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博尔赫斯的墓碑上,有一句古英语“and ne forhtedon na”。翻译成中文,是短短两个字:
别怕。
这实在是非常非常朴实的一句话,朴实到这世上每个人都听过,朴实到几乎令人感到诧异,一个诗人,一生最熟悉的便是文字,怎偏偏摘了这样一句平淡道理,平淡得仿佛是日常生活中最不起眼的喃喃自语,然后郑重其事地刻在墓碑之上,仿佛穷尽一生上下求索,也找不到别的什么事情比告诉后世“别怕”,来得更重要些。
若不是博尔赫斯,我大概不会把谁说的“别怕”放在心上——越是朴实的道理,人就越以为自己知道,并把这种“知道”当成“理解”,甚至“做到”,以至于不以为意。可真当面临恐惧时,又有多少次能抵挡逃避的本能,选择直面呢?
许多人知道博尔赫斯,是因为那句“如果有天堂,那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但你或许不知道,博尔赫斯真的当过图书馆馆长,而且那个时候,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博尔赫斯一生受眼疾困扰,视力不断下降直至失明,也就是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必须亲自面对视力一点一点离开双眼的感觉,对于一个需要阅读,需要写作的人来说,实在找不到比这更残忍的事。
但是他说,别怕。
如同博尔赫斯一生与诗歌缱绻,音乐家坂本龙一在活着的每一天,都不能没有音乐。
上周日,音乐家坂本龙一举办了一场线上音乐会。这是他确诊咽喉癌的第八年,确诊直肠癌的第二年,在过往的两年里,他接受了大大小小六次手术,在可预见的未来里,他应当尽可能地静养,准备无止尽的化疗——然而,他却做出了和所有医嘱相反的决定,他想要准备音乐会,想要弹琴。
他,以及他所有乐迷都很清楚,这是一场赌上性命的演奏。宣布音乐会消息时,坂本龙一写:我已经没有足够体力来举办现场音乐会,或许,这是我最后一次以这种形式演奏。
他并非不在意身体,相反,他以制作音乐的那般谨慎的态度执行治疗计划,只不过他明白,真正令他感到恐惧的,并不是疾病本身,而是“因为生病所以无法创造音乐”。
他为音乐活着,因此,音乐便成为比他的生命更重要的事,面对癌细胞对身体无尽的侵蚀,他可以不恐惧,他会抓紧最后可以演奏的时光,再一次,抚摸琴键。
不能说上帝对天才尤为残忍,只能说命运是公平的,天才与平凡人一样,会遭受难以抵抗的打击,会面对坍塌与幻灭。
并且,命运会给所有人同样的机会去面对,去寻找支撑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去思索自己生命的价值是什么,那些真正做到“不怕”的人,都不曾逃避过命运这般残酷问答。
面对未知,面对受伤,面对所有让我们感到威胁的一切,“逃避”是无可指摘的本能。“勇气”是很珍贵的东西,可不是每个人都天然具备的,它需要呵护,需要培养,需要锤炼。
只不过,不管你有没有勇气,生活本身就是危机四伏的。
生活,就如蔡崇达在《皮囊》里写描写的海:海藏不住,也圈不住。对待海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每个人自己去寻找到和它相处的方式。每片海,沉浮着不同的景致,也翻滚着各自的危险。生活也是,人的欲望也是。以为节制或者自我用逻辑框住,甚至掩耳盗铃地掩藏住,是最好的方法,然而,无论如何,它终究永远在那躁动起伏。
喜爱舞蹈艺术的人或许听闻过台湾一支舞团,名为“云门”,那是台湾第一支职业舞团,曾演出诸多经典作品,享誉世界。然而,云门曾遭遇一场大火,将租赁了十六年的排练场化为废墟,一切停摆,直至七年后,才凑齐款项,重启剧场。
有人问云门的创始人林怀民,“云门大火,你难道没有哭?”林怀民说,当时没有,是几个月后,他在巴塞罗那,突然想起废墟中的面具——那场大火烧毁了一切,但奇迹般地留下了舞作《九歌》的面具。想起那些面具,他没能忍住眼泪,哭了三回。
林怀民远不止是一个蜚声国际的舞蹈家,更是许多人的精神导师。重建云门后,他抖擞起精神,仔细排布了新剧场的每一处细节,甚至连周围种什么树,种在哪里,都要一一看过。有人慕名来园里参观,看到他,会亲切地向他问好,跟他说对这里的喜欢,林怀民听了高兴又欣慰,“人生的事情是很难说的,你唯一拥有的真的只有当下。你怎么知道明天要失火,变成这么大一个苦难?苦难完了以后,大家又都很开心,那就好了”。
林怀民看起来好像总是很乐观,好像总有勇气重头再来似的,可生存问题一直是很多小众艺术难以为继的根本,即便对云门来说,亦不例外。然而,林怀民说:“我们要找生存的方法,是很难,可是云门也从来没有哪一天没有困难啊。”
生活本身就是危机四伏的,他很坦然,也不畏惧,腰板儿笔直,“我们总是想办法挺下去”。
因为是云门,所以你知道,林怀民的勇气不是凭空而来的,那不是年少冲动的热血,亦不是天真无知的狂想,他是真正在与困难的无数次近身缠斗之后,终于让折磨他的痛苦,让威胁他的恐惧,成为了支撑他的力量。
我想起王尔德在《自深深处》写过,他曾经只为享乐痛快而活,对种种悲伤和痛苦避而远之,他讨厌这些,于是决定不去理睬,而他的母亲却给他念卡莱尔的诗,让他知道,天地万象,是以悲怆建造的,一个孩子,一颗星星的诞生,都伴随着难以描述的痛苦。
如果你害怕,就什么都得不到,直面恐惧,它就有可能成为你的力量。
《脱口秀大会》里有个人气很高的选手,叫鸟鸟,大家最开始知道她,是因为她曾作为编剧给许知远写《吐槽大会》的文本,后来许多人喜欢她,是因为从她身上感受到共鸣,那种“敏感”“内向”“社恐”等等特质,让许多听众感同身受。
敏感,内向,社恐......在这些标签下,在那些引人拍案大笑的段子里,能够显而易见的,是鸟鸟曾经受过的痛苦,她就是得直面那些曾经折磨过她的东西,才能将那些痛苦转化成可以治愈别人,亦能治愈自己的柔光。
我们实在恐惧痛苦,恐惧到不愿直视它,更遑论剖析它,解决它,而几乎每一个敢于这样做的人,几乎都尝到了甜头,得到了命运的奖赏。
连看起来很佛系的导演李安都说过,没有比恐惧更强烈的感受了,这是一股强大的力量,能鞭策我不断改进。之所以能持续不断地尝试,动力就在于不安全感,在于痛苦,在于恐惧。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博尔赫斯会选择把“别怕”当做墓志铭的原因。
来源:谁最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