等待她的是张家燃不尽的灯油,是这十个儿女哭喊不休的声音。
于是原本娇媚可爱的韦均一,像是突然发了疯一般,开始折磨这十个孩子。她整个人性格大变,率先开始针对的就是陆英的大女儿张元和。
那时的张元和已经十四岁了,相比于其他的孩子,她已经早早有了自己的想法,而无论是自己在新学堂学到的知识,还是父母亲曾经对自己的万般呵护,都让她无法忍受这位继母对自己的虐待。
而原本爱护自己的父亲,开始变得越来越忙,越来越忙,忙得好似没时间见她,没时间见弟弟妹妹,没时间掏出一丝丝的愧疚给他们和尸骨未寒的母亲。
一个是好风凭借力,扶摇直上九万里,一个是埋于泉下泥销骨。张元和本该肆意发芽的少女生活却被许许多多的恨与遗憾填充。
她不能恨父亲,不能恨那个或许发自真心,或许流于表面曾给过她们一些爱的父亲。她只能把怨恨悉数加在继母身上,连同着几个弟弟妹妹的怨恨,她一把火烧了,烧到这个新来的气焰嚣张的继母头上。
韦均一与张元和的关系变得势同水火,二人从不能坐下好好说话,甚至连见面都不能见,因为一见面就会横眉冷对,开始争吵。
矛盾最尖锐时,韦均一怀孕了,就在所有孩子跪在她面前恭贺她,给她磕头时,韦均一对为首的张元和上来就是一巴掌。
她大骂:“你们是在祭拜死人吗?是咒我还是咒我的孩子?”虽说韦均一受的是新式教育,但对于旧礼仪她不可能不懂,所以这一切都是她的故意针对。
对于这一切,张冀牖虽看在眼里,但却丝毫没有干涉。
于他,陆英和韦均一,甚至自己的这些儿女,或许都只是他事业上的一些需要罢了。曾经的翩翩少年,就要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的陆英来配。
现在的大教育家,新文化学者,自然就需要韦均一这样敢说敢做,洋气十足的新妻子来配。
自己杰出的事业,惠及了儿女,给了儿女衣食无忧的生活,他是世界上最成功的男人,是当代的道德标杆。
周国平的《风中的纸屑》曾写道:“家里养的花自杀了,遗书里写道,这一生衣食无忧,唯独缺少爱与自由。”
张家的深宅啊,捧出了这么一个好人才。但却将那些花朵,活活闷在了外人看来光鲜亮丽,却不透气的玻璃房子里,由得她们相爱相杀。这些张冀牖是管不了的,他也不想管的。
乐益女中
此时已经身为教育家的张冀牖,还让韦均一当上了乐益女中的校长。而这所学校,正是张家四个女儿就读的中学。
相比起六个小弟弟,张家几个年纪较大的小姐,因为与继母年龄差得不多,继母出任校长,无疑是让她们本就绝望的生活雪上加霜,这位继母在家和学校之间,“无缝衔接”的管控,让她们觉得无比窒息。
元和甚至认了宿舍的舍监阿姨做干娘,只因为那位女士在元和生病的时候给她熬了一碗红糖,陪在她身边。
这一切韦均一都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元和的这一做法,就等于向外宣告了她对继子女不管不顾。于是她与这四个女儿之间的关系每况愈下,更加恶化。
不久后,韦均一生下了自己的孩子。或许在这一刻,她能跟陆英有着片刻的相同感受。抱着怀里可爱的孩子,能想到那些每天被她恶语相加的女孩也不过才十几岁。
张家的儿女
想起这深宅寂寞,她们的母亲也经历过。
但是韦均一不是陆英,陆英从呱呱坠地开始便被教导三从四德,怎样做个好女人,做个好妻子。
韦均一是新时代的女性,她手不释卷的是莎士比亚和普希金,不是孔孟老庄陈旧的书卷。
所以韦均一没有那所谓为人母后的“仁慈”,有了自己的孩子后,韦均一就一心扑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再不理会陆英生下的那些孩子。
这时转折出现了,四姐妹里最小的一个妹妹,名叫张充和。因为自小体弱多病,早早地被陆英抱到了亲信的李家养育。而这位张家小女儿,一回到家,竟与继母十分投缘。
四妹充和
充和起初不知道姐姐与继母的矛盾,见继母擅长昆曲,充和就向这位继母求教起来。或许最开始,韦均一也对同为陆英所生的充和十分提防。但说到底,她们之间左右不过差了十多岁。
青葱年华的充和,与三十出头的韦均一,二人不像是母女,倒十分像一对兴趣相投的姐妹,短短的时间内,横亘在韦均一和张家姐妹之间的坚冰仿佛出现了裂痕。
充和自小在别处长大,当充和还是七八岁的孩子时,她的姐姐们就知道这个妹妹和她们不同。她们承认小妹妹的学问根基更扎实,也更有自信,就连充和写的诗歌也更新颖且富于原创性。
这一切或许都奠定了,她与韦均一的投契。她们坐谈,谈昆曲,谈学问,谈韦均一曾经骄傲与辉煌的一切。那时,那种历经沧桑的新鲜与活跃,仿佛重新照进了韦均一的生命中。
与恶龙缠斗已久,自身已成为恶龙。
或许韦均一在这深宅与当家主母的枷锁中,挣扎太久了。将她本身丰满的羽翼,磨损得脏兮兮的。她失去了少女时代眼睛里的光,只想通过权力的碾压,得到众人的臣服与尊重。
但她忘了,这些女孩也都是饱读诗书,上过现代学校的女青年。她们虽然在旧式家庭中长大,但思想要比其他同龄人先进千倍万倍。
张充和旧照
韦均一是现代女性,却拿起了旧家族的重拳。张家姐妹在旧家族成长,却始终坚持着现代那种反压迫的刚毅。
看似讽刺,但这一切都是一场无可奈何的悲剧。
好在充和的出现,就像她们之间的一座桥。充和宁静的童年,带给她的是深度的思考。她可以理解姐姐们,也可以理解这个继母。充和用自己的方式破冰。这是一种高端的智慧,也是一种高尚的善良。
不久后,充和考取了中国的最高学府——北京大学。而二姐允和,在这时嫁人了。
二姐允和
允和作为四姐妹中最具反抗精神的孩子,嫁给了著名的语言学家周有光。允和从小就有着一股冲劲,相信自己能够战胜生活中的一切困难。教室关了灯,自己就在昏暗的月光下苦读物理生物。
这些刚刚传入中国的先进知识,允和手不释卷。她不认为这些东西晦涩难懂,反而看到了科学的魅力。
允和与韦均一的关系,在曾经也算得上是针尖对麦芒。嫉恶如仇的允和遇上了强权势重的韦均一,二人自然是争执不休。
但现在,作为母亲角色的韦均一,轻轻地抚摸着允和洁白的头纱。她仿佛霎时间的,看到了从前的自己。自信,阳光,充满了生机与活力。这种丢失已久的东西,变作了一束光。
张允和与周有光
从张允和的眼睛里照向了韦均一,她此刻,仿佛找回了当时捧着课本,坐在爱国女高的长椅上,背着那页《草叶集》的自己。
韦均一真的找到了平衡,在当家主母和真正的30多岁的韦均一的平衡,在对待姐妹们,母亲与知己之间,角色的平衡。
在这一刻,居住在张家大宅里十多年的韦均一突然领悟到了,曾经陆英心里的感受。那种为人母的仁慈,她也终于不吝惜地给了陆英留下的这些孩子们。
不久后,与她矛盾最尖锐的元和也出嫁了。命中注定般的,元和嫁给了一位昆曲大师,当时名满中国的顾传玠。这对争吵了十多年的母女,最终在咿咿呀呀的昆曲声中,带着微笑和解。
造化弄人,实在有趣。当初,元和听着父亲与继母新婚时,一起唱曲弹琴,心中是何等悲凉。
现在,元和仿佛也能够理解当初的他们了。新婚燕尔,锦绣年华,元和自己,要比继母幸运很多。
张元和与丈夫
和解二字,说难也难,说简单也再简单不过了。或许很多时候,就在那一刹那间,放下了自己许许多多的执念,将眼前的事物,代入到自己生命中不曾想起的角落,轻轻地,便与偏执的自己和解了。
韦均一人到三十了,这大好年华,她实现了和自我的和解,和命运的和解。
她太过于不幸了,四个姐妹三十多岁时,正在叱咤于自己的领域,韦均一却在这深宅生儿育女。但她也太过幸运了,她真真实实的领悟了一些真谛,让她此后的生活,竟有种宁静而安详的慈悲。
后来,三妹张兆和嫁给了著名的文学大师沈从文,四妹张允和嫁给了德国汉学家傅汉思。
叶圣陶说:“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
她们确实幸福了一辈子,陪丈夫走过风风雨雨,在自己的领域有了一番成就,成为了堪比“宋氏三姐妹”的“张氏四姐妹”。
她们对于自己的继母,是有复杂情感的。
恨,或许有吧,但随着时间与彼此的和解,早已烟消云散。
爱,谈不上,终究不是亲生母女,韦均一代替不了她们心中最爱的母亲陆英。但她们最终,还是能够相互理解了,她们理解了那位对她们横眉冷对的冷酷女人,也曾与她们一样,笑颜如花的绽放生命的光。
她们与继母,继母与她们,本身就是互相折磨,互相伤害,但彼此扶持,共同成长的良师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