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人》将于2015年10月30日全国深情上映,敬请期待!
文/克蕾莉亚·科恩(法) 译/张献民
文/万桑·阿缅(法) 译/张献民
故 事
两位无业少年小季和斌斌整日以骑摩托车兜风为乐,或是去烟雾缭绕的娱乐中心打发时间。小季爱上了漂亮的舞蹈模特巧巧。巧巧有个男朋友,是个街头混混,但小季并不介意。
斌斌的母亲认为儿子应该去当兵,而他的女朋友将要去北大读国际商务。斌斌喜欢唱卡拉OK,看动画片,他不相信未来。
他们所在的城市山西大同离北京较远,但高速公路与电视使他们能够紧跟国家在世界政治与经济体系中所扮演的不断变化的角色。他们这一代人,有时是很难拒绝挣快钱的诱惑的。
影 评
文/克蕾莉亚·科恩(法)
译/张献民
贾樟柯的上一部影片《站台》以一个婴儿的出生作为结尾。贾樟柯从来不谈道德,那该是一段长途旅行之后的终点,尤其是一对情侣离散、复合、穿越时代之后只能如此的结果。《任逍遥》中贾樟柯分外关爱的主角们恰巧是《站台》结束时出生的一代,当时是80年代初。(译者注:《任逍遥》的主角们确实出生于80年代初,但《站台》结束于80年代末。)
《任逍遥》的两个男孩儿小济和斌斌刚满二十,住在中国北方的传统工业城市大同。该地正遭受国家整体进入市场经济后局部的分崩离析。这样的历史——经济大环境在影片中若隐若现,片段信息转成漩涡,比如画面中有无数电视被看、被听,声音中有无数五花八门的音乐,夜里还能听见远处的爆炸。但这个大环境既非常柔和又非常坚定地决定了人物们在景物和画框中的位置:空旷的内外景锈迹斑斑。上一代人充满理想主义,就是愤怒青年,而小济和斌斌晃晃荡荡,浪漫地假装不在乎自己的存在,惟一的野心是死于三十岁之前。既然还没到三十,他们暂时摇摆着自以为潇洒的身影和一缕落到眼睛中的头发,去找寻危险的一见钟情,或者在不成熟的银行抢劫中束手就擒。贾樟柯的电影中有一种美,就是把他们在世界上不确定的位置变为在镜头中无可争议的位置。一个例子:影片接近结束时,小济总算把巧巧搞到手了,巧巧吓人的黑道大哥也不知去向,他们就开了一间房。小济在硕大的卫生间里靠在白瓷砖墙上等着。等什么?街头是静止的。然后他向房间的方向高叫:“给我放水。”女孩儿入画,蹲在浴池边,打开水龙头,立刻又关上了。出画。她已经给他放过水了。《任逍遥》因很多这样的动作组成,真心与嘲弄混合,既无意义又充满挑衅,很实在也很虚无。这些脆弱而又不礼貌的画面自给自足,好像没有价值却又有着存在的欢愉,就像夏日的一首歌曲。
《任逍遥》很像又是一部歌舞片,随随便便唱起来跳起来,为了引诱或为了断绝,为推销蒙古王酒。这部影片歌唱明天,即便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明天会很糟糕。第一场戏:斌斌坐在一间宽阔破落的大厅中,没有任何记号告诉我们这个大厅曾经有过的正式用途,摄影机沿着长排木椅摇了180度。远景中几个小女孩儿在玩。一个角落里一个男人睡着了。正当中,一个斜空白背心的男人非常卖力,非常兴奋地高唱意大利歌剧:那就是贾樟柯。镜头的宏大与歌唱的笨拙结合起来,就像这个多功能的空间,大家自行其是与不相扰。
这并不言味着只有和弦。窥视一下斌斌和他的女朋友。他们在KTV相会,女孩儿是个严肃的学生,一心想着高考,她的前途好像完全不在斌斌的视野之内。这种反差和鸿沟被他们牵在一起的手指平弭合,而他们的眼睛盯紧电视画面下方的字幕,放歌一曲。这首流行歌曲即抒情又过分抒情。而且这首有点腻味的歌曲还是本片的终结,因而又变了一个调子。斌斌选择来唱它,可能是对爱情的记忆,可能是时逍遥自在的向往。世界正在敞开,他面对的电视正报道通主北京高速公路的开工典礼,而他要被关起来了,因为他跑去抢银行。唱歌,是夜间看守他的警察无聊中的要求。
既然一切好像注定要完蛋,只好游戏其间,模仿嘲弄,假模假式。造一颗假炸弹,拿的姿势都不对,在餐厅里手舞足蹈描绘一部美国影片中的场景,摄影机还与拳头一同伸向空中“举手投降!”,假装忘掉了大片标题。下一个镜头,竟敢戴上万型的黑假发随音乐起舞,而音乐居然是《低俗小说》的改编曲。尤其胆大的身做明星姿态,即使只是为蒙古王酒现场推销活动选演员的场面。胆子如此之大,是因为贾樟柯想拍的、已经拍下的就是这些。所有人都是昙花一现。
模仿有时会重复,贾樟柯像个搓碟的DJ。他关注缓慢固定镜头中的节奏,也间或有快速运动镜头(比如伸向空中的拳头),有时生硬地切断,有时长久地拍摄,比如他的主角在夜总会的一个角落被一口气打了30个耳光,配合上节奏强劲的TECHNO。动作重复的场面,还有巧巧一次次不顾她“大哥”的粗暴推搡,好似飞蛾扑火,要跑去见小济。贾樟柯让演出者的身体重复同样的剧烈运作,像在蹦迪。但有时舞蹈重复性的动作也会中断,巧巧某次临近上台突然把假发扯下来,充满愤怒却又无能为力,使得她所有假装明星的举动突然突然变为一出悲剧。
有的中断,有的呼吸,有的流淌。两次,恋人们假装无动于衷地接吻交换口中飘渺的烟,他们还不知道这是一场疯狂的爱情。女孩儿的不同衣服上老有只蝴蝶印上的、绣上的,后来是贴在皮肤上的。小济问她“怎么有个蝴蝶?”她说“它飞到这儿的。”明晰,轻佻。这就是贾樟柯所有影片的忧伤和多彩。
原载《电影手册》2003年1月
贾樟柯著:《任逍遥》,山东画报出版社2010年版,第115-118页。
文/万桑·阿缅(法)
译/张献民 译
贾樟柯与长辈同行同样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走的道路却不一样。1997年来他拍摄了三部故事片,重新穿越“文革”后中国改革中个人生活与权力变换。他的长辈成长子“文革”的风暴之中,感兴趣的是以重组历史的方式找到社会生活中自己的身份。贾樟柯拍摄今天的个人,解雇、失业、性、社会生活的分崩离析、法律边缘。这个国家的青年人们还在找寻它的位置,处于旧日的意识形态权力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漩涡中,还没有找到消费主义欲望的平衡点。在70岁以上的老人们把权力让给五六十岁好像还不那么坚定的人的时候,当中国踏入世贸组织、筹备奥运会的时候,还抱有对民主不同于西方的理解。贾樟柯的影片是一束热情的目光,拍摄方法颇有成就。
中国的消息好像不太好。陈果的香港新貌是大陆来的妓女的历程,贾樟柯在他出生地中国北方挖掘的是深深的厌倦,日子与情感的漫长无望。以前侯孝贤影片中的台北就是这样。我们当时以为那是台湾的特殊现实。香港和南韩也曾经如此,我们曾认为是因为那里西方化的速度太快了。可现在我们看到的是接近蒙古的工业城市,那个社会从很多不同方面来说都还处于另一个时代,或者说基本属于另一个文明。这个社会中的人的困境与我们已经在身边或在其他地方了解到的一样,无法确定目我的位置,年轻人往往首先受害。接受前辈的座标、还是预热数个未来的世界,对于他们是等距离的臆测,同样遥不可及。这些18、20岁的男女,好像从周围的社会中只接收到最坏的概念,日复一日无所事事。电视无所不在,可他们听到的有关世界的叙述支离破碎,他们目睹身边所有沟通的堵塞,社会的、政治的、家庭等等的沟通。这样的陈述并不新鲜,既不是这个世纪才有的,也不单属于那一片大陆。但,打动人的正是它的普遍性,以及这一次出现时呈现的色彩。
说实话,这里有两个值得关注或需要评判的现实。第一个是贾樟柯给大家看的:惊人的自由与无法抵抗的窒息混合在一起。一切皆对着人物们敞开,地平线,高速公路尽头的广袤国土,学业,冒险(尤其是夜晚的冒险);而相反,没有任何东西能压得住他们的肩头,比如某个人的存在,或一个公认的权威,或一次重要的经历。这些人物乍看来很无趣,既没有念想也没有计划,既不抵抗也不认同,既无冲动也无向往。正是他们的空虚、无价值,渐渐凸现出他们的价值。
他们像光滑的镜面忠实反映他们周围社会,又在半觉悟的状态中雕琢着个人的轨迹。他们属于享受有限自由的第一代,他们在自己身上实验等待探索的新空间,这个空间介于有限自由与国家经济的出路、传统家庭结构、社会对个人感情的控制之间。该片讨论的正是这一点:与别人共处的方式变了,可以触犯他们,欺骗他们,勾引他们,而外部力量可能不会介入正在摸索成型中的私下的人与人的关系。《任逍遥》中一对恋人是“传统”道路的标本,完全为现存的社会结构设计:约会很乖(即使不让家里人知道也很乖),该考试了约会就停止了。这一对恋人的周围一切稳定,呼吸中都带有既定游戏的无聊,空间很安全,姿态很平稳,电视里传出的信息没有任何来自外界可能带来危险的内容。另一对是主要的一对,则正相反,卷在冒险的碎屑当中,这些冒险他们自己完全不理解,其他的东西他们也从来没有要去理解,包括某些代表意义、社会模式或文化规范。他们也不算真正的一对,或者说他们既具备一对情人的所有素质但又不是一对情人,赞同一切也反对一切:他们迎接和反对的一切描绘着无法确保的前景,无法框定的地平线。小济固执地想把他的假设强加在别人头上,顽强地试图把他期望的不可实现的时刻变为现实。他所完成的,虽然表面看来毫无意义,却构成不少新的出路、挑战和无人走过的路。他追着他选中的女子,是爱她、还是干她、还是耍大老爷们儿脾气,都不重要,做的不是心理分析,而是状态描摹。他甘冒风险,屡败屡战,征途并非每阶段上一个新台阶,而是每天重复昨日,别人也给不出任间解释。小说和电影常充满反抗、逃亡、举动,像是对绝望的肯定;但《任逍遥》不是这样,不肯定,也不怀疑。等待只有一点焦虑,等待某个东西触发个别大家都没有兴趣的举动,吻一吻,打一顿,翻回脸。
贾樟柯的场面调度非常接近影片中游荡和模糊自由的感觉。DV摄像机的长段落镜头使得情节很流畅,其微妙的无确定性和难以捕捉的悬念很难用传统的分切方法获得。机动摄像机可以靠近或远离人物,强调出来的不是动作的强烈程庭或暴力,而是对他们在环境中的假定行为的描述。摄像机距离人物的距离,被选择为不确定性的一种和封闭性的另一种。小摄像机这种现代工具能够非常贴近人物并很容易做出大摇大晃,贾樟柯都避免掉,他强迫我们看的是空间对他的人物们日复一日的锻造。
这就是该片的模棱两可。或者起码是每个人可能对该片采取的态度的模棱两可。因向我们周边所处的现实永远不会是贾樟柯给我们看到的那个样子。大家都可以假装已经忘掉了,假装现实就是此处或就是彼端,完整无缺。但这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既无榜样也无目的,首先来自一个特殊的目光,它假装只看见他们在生活中的挣扎,但也在寻找联系、摆开解释、试图理解。《任逍遥》好像把握了空气中的时光,但也没有逃脱一种很规范的道德主义。将性、酒、空洞组合成一幅没有未来的生活画卷,是比只观察当代生活的变幻更进了一步,是赋予性、酒和空洞一个意义,是找出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是富有弹性地建立它们之间的因果。数码摄像机的接角运用既增加了现实感,也在这个层面上增加了该片的模棱两可。
原载《正片》2003年1月号
贾樟柯著:《任逍遥》,山东画报出版社2010年版,第119-122页
《任逍遥》获奖记录
第55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金棕榈奖(提名)
第61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正式竞赛片
第16届新加坡国际电影节 国际影评特别奖
第11届法国维苏尔国际电影节 评委会大奖
2002年美国《电影评论》年度十大佳片之一
第6届西班牙巴马斯国际电影节 最佳影片金伯爵奖、最佳摄影奖
第7届法国杜威尔国际电影节 最佳编剧金荷花奖
法国《电影手册》2005年度十大佳片之一
多伦多影评人协会2005年最佳外语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