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还是如期举行了。
这天清晨,汪琦照例还是和区雯丽一起开车去医院。一路上两人都不说话,车子里好像连灰尘浮动的气息都听得见。若是往常,还是会说些话的.
区雯丽先发话,然后展开一些话题,一般是时事新闻,还有医院里的一些内幕消息,比如谁可能升迁了,谁可能调走了之类。
这些内容 都是她父亲给她提供的,她有机会就在晚上讲,也在这样独处的时候说。
总之,她相信这些都是汪琦感兴趣的话题,说着说着,汪琦的注意力自然就集中到她身上来了。
但是这回,她却沉默了。她明白在这个节骨眼上,汪琦的心思全部都在这场手术上了,说再多的话都多余。
而另一件事的尘埃落定,也已经给她吃了最好的定心丸。
前些天,汪琦答应和她结婚了,汪琦说手术一结束,就和她结婚,带着她去欧洲蜜月旅行。
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消息更令人欢喜鼓舞呢?她坐在车上回味着,可还是觉得意犹未尽。
此刻难得的宁静,却给了汪琦的思维无限停顿的温床。
他还是想起了那一幕。他以为可以抹去的,却发现那么完整地铺展开来,就像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和在其中突兀的建筑物。连上面的锈迹斑斑,他都看得一清二楚,如那些人头上的白发,像冬天的雪飘落在他幽暗的心房。
他怎么可能忘记呢?
这些天的辗转反侧,像在咀嚼一颗青橄榄,酸涩中还有甜蜜,只为那些,永远存在于生命中的时光。
那是多少年前,发生在冬天的事了?
城市里已经明显有了厄尔尼诺的暖冬现象,所以冬天在记忆里,便是温暖而潮湿的。
气温偏高,十二月的天气,总是在十几度上下游移,还下着雨。
原本冷峻的风景就显得圆润清亮,在雨滴中忽隐忽现,如同笼着轻纱,旖旎中,还散发着几分神秘的女子。
那年,他是春江第一人民医院的实习生,不知不觉地,就迷上了那位卫生局新来的女会计罗雅芝。
他迷恋之迅速,令自己也感到震惊,只是在那个开会的清晨,见了她一面而已。
他闻到了她特有的香水味儿,看到了那块玉石下的饱满而令人浮想联翩的胸膛。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总是琢磨着她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否则她不会像磁石般牢牢地吸引着他,让他走火入魔般地,开始各种各样离奇的幻想。
没错,罗雅芝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但她毕竟要比他大上十几岁。女人比男人大十几岁是什么概念?医院里年轻漂亮的女孩也很多,但没有一个,令他如此怦然心动。难道,他是个有恋母情结的男人吗?
好像有点对,好像又完全不是这样。
他顺利地考上了城北医学院的硕士生,一边实习,一边硕博连读。
他大着胆子给罗雅芝写了信,没有任何出格的话,就作为崇拜者寒暄了几句,并说明了此信的目的,只是想索要一张照片。没想到罗雅芝很快就回了信,而那张梦寐以求的照片,成为了他每天睡前必定温习的功课。
那时的他还没有手机,他和罗雅芝联系,主要通过BP机。
而联系的内容,就是什么时候去她家吃饭。
罗雅芝是个离异的单身女人。家人都已过世,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女儿。
因为工作忙,一个人带不过来,就让女儿上了全托的小学。平时周一到周五,罗雅芝每天下班回家,就一个人独处在那套老式公房里。
她第一次邀请他来家里吃饭时,他就意识到,这个女人对自己有了特殊的好感。她年过四十却依然有着年轻蓬勃的活力,并且,他隐隐意识到他们的关系会很不一般,他对于自己的直觉,始终是深信不疑。
再后来他就经常去罗雅芝家吃饭。
罗雅芝做得一手好菜,不管是川菜粤菜还是本帮菜,她都能驾轻就熟,以至于他总是开玩笑说,到这里就等于是上饭馆。
而罗雅芝说,哪有厨子和客人是同一人的饭馆啊。
罗雅芝说话时的声音是软绵绵的,就像是春天里煦暖的风,眼里像汪着一团水,如窗外的细雨,隐没在波光粼粼的小溪上。她总是喜欢穿着白色的衣服,毛衣外套或者裙子,纯净的白色总会模糊她的年龄,在蒙昧的灯光下,恍若是纯真的不谙世事的少女。
汪琦想,这样的女人,是没有男人可以抵抗的,她应该有无数的追求者,她的情感经历,应该丰富得让人难以想象。
只是,如果说先前还有很多探究她的渴望,但是只要一见到她,他所有的兴趣,就都转移到那些菜肴上去了。那些花花绿绿的菜让人感觉到生活的美好,感觉到有很多情愫像菜里的汁液涌入他的心扉。
那个重要的通道,他听到钥匙在声声作响。
在缓缓打开。
如同一支美妙的旋律,在滑落的霎那。
张爱玲在《色戒》中说过,通向男人的胃,到达他的心,通向女人的阴道,到达她的心。
张爱玲说:通向女人灵魂的通道是阴道。
他当然知道,因为,他是一名妇产科医生。
他记不得和她上过几次床了。每一次都让他沉湎其中,并且充满惊喜。
眼前的女人,不仅拥有牛奶般的皮肤,地图般曲折的身段,连身体里的能量,也是如此的汹涌澎湃。
像一座宝藏,更像是一颗神奇的树。无数的果实压满枝头,纷纷落到泥土之后,又迅速地生根发芽,如此的往返循环,周而复始。
当然,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在这个女人身上,竟然得到了作为一名妇产科男医生的自信。他想最初进入妇产科的时候,总是有隐隐的自卑,总觉得男人干这行有点别扭,甚至怀疑,是不是有一天真像别人说的那样,会变得不正常了,对女人没有敏感的那根神经了。而此刻,虽然阅人无数,还是感觉到,在病房里的时候,女人的身体是失修的机器。
而在这里,再罗雅芝的床上,女人的灵魂如此深邃灵动,简直妙不可言。
她所有的器官仿佛都会说话。她告诉他女人的生命的丰富,和孕育生命的无限可能。
也在告诉他,他是个多么棒的男人,以后……还会更出色。她将他从男孩变成男人,不亚于那些尊敬的导师,不仅对他言传身教,更让他有脱胎换骨的感觉。
他对这个世界的重新认识,其实是从这个女人开始的。
他因此对自己的职业有了强烈的崇敬感。
他决心在这个行业上,做出不一样的成绩。
而能从事一项和女人息息相关的工作,是多么的自豪。
后来,他越来越离不开她了。
有一天,他带着他一贯的冲动和激情,抱住她说,我们结婚吧。我想天天和你在一起。
她始终微笑着一言不发,眼里的那汪清泉,已化为了泪水哗哗落下。
她抚摸着他的额头,说,傻孩子,我们是不能结婚的
为什么?你怕别人反对吗?
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只要是我决定的事,没有人是能够反对的。
我相信这份爱是真实的,但是,婚姻和爱情,很多时候,都是两回事儿。
罗雅芝很快擦干了眼泪,神情肃穆,说,你还太年轻,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他点点头,那么不结婚,我们就好一辈子。
罗雅芝拍了一下他的额头,笑道,又说傻话了。不结婚,哪能生活一辈子呢。
那该怎么办?他有点懵住了,觉得这是个难题,百思不得其解。
她笑起来,说,答案很快就会揭晓了。
于是,他在惶惑中等到了那一天。那日,也就是他们交往一年之后,罗雅芝郑重地提出分手,而且言语中没有一丝的拖泥带水。看得出,她是下了狠心的。她还送了他两件礼物作为纪念。
一件是一部最新款的诺基亚手机,她说有了这件东西,就可以多联系。有时候不需要见面,听听声音,写写短信,就是好的。另外一件,就是她们家祖传的一块玉石。和罗雅芝胸前所戴的那朵玫瑰花形的玉石是一个系列的。罗雅芝送给他的那块玉石,没有花纹,形状圆圆的,质地和光泽都非常赏心悦目。他看来看去,也看不出这快玉石究竟像什么。
罗雅芝说,你不觉得它像一颗种子吗?我送给你,是希望它永远种在你心里。这个系列叫做“重生”。
如果,玉石也是有生命的,那么它会在某一天,告诉你,这个名字对于你生命的意义。
他突然觉得,罗雅芝深沉极了,像个预言家。
他多问了一句,这个系列,就这两块玉吗?
罗雅芝犹豫了一下说,还有一块,是一片树叶,不过它已经丢失了。
他不再多问,把石头小心串在一根黑色的绳子上,就把它挂在了脖子里,作为和这个女人告别的仪式。
罗雅芝说,好好地找个女孩,好好的生活吧。
他知道她决定的事情,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她还是穿着一袭白衣,像是另一个世界中走出来的精灵。他面对着她,忽略了她的家庭,年龄,身份,所有的种种。他把她当作纯粹的女人,像种子偎依着开花的树 。她是告诉过他,爱的本质,是没有杂质的,就像这块透明的玉,只能挂在胸前观望,却不能化为那一桌子的好菜,让他饱暖生美欲,享受着,作为一个男人最完整的所有。
他后来又陆续地谈过几场恋爱,但都无疾而终。
他忘不了罗雅芝,那是一个烙印,是一辈子都抹不掉的。他把那块名叫“重生”的玉石一直挂在脖子里,当成了他生命中的护身符。
罗雅芝说它会给他好运。
也真的是这样。他的手术越来越精湛,论文在许多学术会议上频频获奖,在三十九岁的时候,就成为本市最年轻的妇产科主任和教授,还在今年被选为市妇产学会的副主席。
这一切的源头,都在于他是那么热爱这份工作,只要有真挚的爱,一切便会开花结果。
而后来,当他每每静下心来,再次被罗雅芝的名字所缠绕,他再次触摸到深植在他心中的那颗种子。温暖而坚韧的种子,会长成参天大树,会有层密的枝丫直冲云霄,发出荡气回肠的声响。
他的人生,就是沿着这粒种子的轨迹而改变的。
所以他依赖它,盲目而执着,如同是一种信仰。
后来……就有了区雯丽 。
区雯丽不难看,只是,没有罗雅芝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勾魂的美。如果说罗雅芝是开到极致的花,那区雯丽则是半开不开的状态。
但区雯丽是区群的女儿。安穆天在给他做介绍的时候,也给他分析权衡了其中的利弊。他终于明白了罗雅芝的箴言,爱情和婚姻,或许真的是两回事儿。
他听从了安穆天的劝告,和区雯丽谈起了恋爱。其实也没有爱不爱的,男女之间,一旦捅破了那张纸,就确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更何况和以前不同,他们一开始就是奔着婚姻这个目的而来,所以,发展得也相当迅速,再加上区雯丽有现成的房子等物质条件,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他们结婚的事儿,就很快地,摆到议事日程上来了。
可就在这年秋天,他遇到了殷娓娓。
殷娓娓是他众多病人中的一位,是个漂亮的未婚姑娘。他漂亮的女病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注意了她?
自从和区雯丽好了之后,他几乎拒绝了所有女性的邀请,一来怕区雯丽不高兴,二来觉得也没有多大意义。他也了解自己,有时候他是个把持不住的人,所以有些事,还是防患于未然为好。可是,殷娓娓约他吃饭,他竟鬼使神差地去了。
直到后来,还和她上了床。这究竟是为什么?他曾经苦苦琢磨,也痛定思痛,然而一听到殷娓娓的声音就惶惑了。
这是种久违的感觉,令他像是回到了从前的青葱岁月,也想到了与之紧密相连的罗雅芝。
她们的确是有些相似的。都喜欢穿白色的衣服,而且在白色的映衬下显得飘逸而空灵。都很善解人意,像首恬静隽永的古曲,又如在缱绻的湖面之下的暗礁,会给予你出其不意的撞击…….
有些性和爱无关,像他和区雯丽,他们的性生活很和谐,但那种快乐,却始终未穿透到灵魂深处。而当性和爱水乳交融,恍惚的云影中,所有的功名利禄皆成过眼烟云。
只有眼前这个纯白的女孩,引领他回到青春的本质。他在其中徜徉,无知而无畏地成长。
他爱上了殷娓娓。
他还想和她再多一些时间,他想在那样的疯狂和愉悦中暂时忘却,他的责任和他身后依然在绵延着的灿烂前程。
所以他推延了婚期。直到寒冷的冬季降临。
但即便如此,他也万万没有想到,殷娓娓就是罗雅芝的女儿啊!更让他踌躇不已的是,罗雅芝已经病入膏肓,而且坚持让他动手术。
他奉劝罗雅芝能够保守治疗,因为手术对她的病情也无济于事,还可能并发危险。
她就是不听。她的固执和决绝,就像当年要和他分手时,一模一样。
而她的女儿,显然也在用另一种方式来逼迫他。
这边,区雯丽也坚决拒绝手术,她不止一次地提醒他,这样的手术是吃力不讨好的,就算成功了,病人的健康还是没有任何改善,而且,因为病人的生命体征很不稳定,极可能引发大出血,如果病人死在手术台上,对你的事业会造成怎样恶劣的影响!
他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呢。
他面对着罗雅芝枯瘦的脸颊,还是说了貌似残忍的话。
只是,他依然不能拒绝殷娓娓。哪怕这是一个陷阱,他也要走到底了。
他不能对不起了母亲,还要对不起她的女儿。他只是了却她们的心愿,只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所以他决定手术,并且为了缓和这其中的矛盾,他向区雯丽提出了手术后就结婚的请求。
然后,一切似乎都风平浪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