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李巧巧采访/整理:王家琦冯武
彭派纽斯王裕群岛
我叫李巧巧。今年28岁。四川省内江市志中县市民镇人。
我大学读法语专业,2014年毕业后留在城市工作,2018年,我在湖南双峰县一所乡村学校支教了半年。2019年,因家庭原因回到老家,在家比较清闲,想了解农村教育水平,我就主动找到母校的校长,问可不可以支教。
我的家乡无大型工厂,经济主要靠农业,有不少留守儿童。这里不算偏远山区,没有支教名额,但学校一直缺老师,每个学期,校长会问想考编制的亲戚朋友是否愿意做代课老师,每个月给1500元的工资。
虽然,校长觉得我莫名其妙,但还是给了我机会。2019年9月,我开始了一年的支教(第一学期算非代课老师,第二学期变成代课老师),我所教的四年级二班有38人,一半是留守儿童,他们的父母去了成都、深圳、江苏省等地打工。
2020年9月,我在自家开办了一间四二书屋,想换一种方式继续陪伴孩子们。
我在母校支教时班里的孩子们。本文图片均由李巧巧提供
乡村老师的纯粹
我的父母希望我受到更好的教育,在初三时,我转到了市区最好的中学。初三那一年,我寄宿在老师家,那位老师会教人考试作弊。当时学业压力大,加上缺少父母的陪伴,我的心理状况非常差。这段经历让我对老师这个职业产生了厌恶心理。
还在农村上学时,我觉得老师啰嗦,会给老师取外号,但到了城里才发觉,虽然乡村老师文化水平可能不及城市老师,但他很纯粹。成年后,我慢慢意识到他的教导已内化入我的行为。他启蒙了我对老师这一职业的认识。这算是我回母校支教的一个原因。
另一个原因,是2018年的湖南支教经历。那是一个村校。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只有六个班,七名老师。我支教时担任了整个小学的美术和科学老师。
在这里,我看到了两种不同的教育模式。
一种是自由的教育模式,来自一位城里的姑娘,她是一位特教老师,在那里八年,后来我们成了好朋友。在她身上,我看到了一个老师该有的样子,对此我对“老师”有了新的认识。因为她自身受的教育比较好,给学生的自由度大,所以她的学生开朗、充满好奇心。那些孩子在我的第一节课上就问我,“老师你为什么烫一个爆炸头?”他们特别活跃,不管成绩好不好。
另一种是压抑的教育模式,来自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师。他会强行要求所有同学背诵课文,对成绩要求很高。在他的班级里,我对孩子们说,你们自由发挥,在纸上画什么都可以。他们刚开始不敢动笔,结果交上来的画都互相抄袭。而且,这些小孩子很会看老师的脸色。
但也有个女孩子画了一幅家乡的画,让我很触动,画上写了一句话:我画这幅画是因为很多城里人瞧不起我们农村人,我想说:“其实我们农村也很好。”
我在湖南乡村学校支教时,孩子画的画。
其实,这些孩子内心有很多想法,但一直被压抑,没有释放天性。
湖南支教结束后,一个来自组合家庭的很要强的女孩子,在作文里写了我三次,“李老师走了一个星期了”,“好想念李老师”,“我以前不敢跟李老师说话”。虽然她跟我没有多少交谈。
我没想到她的内心是那么柔软。
我有了一种愧疚感。支教听上去蛮光荣的,但似乎有种小虚荣心。那个女孩子感觉在说,“把人家撩完就跑了”。我到底给他们带来了什么?
我的特教老师朋友,后来因为体制原因也辞职了,去了大理。她跟我说,辞职时,她真的很想念这些学生。学生身上有一股魔力,即使他们不为你做什么,都会让你觉得有一种希望。
回到母校支教,我在四年级二班教语文,也协助班主任管理。之前他们每年都换班主任,每学期都换老师。班上一个孩子云淡风轻地跟我讲:没事,我们早就习惯换老师了。
我发现,学校有近一半的老师都是代课老师,由于收入低,代课老师流动性很强。留下来的老师,可能这学期教语文,下学期就去教数学了。所以,孩子们遇到的可能是只为了完成一个学期任务的老师。
在学校时,总有一个学生问我:“老师,你下学期还教我吗?”“老师,你能教我到初中吗?”
我所践行的,不是一种新的教育理念,可能就是作为一个大姐姐去陪伴孩子们,给孩子们的“小屋”里多开一扇可以畅想世界的“天窗”,为他们的生活增添新的视角。
班里的留守儿童,心理上需要更好的关照。平时,我会注重他们自信心的重建,集体意识的培养,以及与人建立感情。我的尝试很多,谈不上专业,更多是野路子,只是把孩子当作独立的个体,与他们平等地沟通。
重选班长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选举班长。以前,一般当班长的人有几种可能,要么是教师子女,要么是成绩好的学生。
我认为,每个班级必须要有好的领头羊。
我对全班同学说,不管你成绩好不好,大家都是平等的。班长不是一个虚荣的头衔,它是一份要认真对待的工作,班长是老师的小助手,也是同学们的好帮手,这个职务可以锻炼学习课程外的其他能力,比如组织协调、交际沟通能力等。
陆陆续续地,好几个孩子们来找我了,特别害羞的女孩子也来了,每个人都说要做班长。我告诉他们,你们是候选人了,要去准备一下,比如一个演讲稿,或者告诉大家,你为什么要做班长、会为班级做什么。
最后,经过每位同学投票,班长选了两名,女孩、男孩各一名。男孩在各方面都讲得很好,女孩则感动了全班同学。她说,爷爷过世了,没有当过班长,想为爷爷当一次班长。还有几位害羞的女孩子站在台上竞选时,一看到人多就害怕,说不出话,哭了起来。
不过,这个女生班长只当了一个学期。她的作文里只有妈妈,其实她妈妈在她出生不久就走了。她希望得到母爱,但她爸爸不以为然。
她爸爸其实是我的同学,我给他发信息:为什么不关心你的女儿?他每次都说“我知道的”,“我懂得”,“心理学很简单”。
可惜,这个女孩的思维还没有打开,她喜欢抄写,写的字很好看,但思考问题时有局限性,所以成绩无法再提高。我想,可能是家庭环境造就的,有些东西她不敢想。
我也试着用“野路子” 打开孩子的思维。
语文课上提到的一些词语,比如“殷切的目光”,我就让孩子们做个“殷切的目光”给我看一下,然后他们就会用各种各样的眼神去体会“殷切”是什么意思。
2020天夏天,我的最后一堂语文课,孩子们临时抱佛脚赶语文作业,在教室里吵吵闹闹静不下心来,中午吃完饭自己搬着凳子在办公室外补作业。
学会“尊重”
老师和孩子间是平等的,我尊重孩子,也教导孩子们理解“尊重”。
刚开始,他们上课闹哄哄,老师上面讲,学生下面讲,听课效率低。我说:上课时你们要尊重我,我也尊重你们,这是最基本的。
当然,只讲这个没用的。四年级孩子的专注力只有20多分钟,如果老师讲得枯燥,他们肯定会乱动,这是正常的儿童心理。
于是,我请同学们一起完成“一周内上课遵守纪律”的实验,若他们一周都表现好就能得到奖励,比如他们梦寐以求的电脑课、体育课。不过,这个实验以失败告终。
后来,我又尝试了“罢课”。科学课上第一次去实验室,他们特别兴奋,上课铃响后一直闹哄哄,多次提醒无果后,我告诉他们:现在回班级去,这节课我不上科学课了,你们太不尊重我了。
我不是在发脾气,只是想告诉他们,他们不尊重我。后来,让我感动的一幕出现了,过了一节课,我走近教室,发现班长在对同学们讲话,大概是做思想工作。快下课时,班里三十几个同学一窝蜂冲到了办公室,想跟我道歉,把办公室的老师都吓了一跳。
我让他们先回教室,不要吵。当我慢慢走上讲台,他们就安安静静坐好了。我身后的黑板上写着:李老师,请原谅我们。
孩子们给我道歉。
“尊重”不只是一个名词,要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什么是尊重。我花了两三个月时间不断尝试,让他们养成了尊重的习惯。他们不仅开始尊重我,还让我感动。
有一次,我上课上到一半,不舒服,喘不上气,到门口坐了一会儿。平时不做作业的小男生给我一个小面包,霸道地说:“快把面包吃了哈!”
夏天黄果兰开了,孩子们会摘上最新鲜的黄果兰放到我的办公桌上,让我成为办公室最被羡慕的老师。
孩子们送给我的黄果兰和桃子,还叮嘱我要发朋友圈。
对于孩子们,我会观察他们,发现每个孩子的优点和缺点——对症下药。
“问题”孩子
我的班里有个全校出名的“问题”男孩,考试几分,上课折纸玩,甚至偷同学的钱,欺负小同学。他父母离婚,爸爸长期在外工作,靠生病的爷爷照顾他。家长给他物质上的满足,却放弃了他的学习。然而,这个孩子会折爱心送给老师,情商很高。其实他只是一个缺爱的孩子。
另一位“问题”男孩,成绩不好,平时不爱说话,老师问也闭口不说。他爸爸曾以为他有自闭症,带去重庆的大医院检查,还三番五次地问我,孩子是不是有自闭症?
我说,他一点都不自闭。其实,他只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学习,也没有动力,就表现得无所谓。后来,我给他安排了一位小老师,每天帮助他学习,要求不高,每天记住几个词语。去年暑假,他在家和爸爸一起每天坚持7-8个小时的学习。四年级下学期期末时,他自己写下一个小纸条:我必须考及格。
“问题”男孩写的小纸条
我们班还有个小女孩有点“目中无人”,因为她成绩最好。平时你对她说话,她眼睛都不看你。我就安排一个“刺头”给她,一个外向且成绩最差的男孩。她有时也会“崩溃”,我就说:你需要跟他沟通,学习别人好的方面。
后来,她告诉我,她想当科学家。这个女孩子个子特别小,妈妈生了二胎妹妹,爸爸在外打工。她话不多,全部闷在心里。以前她不爱说话,现在虽然说话声音小,但想一会儿就会说出口。她习惯把话写下来,作文蛮优美的。
班上还有其他害羞的孩子,他们害羞的原因有很多,怕自己回答问题时被别人笑话,怕自己说不出好的内容。
我就跟他们讲规则:被提问时,不会也没关系,请讲出“我不会”这三个字;如果真的没有听课,还是会受到惩罚。
还有一个规则可以化解害羞的尴尬。
经常有女孩听了课,但回答问题时很难脱口而出,我会给她30秒的思考时间,想好之后再回答。如果时间过了还是说不出来,我会问班里其他同学能不能帮助她,这样孩子就不尴尬了。如果有几个孩子一起举手说想帮助她,我就让这个女孩指定一个人。
潜移默化地,班里也逐渐形成互相帮助的氛围。为了加深同学们之间的感情,我采用了一对一的搭档制学习,成绩好的帮助成绩差的,性格外向和性格内向的搭档。
最大的改变是,以前一个同学回答不上问题时,全班会哄笑,现在同学回答不上,会对这位同学说“加油”。
有一次,十几个同学偷懒,没背出古诗,被我罚站朗读古诗,班上同学会主动给他们送水喝。
跟其他班不一样,我们班每周都有课上小游戏时间,这是我的固定教学环节。我带头设计游戏,孩子们会出各种各样的主意。
比如,他们喜欢打游戏,觉得不断升级很过瘾,我们就设计了“升级版”的王者荣耀——词语PK、造句PK、作文PK等等,而且是同分数段的平级PK。终级大奖类似免一天或一周作业。这样,他们就有一个奔头,会积极去书上寻找答案。这看起来是游戏,其实是在巩固知识。我还会鼓励他们帮助别人回答问题。
这些孩子也愿意在作文里“畅所欲言”:
“老师站在讲台上,如同一只准备吃小绵羊的大灰狼,我们提心吊胆地坐在自己如同冰块的板凳上,如同一只弱小的小绵羊。我们这些弱小、可怜的小绵羊,一定要团结、互相帮助。”
“老师啊!当你来到教室时,我们把你气吐血,你生气地走开了,我们只想让你回来。”
孩子写的“诗”
学校(三)
过了一个星期脑子都快爆了。
有一次我们被刘老师批评后,
我看见李老(师)在门前哈哈大笑,
也许这就是我的生活。
孩子写的“诗”
难忘(一)
大树啊!
哪一棵树下没有花?
哪一个笑脸上没有爱?
哪一个心中没有伤?
哪一次我的生命中没有你的光芒?
受疫情影响,去年三月,学校开始上网课,观看统一课程,虽然是全国的优秀老师讲解,但难度不适合农村孩子,听课效果不好,多是走形式。有的学生因为家里网络或环境不好而影响了学习。有几个孩子家里没有安装网络,靠流量耗钱。如果家长不监督,孩子也会玩游戏。
四二书屋
2020年9月,四二书屋“自然而然”地出现了。它的诞生基于我的所见所闻,最终因孩子们的存在而变成现实。“四二书屋”源起于四年级二班这群孩子,算是这个班的一种延续。
不过,最直接的原因来自于一位小男孩。他非常敏感,乖巧有礼貌,也喜欢提问。上个学期他经常哭,因为疫情期间妈妈陪伴他的时间比较多,但后来妈妈出去打工了,他很舍不得妈妈,情绪一直不稳定。所以,我想应该有另外一个空间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四二书屋位于我家的一间屋子。
孩子们可以来这里借书,目前藏书大概两三百本。每周日上午也可以来听讲座,练习书法,解决学习上的问题。我们已经策划了十一期讲座。来的孩子逐渐稳定在六个左右,都是留守儿童,是我之前的学生。最近四川很冷,只有几度,没有暖气。有两个女孩子每次都早上8点准时到,有个女孩手上长满了冻疮。
这里是开放式的,我不会问孩子为什么来或不来。有个孩子把二年级的妹妹带过来听了几期讲座,后面不来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也不确定我的方法是否正确,这需要时间来验证。
其实每周日的讲座是从去年暑假延续下来的。由于疫情,课外兴趣小组能做的事特别少,我就把它挪到了暑假,搬到了我家的一个小房间里,愿意参加的同学都可以来。
当时为他们准备了一些讲座,请嘉宾老师来讲。请过澳大利亚的一个硕士,讲了好几期英语学习的内容。到了9月,我想给孩子们做职业相关的系列讲座,那位嘉宾发动她的力量,让身边优秀的人来为孩子们做讲座。讲座一直延续到现在。
我很感谢讲座嘉宾们带给孩子们不一样的视角,他们完全出于志愿。为了感谢讲座嘉宾,我和孩子们拍了十几个短视频。都是孩子们自己组织语言,我一句都没教他们。
周日讲座的海报
希望这些讲座能拓展他们的视野,让他们对职业不那么陌生。关于理想,他们的思考很少或者非常模糊,很多都是脱口而出的,比如科学家、医生。
实际上,跟他们熟悉后,他们会说“我想长大后让父母生活得更好一点”。
我希望四二书屋成为村里陪伴孩子的第三空间。
刚开始他们离开书屋时不会跟我说“拜拜”,现在会笑着跟我道别,自己把凳子收拾好,如果有人没收拾好,还会互相提醒。
四二书屋里还有一位皮肤黝黑的小男生,成绩是班上倒数几名。以前他在班上不说话,但他现在会跟妈妈打电话,告诉妈妈一些事情。如果有嘉宾老师问他问题,他也会回答,有时还是用英语。如果我说要听写,他会自信地说:“没问题,我一定会全对的。”
所以,我希望做一个长远的书屋,不只是陪伴我的学生,希望有更多的孩子愿意来书屋。目前只是走一步算一步。但每走一步都太艰难了。我不收钱,当地人把我当傻子,我也很难得到父母的理解,他们现在虽不反对,但会给我泼冷水。
有时候,我觉得做不下去了,也听到一些家长说,孩子来这儿就是玩儿。我心里特别难受,我的付出值得吗?
上完一节作文课后,孩子跑到讲台上。
目前,我也是一名对外汉语老师,接触城市、农村、国外的孩子,也增长了我的教学经验,我也希望和孩子们一样一直成长。我也曾在脑海里想过,如果能建一所乡村学校该多好,带着孩子们设计学校的每个角落……目前,先停留在脑海里吧。
这些普通的农村孩子最需要的是陪伴。很多留守儿童的知识面比较狭窄,他们的心理健康也需要关注。他们只能生活在这里,但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有劣势,只有大人才会评判他们。我希望农村的孩子能受到更多的关注,不是同情,不是施舍,而是共建。
未来,我希望能给孩子们更多的书籍,希望有更多嘉宾老师来做线上讲座,欢迎更多人来共建四二书屋。如果四二书屋的这种模式可以持续下去,也期待更多人加入乡村教育的共建。
四二书屋需要更多愿意陪伴孩子们的人。他们是一群可爱,聪明,纯真,有活力的小天使等待和更多的人碰撞出神奇的火花。
[口述者李巧巧系四二书屋发起人。如果您有兴趣为四二书屋提供支持,可以通过以下方式联系,邮箱:852767217@qq.com,手机:(平时上课忙,可能会接不到),麻烦联系时说明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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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未来”关注3500万流动儿童和6500万留守儿童,呼吁改变1亿中国儿童身份困局。本专栏由上海联劝公益基金会“纵横计划”资助,在此感谢。
责任编辑:吴英燕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