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只有声音的图书馆,24小时营业,全年无休。
早上七点,广东揭阳普宁镇的全职妈妈雪杏一睁眼,一天的忙碌就开始了。她先给两个儿子穿好衣服,再给八个月大的小女儿喂母乳,紧接着拖地、炒菜、洗碗、抱孩子……“(生活)怎么就这样了呢?”雪杏喘口气,打开手机,进入这个“有声图书馆”。
清灵
下午六点,古城南京褪去一天的喧闹,清灵开始准备录音。她打开麦,开始对着空气说话。想象着对面有一个人,不住向她抛台词,她再抛过去,愤怒的、平静的、大哭大笑的……对白全部录完后,她开始剪辑,垫好音效,做完后期,期待着有人在有声图书馆里与它邂逅。
凌晨12点,14岁的初二女生孙铭晗刚忙完一天的学习,躺在床上休息。她从书架上找到《傲慢与偏见》,打开收听。她是一个盲人,她一边听,一边思考现实中的一些误解是如何产生的。
大洋彼岸的美国,王明军坐在了话筒前。他是中国传媒大学播音主持艺术学院副教授,春节前,去美国探亲,被疫情困在了国外。他在沃尔玛订了几个地垫,挂在墙上隔音。他开始录制博尔赫斯的作品集。不久之后,有声图书馆的书架上又将多了一集经典名著。
……
作家博尔赫斯曾经也是阿根廷国家图书馆的馆长,他有一句名言,“如果有天堂,那里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有声图书馆也是如此,它是无数人的精神家园,每天人来人往,有大学教授,也有漂泊的异乡人,有忙于柴米油盐的家庭主妇,也是急于了解世界的孩子们。
2020年1月至3月,在音频分享平台喜马拉雅上,有声阅读人数较去年同期增长了63%,总收听时长更是增长了近100%。
2020年4月23日世界读书日,市民在常州地铁1号线“书香专列”扫描车厢内的二维码,在线收听喜马拉雅有声书
你找不到有声图书馆的馆址,但它却无处不在——在睡前的安静时光中,在等待的时间碎片里,在人头攒动的地铁上,在工厂的流水线前。
01
梁朝伟与迷你光碟
晚上是清灵最精神的时刻。她是一位有声书主播,住在南京的一个老小区里。家对面是一个中学,白天经常会听到做操声、上课铃、喇叭声。“很吵。六点,一切都安静了。”她开始进入自己的声音世界。
清灵配的第一个角色是《盗妃天下》里的女主角,这是一个很勇敢、睿智的角色,她在心底很羡慕这样的女性。一直以来,清灵一直觉得自己没太有自我意识,脑子里像“浆糊”似的,“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从小到大,她就是循规蹈矩地按着父母的安排,学钢琴,上大学,然后当钢琴老师。
清灵
一直到2013年的那个暑假,清灵陪朋友去参加一个配音比赛,发现配音还是件挺有意思的事儿。于是,她报了一个学普通话的班,由此进入了有声圈。录完第一本书后,有粉丝对清灵说:“主播,我真的好喜欢你的声音。我觉得你演绎的这个角色,真的就是我心里的那种样子。”这让她觉得很开心。
在张爱玲的小说《半生缘》里,清灵又配了顾曼桢,她觉得这也是一个比较勇敢的妹子。现实中,清灵觉得自己总是很难跨出那一步。南京生活的节奏缓缓的,很安逸。钢琴老师的工作,清灵谈不上喜欢,但觉得相对稳定、收入还不错。她没想过打破规则,“人生就这么地吧”。
在角色里,清灵感觉到又有了另一种人生。每接一本新书时,她都感到很兴奋。“好像穿越一样,在这个时空里是这样一个角色。到另外一个时空,你是另外一个角色”。
叶清走进了有声图书馆,把自己最新录的一本书放进了书架。他是香港影视剧里的熟声音。《天龙八部》陈浩民扮演的段誉、《无间道》刘德华扮演的刘建明、《花样年华》梁朝伟扮演的周慕云,都是出自他的配音。二十年前,他第一次录有声书,是安妮宝贝的《告别薇安》。
那是一次具有古典主义浪漫的行为,现在看来,甚至可以被当作行为艺术。2000年,叶清在中国配音网的论坛上结识了几个内地网友,都是一群“声音爱好发烧友”。大家认为他的声音很适合《告别薇安》,纷纷推荐他去读。一天下班后,在电视台的录音棚里,叶清花了两、三个小时读完了这本书。做完后期,他还把音频烧成了MD(迷你光碟),寄给了几个网友。那个时代,手机、电脑还是个稀罕物,声音只能以这样方式被邮寄。网友收到后,给叶清写了一封长长的听后感,作为回信。
《告别薇安》的有声书就这样从两三个网友的手里,逐渐传播开来。从摩托罗拉的翻盖机到诺基亚,一直到现在的智能手机,很多人的手机换了很多部,但这个音频却一直都保留着。去年,叶清遇到一个网友,对方说,“它现在还在我的手机里,有时候我还会拿来听。”2011年,安妮宝贝的新书《春宴》出版,出版社又特地找到叶清来录有声书。
雪杏1997年出生,18岁就结婚了。二儿子出生后,她原本打算出去,工作都找好了,但婆婆不愿意帮忙照看两个孩子。“挣扎过了,没办法,为了孩子,妥协了。”她每天主要的活动范围就是家里的几间房子。
雪杏
2016年,雪杏开始用喜马拉雅听书。一天,她点开有声书《老衲要还俗》。“很好听”,她觉得。主播幻樱空的讲述方式 “不太正经 ”,“很搞笑”。雪杏接了一些手工活,帮别人做内衣,一毛多钱一件。下午两点,小女儿睡了,两个儿子在旁边玩。雪杏一边踩着电动缝纫机,一边听书。在有声书中,她了解外面的世界。
02
摆渡的竹筏
在清灵的节目下,常常是粉丝催更的留言。但她一直都不算多产,因为她坚持自己做后期。在录《我家徒弟又挂了》时,清灵搞了一场直播。总有人说她,更新太慢了,一天才更那么一点点。
“他们都觉得,一天更个十几二十集,那才叫对呢。”为此,清灵专门直播了自己做后期的流程。“一个抒情的音乐,姐妹之间用什么样的合适,一对父女或一对恋人之间用什么合适,你都要虑到这个人物关系。它不是像大家想的那么简单,把音效直接堆上去就行了。”工作时,爱笑的清灵变得有点“独裁”,喜欢自己把控结果。
清灵喜欢操作多人剧,录《簪中录》时,她邀了三、四十个CV来配。她觉得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把这么多人的声音搭配在一起,再加上旁白、音乐和音效,文字一下子就“活”了起来。“放出来时,你就会觉得‘哇塞,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感觉很不一样。”
叶清
录《再见薇安》时,叶清找了一个香港的同事来做后期。这位同事选的音乐效果都很好,听着就知道花了很多心思。叶清很感动,特意去找他,结果对方不在,休长假去了。后来,这个同事告诉叶清,他做完《再见薇安》之后,整个人还沉浸在书的情绪里,就出门旅行,让自己放松一下。
叶清觉得眼睛和耳朵的世界很不同,看到的东西往往更直观,来得更刺激,但是闭上眼睛去听时,人的想象力就发挥了出来。
一个摆渡的竹筏在河两边走来走去,河岸上人的生活非常宁静惬意,所有的东西慢悠悠的,不着急的。叶清今年推出了沈从文《边城》的有声书,读的时候,他的脑海里不由地涌现出这个画面。
叶清在喜马拉雅上演播的《边城》
有声书的录制也让叶清觉得很过瘾,因为要从头到尾把书中的每一个字都念出来,去体会每个人物的感受,这种体验特别完整,而为影视剧做配音,只在需要的时候开口。
王明军也为大量的影视作品配过音,录有声书同样让他乐在其中。录音前,王明军往往“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先找找调,基本上就往下走了,并不需要做太多的准备。一张嘴,就可以构成连续活动的画面,远近高低各不相同。一个人就是一台戏,既是演员、又是导演,还是摄像。“并且没人管你,自己在那随便玩,在那过家家。可以一直保持我们童年的游戏,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王明军
但录《百年孤独》和《博尔赫斯小说集》的有声书可不是好玩的事。这些作品,用有声语言来演绎其实是没有优势的。“《百年孤独》是每一句都能看懂,搁一块不太好懂,需要你仔细琢磨;博尔赫斯的作品是每一句都看不懂,搁一块更不懂,琢磨琢磨也不太懂。”
《百年孤独》
为了录制,王明军特意去看了很多研究,去请教专家。慢慢地,他觉得不管是谁读,这些文字永远在那里闪闪发光,就像唐诗宋词一样。他读《盗墓笔记》,或者《古董局中局》,会在里面会来回改,把它讲出来。但是像《百年孤独》,就会照着文本恭恭敬敬地呈现出来,甚至连语气词都不用加,“你一加就非常浅薄。”他觉得听众一定能体会到文字本身的美,“就像唱赞美歌,你也不知道他唱的是啥,但就是让人心里宁静。”
疫情期间,王明军不怎么出门,只偶尔去超市买买生活用品。但他并不觉得烦闷,“有声书特别大的价值就是能够让人战胜寂寞,让人一个人呆着。”在书的世界里,他思接千里,心游万仞,一天就过去了。
03
七伤拳
录《百年孤独》时,王明军把自己想象成水,溶解在作品里。“我自己在《百年孤独》里面,酣畅地流淌着。”读到《百年孤独》的最后一句“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时,他浑身都在颤抖,久久不能平静。
王明军
“那个山呼海啸,所有都被抹去,特别地震撼。”他仿佛有一点点明白一些东西,但又说不出来,就像中了七伤拳,内在的所有经络都被弄断了,却不知道是伤在哪了。一位听友在喜马拉雅上听过后留言说:“降低了读经典的门槛。如果没有这部有声书,多少人这一辈子都不会拿起这本书。”
佟心竹(网名“C小调”)手里拿着保温杯,说一会儿,抿一口。她是新生代的配音演员,曾动画电影《你的名字》等许多作品配过音。去年,她入驻了喜马拉雅,第一部有声书就选择了严歌苓的小说《一个女兵的悄悄话》,“文字水平高,读起来更过瘾一点”。她读得很动情,常读着读着,就流下眼泪,她不得不暂停下来,让自己缓一缓。
佟心竹
有声书则为孙铭晗敞开了文学的世界,因为盲文版的书十分有限。在喜马拉雅上,她听了《简爱》《巴黎圣母院》《城南旧事》《四世同堂》等诸多名著。她喜欢音乐和文学,她感觉到这两者是如此地相通。她经常在文学里找到音乐里要找的灵感,也经常在音乐里获取一本书要表达的情绪和感情。
出生三四十天时,妈妈孔钧发现孙铭晗有点“斗鸡眼”,到医院检查,发现女儿是视障患者。孔钧觉得天塌了,女儿长得像洋娃娃一样,怎么会看不见呢?她特别不能理解,但她没有放弃。一岁多,孔钧就教女儿识字、背诗。她曾花一整天为女儿念曹文轩的小说《草房子》,读了二、三十页,嗓子已经疼得受不了了。孙铭晗对语言也很有天分,作文一直被老师当作范文在班上朗读。
很小的时候,老师们都夸孙铭晗的声音好听,像“百灵鸟”。2017年,孙铭晗在喜马拉雅上开了一个“百灵姐姐读课文”的节目。每天放学,写完作业,她开始在上面朗读自己学过的课文。“亲爱的小朋友,大家好,我是百灵姐姐……”她一边读,一边还会加上自己对课文的理解。有时候,听书听到主播对一个句子的处理很好,孙铭晗也会留心记下来。
04
北斗七星
半夜十二点,忙了一天的孙铭晗躺在床上开始听书。打开一个音频,就像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去年八月,她开始在喜马拉雅上听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大教堂是什么样子?罗马柱是什么样子?听主播读着,她在脑子里使劲地想啊。
孙铭晗在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小喇叭》节目的录播室
前段时间,孙铭晗练钢琴,弹了一首柴可夫斯基的《法国古歌》。这是一首复调音乐,有点忧伤。她的手指在键盘上走着,“一个身影消失在圣母院的穹顶之下”,《巴黎圣母院》里的一句话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孙铭晗一边弹着,一边想象那种辽阔的感觉。
隐约中,她又听到卡西莫多悲伤地说:“这是我爱过的人啊”,面前的埃斯梅拉达被吊在了绞刑架,副主教也摔下了钟楼。孙铭晗的手指依然在钢琴键上跳动,当最后一个琴键落下又弹起时,她流下了眼泪。她被悲伤深深地笼罩,接着,又连弹了好几遍。“文字的尽头是音乐”,孙铭晗觉得这句话说得挺对。
《巴黎圣母院》
前几天,孔钧接孙铭晗放学。一个爷爷指着她们,对身边的小孙女说:“看,那有个盲人姐姐,赶紧追上去看看。”小女孩只有四五岁,反而很懂事,对爷爷说“有什么好看的”,孔钧听了心里特别难受,但女儿习惯用文学的眼光看待世界。
孙铭晗倒是不太在意。她最近在看《傲慢与偏见》,她思考现实中的“傲慢”与“偏见”:傲慢的人可能自有其原因,当一个人没有看清楚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时,就会容易产生偏见。
常有残障朋友私信叶清,说他的声音治愈了他。叶清回信说,每个人都是病人,只是有人比较明显,有人把伤口隐藏的很好。他觉得声音很神奇的一点就是它能够联系人的内心,让不同生活环境,不同时空的人能够有心灵上的感应和共鸣。不同的灵魂在这里有了交汇。
曾经的玩票,如今成了主职。去年,清灵放弃了钢琴老师的工作,开始全职做主播。
清灵
清灵在有声书的录制中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如今,她在喜马拉雅上已经有了170多万粉丝了。她曾经收到过一封私信,是一位外国听友发给她的,告诉她自己曾有一段很低谷的日子,是清灵的声音一直陪伴她走到现在。
一天,雪杏戴着耳机听《老衲要还俗》。听到里面有人说,“如果他在,儿孙就满堂了”时,她的眼泪掉了下来。雪杏想起了自己的父亲——2018年,父亲因肝癌去世了。
雪杏是抱养的,但父亲却很疼她。小学三年级时,看同学都骑自行车上学,雪杏缠着也让父亲买。凌晨三点多,父亲骑着自行车带着她去赶早市。去的路上,她一抬头,看到了北斗七星,特别兴奋。他们花了210块钱买了一辆自行车,父亲是一个渔民,这是父亲两次出海的钱。回来路上,父亲骑在前面,雪杏跟在后面。骑着骑着,雪杏摔倒了,父亲嘴上生气,说“骑车你就好好骑”,可却默默地换到后面,跟着雪杏。骑了两个多小时,回到家,停好自行车,父亲又赶着去干活。
雪杏曾和丈夫商量,等父亲70岁大寿时,回去给他过个生日。没想到父亲68岁就走了。雪杏让自己放空,仿佛看见父亲穿着墨绿色的捕鱼裤,拿着渔网,骑着一辆老式自行车,出门捕鱼。她听见动静,也爬起来,看着父亲走远,再回去睡觉。她任由眼泪满面流淌,直到大儿子跑过来,才用手抹了下。她觉得父亲并未走远。
叶清觉得听有声书,就像有个人握着你的手,在和你说话。“即便这个故事很悲伤,你觉得有人陪着你,就不会觉得太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