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石头
面前是两座墓碑。
父亲指着其中一座墓碑对我说:“这是爷爷奶奶的坟。”又指向另一座墓碑,说,“这是伯父的坟。”
我纳闷儿,问:“爷爷奶奶不就您一个孩子吗?”
父亲一边化纸钱,一边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这是你奶奶临终前讲给我的……”
1950年秋天,一支部队经过村里时,临时休整,待命开拔。奶奶家住进了几名解放军战士,个个精神焕发,爱说爱笑,抢着帮奶奶挑水、劈柴,扫院子、干农活,一口一个大娘地叫着,特别亲热。其中,有一个小战士,长得虎头虎脑,机灵可爱。奶奶见他第一眼就很吃惊,因为小战士的模样很像自己当年的娃。多年前,奶奶和爷爷带着年幼的男娃从山东老家逃难时,娃得了怪病,半路上死了,奶奶差点儿哭死。小战士的出现,奶奶恍惚觉得,这是老天让娃来看自己了。奶奶泪水盈眶。
小战士一有时间就坐在奶奶身旁,双手托腮看奶奶纳鞋底,陪奶奶说话。奶奶心里暖暖的,眼睛一阵阵发潮。小战士告诉奶奶,他叫小石头,山东人。9岁时,爹娘被日本鬼子杀害了,他成了孤儿,流浪街头,吃不饱、穿不暖,还经常被地主家的恶狗追咬。后来,他遇上了八路军。八路军给他吃的、穿的,他就跟定了队伍,说什么也不离开了。他要当八路军,打鬼子。
奶奶听了小战士的身世,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奶奶问小石头:“孩儿啊,全国都解放了,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小石头偷偷告诉奶奶:“俺们要到很远很远的朝鲜去打仗,赶跑美国佬。”小石头还说,美国佬是个“纸老虎”。
奶奶摸摸小石头的头,怜惜地说:“小石头,等你打完仗回来,就到大娘这儿来吧,这就是你的家。”
小石头听后,哭了,说:“大娘,俺想认您当俺的娘,行吗?”
奶奶一听,眼泪立马又流下来,揽过小石头,颤颤地说:“孩儿啊!娘愿意!”
小石头跪下,给奶奶重重地磕了个头,喊了一声:“娘——”
奶奶笑了,笑得泪水横流。小石头哭了,哭得满脸笑容。
部队在村里休整了5天后,要开拔了。
小石头跟奶奶告别。他摇着奶奶的手,说:“娘,等俺打完仗回来,俺第一件事就是来看娘。”
奶奶轻抚着小石头的脸,不住地点头。
小石头突然跪在了奶奶脚下,说:“娘,如果俺在战场上牺牲了,小石头想求娘一个事儿。”
奶奶慌忙将小石头拉起来,说:“孩儿啊!咱不跪!你说吧,娘全都答应你!”
“娘,万一小石头回不来了,求娘给小石头烧些纸钱儿吧,俺就娘一个至亲的人了。”
奶奶捂住小石头的嘴,道:“不许胡说!娘还等孩儿回家哩!”
小石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展开,里面是一块儿暗红色的石头。放在娘的手心里,小石头说:“娘,你知道这石头为什么是红色的吗?”
娘把红石头捧到眼前。
“这是俺在战场上流过的血!”小石头有些得意,说,“俺把它留给娘,做个念想,等俺走后,就让这红石头替俺陪着娘吧!”
奶奶捧着红石头,哭了。小石头看着娘,笑了。
三年后,抗美援朝战争胜利了。
奶奶每天都到村口站上好一会儿,朝部队离去的方向眺望。奶奶寻思,美国佬被打跑了,俺石头也该回来了。
奶奶等着、盼着……
一天晚上,奶奶正在睡觉。忽然,屋外传来一声喊:“娘!娘!俺石头回来了!”
奶奶一骨碌爬起来,顾不得穿鞋,兴冲冲地去开门。门外黑咕隆咚,看不见人影。奶奶急了,边摸索边喊——孩儿!在哪啊?一没留神,脚下踩了空。
奶奶猛然惊醒,原来是个梦。
清晨,奶奶又站在村口,手搭额头,掂着小脚,遥望大路远去的方向。红色霞光浸染全身。
接下来的日子里,奶奶奔波于各级民政、武装部门,多方打听石头的下落。奶奶想:活要见人,死要有讯!奶奶也时常嗔怒于小石头,怪他说话不算数,让娘等得太焦急。
上级政府很重视,以“小石头”、红石头以及籍贯山东等信息进行多方函调,但却始终没能对上号。
奶奶在一次次希望与失望中,慢慢白了头发。
奶奶病倒了。
病床上,奶奶绝望地大放悲声——我的孩儿呀!
奶奶不行了。
奶奶89岁那年,带着深深遗憾与世长辞。
去世前,奶奶将包了多层的红石头交给了父亲,说:记住,这是娘的小石头!奶奶再三叮嘱,清明节别忘了给小石头多化些纸钱。
遵照奶奶遗嘱,父亲将红石头埋在了爷爷奶奶身旁。
父亲讲完,极其肃穆地看着我。
凝望着两座高高的墓碑,我重重地点点头,用无声语言告诉父亲——我懂了。
作者简介:吴春笑,男,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喜欢小说、散文创作,作品散见于《天津日报》《金山》《精短小说》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