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会节
小城的东边山上有一座香火鼎盛声名远播的寺院,寺院常年里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在整个西南地方都算得上是十方宝刹。每年农历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相传是那位海上菩萨诞辰、出家、得道的日子,这庙宇又是这海上菩萨的道场,十里八乡的信众纷纷在这吉日前来烧香祈福,自古至今形成了风格独特气势浩大的香会节。
我结缘小城一居十年,算是他乡胜故乡了。可是由于种种机缘和俗世繁务纠缠,始终未能脱得清净身心前往庙里了悟今生。今年恰逢六月香会节,正好借着机缘还了心中这期许十年的愿。
此地风俗,香会节烧香要在晚饭后凌晨左右方才灵验。再加六月时节暑气正浓,白天里又是香火又是骄阳让人难以静心虔诚。我本住在城东离这灵山净土不远,晚饭后稍作休整,沐浴更衣就出门去朝山了。出门的时候天上夕阳晚霞天光明朗,走着走着西山日落红霞飞尽天青如黛,此刻华灯初上霓虹斑斓,天光隐去的时候城市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上山
越靠近庙宇朝山的人越多,从山上飘过来的香烛气息就越浓。
当到了山脚下的广场,早已是人满为患,广场边的售票大厅挤满了购票进门的人们。虽然拥挤,买票的手续却简单快捷,很快就办妥拿到门票。因为人多总有人要为着人多的场面付出辛劳,广场两边武警、特警、公安、保安都在维持秩序引导香客。但是,游山的路线却不需要他们的指引,虽然看不清楚路牌,但是人潮都在向着一个方向涌动,只要紧跟着前人的脚步,踏着脚窝窝行走就能够找到方向和路径。
山门进去是广场,广场边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池,水池里的水静静的没有半点波澜,正因为这静寂反而印照着行色匆匆的脚步在水面上通过。广场尽头是庙门,庙门不高但是古朴,佛家的境界往往是在不经雕琢之间彰显出别样的庄严。
因为庙大,又因为寺庙在发展中依山势而建,未严格按照中轴线布局,这就少了些许刻板庄严,比别的寺院显得错落有致。老百姓穿梭其间,往往是走到哪里就拜到哪里,也不管哪里是毗卢殿哪里是兜率天哪里是大雄宝殿,只是把山下的殿宇叫做下庙,山上的殿宇叫做上庙,也还形象贴切又便于记忆。下庙的禅堂背后是上山的石阶路。山路曲曲折折的,一级级石梯坎沿着山势向上伸去。石阶很窄梯坎也很窄,我也在不逢盛会的时候上到庙里逛一逛看一看,但是觉得这山路虽然崎岖却也畅通无阻,今日却显得这样的窘迫起来。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上上下下全是朝山的信众。
图/宋敏
天色早已经黑尽,山路上路灯昏黄。在这幽暗的福地我孤零零一个被人群裹挟着前进,身边的人都在高声的说着,有呼朋引伴环顾四周而言其他的,有来了又后悔了不住抱怨的,有打着电话给没来的朋友讲着生意讲着盛况的,有鼓励孩子莫畏难的,加之酷暑中吱吱的蝉……凡此种种此起彼伏交相辉映。
天幕幽暗,隐去了这周遭的风物,大雄宝殿尚且隐隐约约真容难见,何况树木草虫更是一概不识了。这个时候,我一个人也不认识,他们闪烁在某个标签下的光环、座下的地位、手中的财富、脑子里的才华连同名字我通通都不知道,此刻此地他们于我就是这普通的朝山的一员罢了。
这一条山路把个上庙下庙串联起来,山路上走几步又是一个庙堂,转个弯又是一初精舍,每个殿堂里总是供奉着诸天神佛菩萨。我平常多看佛书,但是总记不住这些名目繁多的人物,只是觉得除了看守山门的金刚,就连护法的韦陀都是慈眉善目,器宇轩昂。不谙世事的孩子和看热闹的青年总是指指点点,这个是谁那个是谁品头论足一番,虔诚向善心有所求的老人则是见着神像就磕头,看到炉火就烧香,各种繁冗仪式不敢怠慢。
我是信佛的,但是此刻的我心境平常并无所求。我始终笃信:举念奸邪任尔烧香总无益,心存正直见我不拜有何妨。因此,虽然也来朝山,但却从不三跪九叩花红高香。在山路上拥挤的人群中那些相互看不清面目地位的人们只是知道人多,何尝不是呢?在佛陀的眼里众生都无非一条命而已,哪有什么贵贱贫富。你是参拜也罢,指点也罢,可曾见到怒目的佛陀发狠的菩萨。
此刻,朝山的人们和端坐的佛陀何其相似,面前只有众生,眼中哪里还有半点尊卑。但是毕竟神人有别,佛陀只是静静的不怒不喜地看着,并不言语,人们是迷迷离离的相互看着,兴奋热闹的空气弥漫半山。
一静一动竟然就是凡夫与佛陀的距离。成佛何其简单,只需平静的看着沧海桑田,平静的看着春秋往复,平静的看着生死轮回……不怒不喜不卑不亢。但是尘世中间物欲的尘埃早已蒙蔽了心中的明镜台,匆匆忙忙的人们在佛前烧着高香贪婪的要这个要那个,久已忘记停下来掸一掸筋斗扑爬沾染的一身尘土,放着成佛的大道不走,自甘堕落消沉卑微苟活。
在这样的清静之地,本该信仰就是清规虔诚就是戒律,原本无需高喊。可一路上高音喇叭却反反复复的播送那些规章纪律。那些坚守在岗位上维持的辛劳的人们无可奈何,面对各种违规践踏非叫喊不可,纵是叫喊却也往往无济于事。那些南腔北调依然挤撞着灌进耳朵,我听得清他们的语言却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总之是吵吵嚷嚷的。嘈杂的力量是巨大的,大到已经没过了庙里和尚们高声颂着的真经、悠扬清脆的钟磬声,甚至大到扰乱了我默念心经的虔诚。
山顶
一殿一堂的走过,上得山顶已是夜半时分。
山顶上矗立着一座恢弘的九层宝阁,阁里供奉着的海上菩萨甘露倾洒的圣像足足有三层楼高。原本想登上最高层江山一望收的,可是夜里人多,为了安全的考虑,登上宝阁的路径被锁闭了,信众只能在一楼的大厅里朝拜,不能上阁。
我围着宝阁徐徐走上一圈,借着探照灯的光,看见宝阁左边的长廊里一群老人正在咿咿呀呀的颂着经,他们在长廊里随意的席地而坐,闭着眼睛发出苍老而慈祥的声音。那声音伴着宝阁檐角木铎铜铃时有时无的响声,穿过四下里鼎沸的人声,仿佛佛陀讲经时烂坠的天花。我站在人群中静静地听了许久,在老人们诵经的间歇,抬头看看身边的建筑,感觉那绕梁的佛音祥云就在眼前。
我在广场的石围栏边上立着,抬望眼,不远处的城市灯火辉煌,马路上流星一样的华彩穿梭迅速。
同样站在围栏边的一位大姐正在给他的姐妹拍照,两个人说笑着:这要是不赶香会节,该是在刘哥的KTV唱歌呢,跑这么远这么热还爬山,也就图个人多热闹……
上山的人越来越多,原本还可以兜兜转转的小广场已经是人满为患了,广场东南角的香炉里腾起熏人的浓烟。高香原本应该是香气四溢沁人心脾的,可是当这些香变作浓烟的时候就不再是袅袅的一注青烟了,变得肆虐变得阴郁变得气焰嚣张,橘红色的烛火在烛架上发着光和热,映着香客的脸庞绯红非红,轻风透过那烛架香炉吹来的尽是尘土和炙热。我终究是一个凡夫,草狗般的命运,不似大殿里佛陀的气量宽广法力无边,可以任由烟熏火燎依然淡定从容,低眉善目高看众生。
从红霞满天的时候出门到天青如铁的此刻立在山头,我一步一个脚印,没有走捷径没有搭便车,心怀虔诚的来了。此刻宝阁早现圣像已瞻香风久沐。挥洒一身的汗水,终于在上庙的宝殿里让一位慈祥的居士用一只空瓶子从世尊座前的山泉里灌满了一瓶清水,喝上一口凉意周身,算是还了这赶香会节朝山的愿。
下山
于是,不再勾留启程下山。
跌跌撞撞的下山路终于在山脚的广场结束。
广场中央三面菩萨的金身映着红烛高香腾起的红光瑞霭倒影在广场边明晃晃的池塘里。我在广场一处相对不那么拥挤的地方站着,看见上山的下山的两股人潮,又一次得到了“人山人海”的现实注解。我向山上的寺院望去,却发现山顶飞檐壮观的宝阁上方青天中央早已升腾起一轮金黄的月轮。山线起伏巍巍,万里青天深广无云亦无半点辰光,玉盘高洁清辉飒飒,道不尽的庄严肃穆静谧悠长。
可是,这赶路朝山的人儿何曾抬起头望一望,霓虹晚灯的璀璨已经填满了每一张凡夫的容颜。他们低着头匍匐在红尘俗世,日思夜想的升官发财飞黄腾达,这清辉一轮自然照不进低头人浮躁赶路的心田。
依然是这一轮照尽王朝更迭照遍生离死别的秦时明月,穿透漫漫烟尘直射进抬头人平静如水的心海,一阵山风送来难得的一丝爽意,吹动心海中一阵波澜,此时此境正应了那句天心月圆的禅语。正是落落天壤之间气象有别。
作于去年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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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鬼马先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