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得乙型肝炎,自动应该过不同的生活。
他用“标题党”讲述自己的故事:来自四川遂宁的求助请求.快进去!6月下旬,这篇千字文分别在多个网络平台上发表,但最终像泥一样入海,没有引起广大网民的关注。
贾东有些失落,“没有人关心我的故事,也没有人理解我的孤独。”贾东的故事要从6年前讲起,因为患上乙肝,他的一段交往了3年的恋情黯然画上句号,从此在爱情面前“一蹶不振”。生活中他积极上进,经营房产中介,自购住房,对未来规划清晰,但每次相亲,“我就感到自卑,自认为配不上人家。”
他在帖文中写道,“我是多么渴望能在茫茫人海中遇见和我有相同境遇,能够理解甚至是欣赏我的这么一位,让我们一起相识,相知,相伴,给我一个当老公,当爸爸的机会。”他还在帖文中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希望有心的姑娘看到后,私下跟我联系。”
但如今一个月过去了,他没有接到任何电话。坐在红星新闻记者面前,他提出报道时用他的真名,他要坦诚面对,也更容易让人相信。
贾东说,过去几年,莫名的病耻感把他禁锢在狭小的世界里。在四川遂宁这个小城,他的生活平静而简单,外人没有人知道他患有乙肝。
他决定勇敢一次,把心里郁结多年的话说出来。“这个秘密在心里埋藏了这么多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已不知如何跟别人说起。”
以及,32岁的他太想结婚了,想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爱情,一个温馨的家,养育属于自己的子女……
查出乙肝恋情告吹
失落6年后 勇敢发帖寻伴侣
7月10日,贾东发布在杭州19楼论坛的帖文突然被屏蔽,账号也被禁言。他打电话问编辑,对方解释,论坛情感栏目只针对本地人,而他的IP地址在四川遂宁。
贾东发布在杭州19楼的帖文已被屏蔽。
这篇帖文是6月23日发布的,杭州19楼论坛编辑改了他的标题,如今帖文已经不在。点进去只能看到网友的100多条留言,阅读量超过4万。贾东在一些留言下进行了回复,但现在也无法查看。
他又仔细翻看了自己发布在其他论坛的帖文,发现阅读寥寥,甚至没有一条留言。
其他论坛的帖文保留了“来自四川遂宁的呼救……速进”这个标题,贾东说取这个标题是想引起更多人注意,但也确实发自肺腑。
在杭州19楼论坛,留言中有表达理解的,也有“毫不客气的”。贾东在很多评论下进行了回复,“有些不好听的话没有理会。”
在这篇帖文中,贾东讲述了自己6年前的一段感情。那时他在石油单位工作,跟一名护士女友相恋了3年。两人感情很好,最大的问题是异地恋,于是他辞掉工作回了老家。
但在一次胃出血住院时,女友看到报告单上的“大三阳”,两人的恋情一下子蒙上了阴影。拉锯几个月后,女友提出了分手,诸多理由中有一条很明确:父母无法接受他患有乙肝……
贾东就此留下沉重的心理负担,“就像爱情中的一个逃兵,打了败仗,从此一蹶不振。”过去6年,他再也没有好好谈过一次恋爱,“看到这些女孩子条件不错,我就感到自卑,自认为配不上人家。”
贾东还在帖文中介绍了自己的病情,4年前发病,此后长期吃药,定期检查,如今保养得当,身体状况良好,不影响生活和工作。但多年过来,他一直不敢直面寻找另一半,“不管平时生活中我多么努力,一谈到耍朋友这个问题,我总是下意识地逃避……”
“我是多么渴望能在茫茫人海中遇见和我有相同境遇,能够理解甚至是欣赏我的这么一位,让我们一起相识,相知,相伴,给我一个当老公,当爸爸的机会。”
贾东在网上发布的帖文。
贾东告诉红星新闻记者,现实中很多人对乙肝存在误解,对乙肝病人保持距离。中国有数千万乙肝患者,应该很多女孩也有着和他一样的处境和心事。他花了两天写下这篇1000多字的帖文,是希望通过网络寻找“知音”,找一个“情况差不多”的伴侣。
“希望有心的姑娘看到后,私下跟我联系,给我们彼此一个美好的开始。我对另一半没得太高的要求,25~35岁左右吧,结过婚的,没有生过小孩的都可以,包括未婚。长相、身高、收入没得要求。我倒是更加希望对方的实际情况和我差不多,也不是很完美,但对生活积极上进。”
平静生活里捂着秘密
相亲10余次均止于初见
在四川遂宁老城区,贾东的房产中介店铺位于一个深巷里。店面简陋,没有装修,甚至没有招牌。但不大的店面里摆着很多花草,还有一根硕大的,未加工完成的根雕。
贾东简陋的店铺,除了一台电脑,其他都是花草。
如同他内心里隐秘的角落,他喜欢这一份清净。开这家中介店,他没有请人,一个人完成所有工作。有客户出售、出租房屋,他去看房、拍照,然后把信息发布在网上;另一端的客户需要买房、租房,他便带着客户看房,洽谈业务。
他看起来干净,清瘦,说话得体而坦诚。在四川遂宁老城区经营房产中介多年,得益于老客户众多,在行业整体不景气的情况下,依然业务稳定。
他说本来可以在家里办公,但家里摆不下这些花草。因为跟父母住在一起,租一间门面也是为了辟出一个自己的空间。他自己也买了一套78平方米的房,环境很好,但出于节约和方便的考虑,目前用于出租。
在贾东看来,如果不是6年前查出乙肝,他应该过着另一种生活。跟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喜欢跟朋友聚会、喝酒、玩游戏、熬夜看球,以及正常的恋爱、结婚……
但现在,32岁的他提前“过上了老年人的生活”,吃清淡的食物,准时睡觉,养花种草。他也会定期去医院检查,每天吃药,坚持锻炼。他觉得自己保养得不错,精力充沛,没有感觉身体不适,生活工作都很正常。
但他身边的朋友还是越来越少,因为没办法再像过去那样与朋友随时邀约,也无法解释生活方式的突然改变。以前的朋友很诧异,他为什么年纪轻轻就喜欢这样的清闲。约朋友出去玩,大多数时候只是去打打乒乓球。
他没有告诉别人自己患有乙肝。很长一段时间,他小心翼翼地掩藏自己的秘密,害怕别人异样的眼光,也害怕别人突然跟他保持距离。至今,身边除了父母,包括很亲近的亲戚也不知道他患有乙肝。
过去几年,有亲戚邻里先后给他介绍了10多个对象,但每次均止于初次见面。“像有另一个自己,突然站出来,不断打击我,摧毁我的意志。”
贾东告诉红星新闻记者,他不敢跟对方继续相处下去,因为必然面临一道无法逾越的坎,告诉对方自己患有乙肝的事实。他已经预料到,只要一说,就会吓跑对方。他害怕出现那种情形,不如就此退却,以免彼此尴尬。
父母给他支过招,等相处一段时间,有了感情基础后再告诉对方实情,或许对方能够理解和包容。但贾东做不到,他觉得那是一种不道德的欺骗行为。他的心理已经很脆弱,他必须守住自己最后的体面和尊严。
挥之不去的“病耻感”
曾害怕非议 不敢体检选择辞职
刚患上乙肝的时候,贾东心理压力很大,“觉得生活和未来就此垮塌了。”他担心病情变坏,很长时间不敢看到跟乙肝有关的字眼。害怕去医院,害怕考虑未来……
有一段时间,他突然发现自己无法身处于人特别多的环境,会突然心慌得厉害,“快要窒息。”他只能迅速逃离现场,努力让自己平息下来。
他后来意识到,要努力克服这种恐惧,应该去见更多的人,要积极主动地融入社会。但他却不敢把自己患有乙肝的事情告诉周围人,包括亲戚朋友,“如果我说了,我可能会更加感到被孤立。”
我国《慢性乙型肝炎防治指南》(2019)指出:乙肝传播途径主要有3种:血液,母婴,无保护性接触。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不会传播,如吃饭、握手、共用洗手间、一起工作等。
“肝炎是一种多发的常见病,中国有几千万患者。”朱鹏是遂宁市第一人民医院肝病消化科主治医师,专门诊疗肝炎患者,他说只要病人坚持吃药,体内病毒载量很低,也基本上不会有传染性。
但他在工作中发现,大多数肝炎患者都有一定的“病耻感”。一方面肝炎是一种慢性病,难以根除,并存在发展为肝癌的风险,让患者有较大的心理负担。另一方面,社会对病人有误解,认为有传染风险,不能在一起生活,导致社会歧视。
在经营房产中介之前,2016年贾东曾在一家物流公司上过3个月班。公司要求体检,他迟迟不敢去。主管提醒了多次,他总是闪躲,问要查些什么,主管随口说要查查是否健康,有没有传染病之类的。他一听,倍感不安。
后来跟几个同事一起闲聊,又有人说起体检,说乙肝太可怕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贾东突然觉得被当头棒喝。
据媒体报道,2003年,中国公民首次运用法律手段维护乙肝患者的权益,“中国乙肝歧视第一案”在安徽开审;2007年,《关于维护乙肝表面抗原携带者就业权利的意见》出台,要求不得强行将乙肝病毒血清学指标作为体检标准;2008年,北京首例乙肝歧视案劳动者胜诉……
为进一步消除“乙肝歧视”现象,2010年,国家卫生部、人力资源部和教育部联合发布通知,废止“乙肝歧视”相关政策,禁止公司、学校在体检中进行乙肝检测。
但社会认知依然对乙肝存在偏见,“乙肝歧视”并未消失。贾东没有去做体检,更没有向公司争取自己的权益,他选择了主动辞职,逃离别人的非议和误解。
公司主管很意外,觉得他很胜任这份工作,干嘛要辞职呢?贾东已经提前想好了理由,说家里帮忙找了一份待遇更好的工作。
勇敢说出来
接受这个事实 坦然面对生活
两个月前,邻居阿姨给贾东介绍了一个女孩,是个医生,初见彼此都有好印象。贾东不想就此放弃,他决定勇敢一次——坦诚地告诉对方自己的秘密。
那天晚上,他字斟句酌,编了一条长长的微信,讲了自己的性格、生活习惯、未来计划以及患有乙肝的事实。女孩没有及时回他,直到第二天,同样发了一条长微信,说性格和生活习惯差异太大。
但后来,他从介绍人口中得知,女孩说自己没有乙肝抗体……
这是10多次相亲里,贾东唯一一次勇敢的尝试,也证实了自己的判断。自己在身边确实找不到合适的女朋友,“谁愿意找一个生病的人呢?”
32岁是一个紧迫的年纪,他必须正视自己的处境。贾东告诉红星新闻记者,他特别想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爱情,一个温馨的家,养育孩子,对未来充满憧憬……他特别喜欢小孩,有时候走在街头,会看着别人的小孩出神。
父母也催得急,隔三差五“提醒”他赶紧找女朋友。母亲说话直接,现在不找,过两年就更难找了,“到了三十五六岁,你就是大叔了,没有女孩子看得上你了。”
那些给他介绍过对象的邻里、长辈总是摇头,看起来挺合适的,为什么就处不下去呢?他们最终认为,这个小伙子“太挑了”。
表面上看,贾东确实条件不错,长相清秀,做事踏实,父母都是企事业单位退休人员。只有贾东自己清楚,不是自己“太挑”,而是自己太自卑。
“我们确实很着急,但也没有办法,得靠他自己。”贾东父亲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四处托人给贾东介绍女友,但贾东每次都不愿深入交往。父亲说贾东患病确实对处对象有影响,但首先他得自己克服心理上的障碍。
在父亲眼中,贾东是一个懂事、孝顺的孩子,唯一让人操心的,就是处对象的问题。
一个月前,贾东终于鼓起勇气,在网上发帖,讲了自己身患乙肝的事实,讲了自己的努力,讲了生活的无奈和内心的隐痛。在网上敲击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他内心带着一种悲怆和憋屈,在没有退路的时候,他必须勇敢面对。
贾东觉得,乙肝带给他的心理打击,远比身体上的伤害要大。
他想通过网络寻找“知音”,找一个“情况差不多”的伴侣。他在网上查询到,中国有7000万乙肝患者,他相信有很多女孩也遭受着跟他一样的困境,没有对人说出来,别人也难以理解。
在接受红星新闻记者采访时,他不愿接受拍照,但他决定要用自己的真名——贾东。他要用这种方式公开自己的秘密,“这个秘密在心里埋藏了这么多年,压得我踹不过气来,已不知如何跟别人说起。”
现在,他如释重负。不管未来怎样,他说必须坦然而真诚地去面对生活。
红星新闻记者 杨灵 摄影报道
编辑 彭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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