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帮经常风餐露宿
汉源县清溪镇马帮客栈遗址
李贵平 文图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漫长坎坷的南方丝绸之路上,如果说络绎不绝来来往往的商队是一条项链,那么,散落在南丝路上大大小小的客栈和马店,就是串起这项链上的颗颗明珠。按四川民俗学家刘孝昌的话说:客栈和马店堪称一汪“泉眼”,它带活了整个南丝路上的商贸往来的活水。
关于客栈或马店,艾芜《南行记·洋官与鸡》里有精彩描述:“地方虽小,却因处在滇、缅、通商的要道上,每天总有一二百匹驮洋货的马,从缅甸北部的商埠、八莫走来过夜,这里的人家便专靠开设马店来过活。”当年,艾芜南行走过的很多地段,就是南丝之路的参差交叉线路。
桃平羌寨是当年背夫马帮歇脚的地方
路上,马帮背夫的野营露宿
过去的马帮,一旦离家启程,就难免要经常野营露宿。雅安荥经县博物馆有个档案资料介绍,民国四年(1915年),当地马帮一天的劳作流程是这样的:天亮就爬起来,从山上找回骡马给它们喂料,然后上驮子上路。中午开一次“梢”,“开梢”就是吃午饭的意思,无非是打个酥油茶、揉点糌粑吃。当天色昏暗下来,马帮要尽力赶到他们必须到达的“窝子”,在那里“开亮”,开亮就是露营。也必须在天黑前埋好锣锅烧好饭,卸完驮子,搭好帐篷。大家分工合作,找柴的找柴,做饭的做饭,搭帐篷的搭帐篷,洗碗的洗碗,轮流做事。
马帮走在路上十分艰苦,茫茫山野里,他们还经常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之处,只好将马赶围成一圈,马帮就在旁露营,但最重要的是要生起一团彻夜不熄的篝火。途中幺店子提供的功能十分简陋:背夫们到晚上住下后,躺在满是臭虫跳蚤的草垫上,检查彼此的伤痕:谁的肩背红肿了,就烧烫拐子的金属杵尖压在红肿处;肩背磨烂的,敷上盐巴以痛疗痛。
这当然只是在路上露宿的情况,很多时候,各地的马帮还是经常住宿在较正规的客栈或马店里。毕竟,南丝之路越“走”到后来,沿途集镇的商号、马店和客栈越来越多,服务功能也越来越齐全。
有时候,马帮也寄宿在当地百姓家中,条件好的时候可以投宿在水草丰美的“栈口”。去年春天,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在石棉县清溪古镇,就看到这样的幺店子遗迹:黄泥巴土墙,茅草盖顶,茅房里有三四个石凳子(当地人称为哨凳,用来歇茶背子的凳子。清溪镇老辈子介绍说,当年,这样的幺店子每晚店钱两角钱,当晚若吃一碗豆腐,另加5分。次日清晨,一碗豆花又是5分。店家可以免费提供柴禾,背夫们可于当晚蒸好玉米粑供第二天路上吃。
我记得那天在茅草丛生的幺店子遗址,有个扛着单反相机的人兴冲冲地对一名衣着时尚的漂亮女孩喊道:“妹儿快过来,这个老房子安逸,拍摄出来有对比感。”
条件好点的两层楼大客栈
大客栈,豪华客商云集之地
南丝路上的客栈和驿站大大小小,沿途星罗棋布,深藏不少故事。
明清时期,成都作为南丝之路的起点,可谓商号林立,客栈云集。簇桥、土桥一带是丝绸制作中心,到处开有因马帮兴起的茶旅店。这些茶旅店带有多种功能:白天卖茶,晚上把条桌拼起来当大通铺,马帮人就齐齐睡在上面。除了提供人的食宿,茶旅店还要提供马的草料、豆料等。虽然条件艰苦些,但对马帮人来说,人有住,马有食,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唐代张籍诗云:“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民俗学家郑光路介绍说,过去的万里桥一带,也是大客栈扎堆的地方。无论客栈是什么样式,有一样不会变,客栈的大门口都要高挂一串灯笼,意为此处可住宿;有些则挂酒旗,意为此处可吃饭。这些灯笼,多采用方形木头架,结实耐用,用白油纸糊上,上书店名。远远看去很醒目。
正规点的客栈叫“驿站”。一般来说,驿站大多只接待官家和军家,大客栈可以容纳数百人;小的叫茶马店,家徒四壁,留给穷人的。清代咸丰年间,新津花园镇有家闻名四方的大客栈,拥有三厅五间铺面,客栈多住达官贵人,轿子平放十分占空间,每当有贵客进门,店小二便将客人的轿子用滑轮升到木架上悬空挂起。气派的官轿架子也是大客栈的标配之一。
今天的邛崃临邛古城北街有个博物馆,里面有图文资料介绍:旧时在临邛北街开有许多“老字号”客栈,最有名的是萧马店。萧马店之所以得名,是此地有专为客商代为养马的大马圈,同时也给家境殷实的商家提供了相对舒适的下榻条件。街上的老年人介绍,当年的萧马店真是气派,每边有十二三间大厢房,赫然分列两边,正厅高达三层,青瓦结实,柏木梁架光滑粗壮。旧时州官府官出门,动辄多达二三十人,也能齐崭崭住进萧马店里这样的大客栈中。当然,萧马店的马圈、马料、水草也是非常齐备的。
走水路,码头“夜生活”很丰富
相比之下,水路上的码头客栈是另一种热闹,很多时候夜生活更丰富。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曾多次随眉山文化学者、著名作家邵永义走访青神县汉阳镇。邵永义说,汉阳镇这个地方很有历史,自西汉开始就是商业重镇,它是蜀中经由水路通往乐山、重庆及江南广大地区的舟船停泊口岸。依托岷江水运,汉阳镇在很长一段时间商贸繁盛,客栈云集,故自古素有“穷青神,富汉阳”之说。他还说,过去每至暮春,下游平羌三峡、乐山一带的人们都会赶到汉阳镇参加“蚕市”。所谓蚕市,就是交易蚕桑各种相关产品的集市,四川各地都有蚕市,大约是从唐高宗时代开始(因蜀中丝织业发达,作为相关产业交易会的蚕市也应运而生,且成为当地的盛大节日)。汉阳镇一到“蚕市”季节,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周边县市的男女老少成群结队跑来求神拜佛,“祈求田桑”。每天,从舟船未来的码头到人头攒动的商号,大包小袋绢布、棉布、生丝包扛进扛出,成箱成捆银币流进流出。一到晚上,灯火通明,汉阳镇酒馆林立,热热闹闹的庙会在会馆竞相登场,出现“日有千人拱手,夜有万盏明灯”的繁盛景象。这种特殊时节,镇上所有的客栈都需提前预定。最忙的时候,连木船都租了出去,睡满客人。
有道是:“有沽酒处便为家,菱芡四时足。明日又乘风去,任江南江北”(陆游《好事近》)。像这样热闹的水码头客栈,在四川可谓比比皆是。
马帮客栈用过的大簸箕
小客栈:唱顺口溜招揽四方客
四川民俗学者刘孝昌,记得自己小时候常听幺师(客栈服务员,专门吆喝招徕客人)唱一种有趣的顺口溜。“楼上的客,楼下的客,听我幺师办交涉:要屙屎,有草纸,不要撕我篾席子;要屙尿,有夜壶,不要在床上画地图。”
等到次日清晨,鸡叫头遍,幺师又开始吼店,唱词也应景有些变化,“东方亮,江水潮,笼内金鸡把翅摇。楼上的客,楼下的客,听我幺师办交涉,打对的,同房的,个人东西要收拾,慢张罗,失掉财物都不管。有事的早起,无事的休息。”随后,幺师便开始给每间客房端茶送水,名义上是送茶水,其实是借机查看各间客房有没有异常。
豪华的大客栈,毕竟只有客商云集之地才有,在南丝之路的荒山野岭处,更多的是鸡毛小店,也就是马帮口中的“幺店子”。每到暮色降临,客栈的幺师便站在门口吆喝,凭三寸不烂之舌招揽生意。“过去在老成都,人们相信,身上银两带的多的人,走路的时候脚上沾的灰也多。机灵的幺师看到这样的客商就格外殷勤。”刘孝昌说。
好的幺师,是客栈的摇钱树,他招揽客商的吆喝很是讲究。他们嘴皮子一动,就滔滔不绝,多是夸奖自家店的豪华,像是铺盖齐整整,窗子亮闪闪,但等你进去,就可能不是这样了,多少有点忽悠的成分。
当然,幺师也勤快,等到客人进门来,就殷勤地接过客人的包袱,小店连登记都免了,赶紧给客人打来洗脸水,帕子也跟着递到手上。那些脑壳好用、热情又厚道的幺师作用不小,他们凭自己的嘴皮子,每个月都可以从老板那里领到不少赏钱。
民国初年威州(今汶川)城内,有个张洪歇客店很有名。店主张幺婶对人和蔼,头脑活络,有点阿庆嫂那般机敏圆通。她店里有几十床被盖都是清一色的人字尼被面,新蓝布里子。床上夏铺竹席,冬铺草席。还有待客用的上官房。店内饮食丰盛,天天都有足子(下力客)运送各种物品到店里。另外,威州兴文坪的董昌琪和绵虒姜甫耕开的歇客店了,也是口碑不错的客栈。
汉阳镇这家铁匠铺过去经常打马掌
钉马掌,马帮客栈的“基本功”
沿途马店,除了给骡马喂草,同时也是人住的客栈,但马店的主要功能还是可以搁置更多的马匹。南丝路上的马店很多,从成都到西昌,簇桥、双流、新津等地,可以说是星罗棋布。过了西昌,大马店多有土司头人的背景,无背景的生意很难走通。
大马店主要服务的对象是大马帮,有自己招揽生意的秘方。刘孝昌说,“西昌过去的大马店门口,大多立着一根天灯杆,也叫天星杆。临近天黑时分,把灯点燃,十来里路之外便能看的分明。”这些天灯杆是大马店的标志,杆子也格外气派,多用齐整整的杉木条子制成,下有石条砌的座台,杆子上也装有滑轮,依靠这滑轮便能升灯。
常跑南丝路的马帮都知道这灯笼里的诀窍:“马帮走在山路上,远远地看见天灯杆上一串红灯,便说‘不急不急,马店还大有空位’,等到走到半路,灯变绿灯,心里便有点着慌‘哎呀,都住一半了,要快点哦。’等到走拢,灯笼转黄,则不免两手一摊‘莫眼了,已经住满了,只有另寻他处。’”虽然没有现代社会大张旗鼓的广告,但旧时的马店依靠简单灯笼,便能起到“千里传音”的功效。
马店基本上可以把马帮需要的服务都“包圆”了,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便是钉马掌。
钉马掌是马帮考量客栈服务能力的重要指标。我们知道,古往今来,不管是用于兵事,还是商旅,人类为了延缓马蹄的磨损往往在上面钉上一层“U”形金属(大多是铁)用于保护,故又称“马蹄铁”,是马、牛等牲口装订在蹄上的铁制蹄型物。由于马蹄和地面的长时间摩擦,加上积水的腐蚀,会很快脱落,钉马掌主要是为了延缓马蹄的磨损。
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经常在许多古镇看到这样的铁匠手艺人,他们现在都还在制作少量的马掌,用于那些暂时不通公路的偏僻山野的骡马行走。但总的来说,越来越接近“非遗”了。
马帮在途中何时歇脚,晚上住哪里,或住哪个档次的客栈,这一切都由马锅头说了算。马锅头是马帮队伍的带头大哥,是一队马帮的核心,各种采买开销、联系事情、张罗开梢吃饭住宿等,均由马锅头安排。赶马人只是马锅头雇用的小工。但马锅头和马脚子之间并不单纯是雇主与雇工的关系,有几种情况:一种是家族式的,全家人都投入马帮的事业,骡马全为自家所有,而且就以自家的姓氏命名。还有就是逗凑帮,一般是同一村子或相近村子的人,每家出上几匹骡马,结队而行,各自照看自家的骡马,选个德高望重、经验丰富的人作马锅头。大家的命脉维系在一起。所以一般来说,马锅头在住宿方面很少搞什么特殊化。
泸定桥有300多年历史,当年附近开有许多客栈马店
泸定桥修建和客栈往事
历史上的南丝绸之路,也是一条民族走廊,无数少数民族经这条路南来北往、迁徙融合,并形成了现在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聚居情况。最为著名的,就是“藏彝走廊”。提出“藏彝走廊”这一理论的是费孝通先生。费孝通指出,在包含甘孜州泸定、雅安石棉和凉山州冕宁、西昌等地的这条走廊上,峰峦重叠,河谷深邃,群山峡谷中不仅居住着汉、彝、藏、羌等少数民族,还保存着即将消失的被某一民族语言淹没的基层语言,并积淀着许多至今仍起作用的历史文化遗存。这种历史文化遗存,自然也包含遗存下来的各种客栈马店。这些客栈马店,都保存着大量的当年自己的祖先用过的布包、马鞭、酒壶、马鞍等,有的主人家还兴致勃勃和我聊起马帮往事。
这里需要介绍一下著名的泸定桥。撇开泸定桥作为“红色旅游”的历史遗存因素不说,那天,我在泸定桥北头的广场上,有一尊康熙大帝的巨石御碑,石碑上的文字介绍道:清康熙时期,藏族和汉族的物资交流到了大渡河,全靠渡船或溜索转渡。有时不能及时渡河,大渡河两岸经常货物堆集如山,一些鲜活的食品(如野味、肉菜等)因无法过河而腐烂,而军队的频繁调动在这里也成了梗阻。公元1705年,康熙皇帝为了解决汉区通往藏区道路上的梗阻,下令修建大渡河上的第一座桥梁,经过一年的修建,大桥于1706年建成,康熙皇帝取“泸水”(即大渡河旧称“沫水”,康熙错以为“泸水”)、“平定”(平定西藏准噶尔之乱)之意,御笔亲书“泸定桥”三字,并立御碑于桥头。
许多人不知道,当年,作为汉藏彝多民族地区的重要交通驿站,为了修建这座铁索桥,泸定县在大渡河沿岸,竟开设了大大小小约70家客栈、马店和官办商号。每天进出这些客栈、马店多得像赶集,大量的绢布、生丝、犁头、风车、石磨、油灯、马掌、玉器、皮革等像小山一样码在马店客栈的库房里。晚上,楼堂华屋灯火通明,红灯高挂,南腔北调的社戏在锣鼓声中热闹登场……
封面新闻记者 李贵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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