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立马就想起端午节剖开的那枚咸蛋,想起那枚由一圈蛋白环绕的深红蛋黄、流着油的蛋黄。
俗话说,冬至馄饨夏至面。夏至吃面,系古老而普遍的民俗。民谚说:“吃过夏至面,一天短一线。”清代《帝京岁时记胜》载:“是日,家家俱食冷淘面,即俗说过水面是也,乃都门之美品。”
夏至所吃的面,南北各地各有差异。阳春面、干汤面、肉丝面、三鲜面、过桥面及麻油凉拌面不一而足。何以“夏至”如此钟情于面食? 一方面,以“一天短一线”寄白昼渐短之意;另一方面,这与暑热到来后人们的饮食调整也有关系。
夏至之后,是所谓“三伏天”。何谓三伏?伏者,潜伏也。夏至之后的第三个庚日为初伏,第四个庚日为中伏,立秋之后的第一个庚日为末伏。其中,初伏十天,末伏十天,中伏则或为十,或为二十。三伏天,人们很容易食欲不振。当此时,热量低、易制作又清凉的面条往往成为家庭的首选,特别是对北方而言。由是,夏至面亦称“入伏面”。再有一层,夏至正是麦子新收、面粉上市之时,此时吃面亦指尝新。
夏至吃面,亦宴饮。有一个成语,叫杯弓蛇影。这个始于汉代的寓言故事,其发生时间正是一年中的夏至。
夏至一过,一天热似一天。如同冬至一过,一天冷似一天。冬至之后,会有“数九寒天”,会有“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風)”的“画九”风雅。那么,夏至之后呢?也有“夏九九”之说。稍稍遗憾的是,“夏九九”的流传远不及“冬九九”那么广泛。
现刻于湖北老河口市禹王庙的《夏至九九歌》堪为“夏九九”的代表。道是:“夏至入头九,羽扇握在手;二九一十八,脱冠着罗纱;三九二十七,出门汗欲滴;四九三十六,卷席露天宿;五九四十五,炎秋似老虎;六九五十四,乘凉进庙祠;七九六十三,床头摸被单;八九七十二,子夜寻棉被;九九八十一,开柜拿棉衣。”
忽而觉得,这些韵语所凝聚的含义竟是如此深厚。它们,既是由盛夏而初冬的气候轨迹,又是由驱热到御寒的人间图景;既是诗意的数学,又是数学的诗意;既是缘于民间的节气歌诀,又是俯仰天地的生存智慧。
夏至,并非夏的极致。夏至之后,雷雨更有了夏天的性格。
有时候,它来去匆匆。如苏轼那年六月于望湖楼醉酒所书:“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有时候,它情深意长。如刘禹锡所叹:“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头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更可贵的,还不在这里。夏的性格里,有一种雄浑铿锵之豪迈。风云变幻,雷霆电闪,很多时候,天空如兵戈列阵,可谓“青天霹雳金锣响,冷雨如钱扑面来”。这时候,你压根想不到那个写下“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的李清照,她的心头也汹涌着另一种诗意。
她对金人南下而宋室苟安的时局忧患,一直挥之不去。这年夏天,她为身为建康知府的丈夫赵明诚临阵脱逃而备感耻辱。于是,这位绝代才女以一支幽怨的纤笔饱醮炫目的夏天,铿然写下那当当作响的诗行:“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这里,充盈于诗句之间的,不再是绿肥红瘦的海棠之叹,而是一种生命气节,与夏天一样勇敢、绚烂与决绝的生命气节。
夏至看起来如此阳光,刚正,酷热。然而,古人所描述的夏至“三候”,全都指向“夏至一阴生”的些微细节。
一曰“鹿角解”;二曰“蜩始鸣”;三曰“半夏生”。
在先民眼里,麋鹿角上看得见阴阳之变。鹿喜阳,角朝前,夏至一阴生,故鹿角脱离。与之相反,麋喜阴,角朝后,冬至一阳生,故麋角解。在中国文化里,鹿与其说是丛林法则中温驯而美丽的动物,莫如说是一种丰富而多元的精神寄寓。
《仪礼》中说:“主人酬宾,束帛俪皮”。此处,俪皮即鹿皮。在古人那里,鹿是爱情的象征,鹿皮系远古婚姻中的重要贽礼。甚至,此皮亦用于国家与诸侯之间的相互赠送。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这是《诗经·鹿鸣》里的句子。原野上,倘一只鹿发现了青草,往往会向同伴发出友善而欢快的鸣叫,分享之心极其诚恳。由是,古人以“鹿鸣”为德音,并将麒麟、凤凰、神龟、蛟龙视为“四大灵物”。
鹿甚至还是一个宗教意象。九色鹿的故事,缘于佛经。而白鹿的形象,亦有那超凡脱俗的道教精神。如李白所言:“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鹿是爱情,是美德,是信仰。同时,它还代表权力。作为权力,成语“逐鹿中原”“鹿死谁手”即是明证。
夏天是蝉鸣的季节,蝉鸣的第一声则在夏至。这个夏天的歌者,也是感阴气而鸣。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初唐虞世南,以书法闻名于世。他所咏叹的《蝉》,尤其是“居高声自远”那一句,可谓耳熟能详。但我总觉得,此诗之“理趣”大于“情趣”。以“情趣”论,同样是写蝉,清代才子袁枚笔下的更可爱:“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
相形之下,法国科学家法布尔,则以理性的姿态走进昆虫的世界,以一种科学探索的态度,追问了蝉以及诸多昆虫的前世今生。
其实,就人类把握世界的方式而言,诗意与科学正如蝉翼双飞,不可失衡。
“半夏生”,乃夏至第三候。半夏,喜阴的夏天植物,像车前草、蒲公英一样。大凡有过乡居生活的人,对于那些可以药用的植物或多或少会怀有一种温情,很多中医草药,就像半夏一样,都拥有一个很诗意的命名。
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夏夜。我躺在池塘边的竹铺上乘凉,天空星光闪闪,草间萤火点点。父亲端一杯茶,坐晚风里。他让我对一副对联,上联全是中药名称,道是:生地人参附子当归熟地。如此多的药名组合,看似毫无联系。然而,若读其谐音,它所道出的却是一对父子流落他乡的故事。即生地,人生,父子,当归,熟地。我对不出,却从此喜欢上对联这种古典文学形式。过了一会,父亲告诉我下联:枣仁南枣核桃芡实茴香。找人,难找,黑逃,欠食,回乡。黑逃者,连夜摸黑逃跑;欠食者,饭也顾不上吃;回乡,即回到故乡。多么巧妙的药名组合,其谐音与上联的故事正好切合父子从异地回乡的主题。
而今,父亲不在了,那一夜的星空也淡成了远远的童年。
一年一度的夏至,每一种草木都似曾相识。而今,我们是不是也留下了一份回忆?哪怕是到了明年或后年,你还能深深想起?
【作者简介】
黄耀红教授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教育学博士,硕士生导师。凤凰网专栏作者,著有《天地有节:二十四节气的生命智慧》《百年中小学文学教育史论》《底蕴与格局:语文教师专业发展论》《吾土吾湘》《话里有话》《湖湘语文:地域文化下的语文课程建设》《不一样的语文课》《给教育一个远镜头》等。
*本文为凤凰网国学黄耀红专栏“草木时光”系列之“夏至”节气。未经授权,请勿擅自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