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需要有尽头。”
文/华商韬略 孔令娟
上神坛难,在神坛上更难。
近二十年,除电影宣传外,周星驰极少出现在公众视野中,任意江湖对他的评价与揣测。于是,人人心中都有了一个周星驰。
【1】
1999年,刘镇伟接到王家卫的电话:“《大话西游》在内地火了,周星驰这一次爆了。”
刘镇伟不相信。
这部影片1995年上映时既不叫好又不叫座,尤其是在内地,上下集票房加在一起才40万,连合作方西安制片厂都称其为“文化垃圾”。
周星驰刚创办的彩星电影公司只投了这一部片子就直接破产,刘镇伟连遭打击丧失信心远走加拿大,《大话西游》成了两人的禁忌话题。
直到几个月后,周星驰打来电话,刘镇伟才察觉出异样。因为前者无事不会给他打电话,这次却只问了他身体怎么样,什么时候回香港。
刘镇伟一打听才知道,《大话西游》受到清华北大学生追捧,在新兴互联网浪潮的助推下,风靡大江南北,连盗版VCD都卖疯了。已经有学者开始研究它的架构和台词,周星驰更是被推上了后现代主义解构大师的神坛。
周星驰对此也是措手不及,他和吴孟达专门讨论了一个晚上,结果也没弄出个所以然。“拍电影的时候,我主要是凭感觉,没有分析很多东西,那些理论也不懂。”
有人是理论大师,有人是实践大师,周星驰无疑是后者,自小不爱读书的他,给养是生活历练。
1999年初,他携清纯粉嫩的张柏芝带来半自传体《喜剧之王》,再次亮瞎了很多人的眼睛。
每个人都有表达自己的欲望,周星驰尤其强烈。
早年,他即使做演员也尽量参与到全部工作中去;成为票房明星后有了话语权,现场临时改戏和重拍几十次更是家常便饭,因此留下了强势“暴君”的名声。
从首次执导《国产零零漆》开始,周星驰开始调整“无厘头”喜剧模式,人物的厚重感、主题的多义性逐步增加。
到了《喜剧之王》,周星驰已经脱离了胡闹恶搞,而是不动声色地重复着屈辱和挫败,非常严肃认真地“冷面”应对,呈现的已是沧桑的喜怒哀乐。
叠加《大话西游》效应,《喜剧之王》将周星驰在内地的声誉推到了最高峰。
片中许多情节都来自于他早年跑龙套的经历,经过媒体反复宣传,他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丰满立体的神仙。
周星驰完成转型,但香港电影工业却因为内外交困陷入前所未有的低迷。
1997年前夕,大量资金转移到海外,金公主、德宝等财团亦抽身转投其他行业,台湾八大制片公司也迅速撤资,香港制片厂失去资金依托。
随之而来的亚洲金融危机,又使得港片失守传统市场东南亚,以前片花抢着要,当时成片都少人问津。
经济危机过后,好莱坞全面入侵,香港不仅没能收复东南亚失地,自己也沦陷了。
1999年港产片票房才3.46亿港元,只占香港全部票房的39%。《喜剧之王》虽是当年冠军,却还不到3000万港元。
【2】
在内地,说星爷必从《大话西游》开始;在香港,许多人的星爷情结则要从1989年的电视剧《盖世豪侠》说起。
香港影评人汤祯兆回忆,观看《盖世豪侠》对当时还在上大学的他来说是一集体事件,每晚数十宿友在大堂准时恭候。那是忙得连糖水也无暇品尝的一个小时,各自聚精会神唯恐错失一句对白。
在内地,是真挚的情感打动人心;在香港,则是一切皆可嬉笑嘲解宽慰人心。
“双周一成”里,周星驰成名最晚,但却最具香港本土特质,不少港人以自己才明白星爷港式对白的构辞噱头而沾沾自喜。
但是在电影市场举步维艰时,单纯的“无厘头”语言搞笑已经难以引起共鸣。周星驰与王晶合作的最后一部影片《千王之王2000》票房不佳就是注脚。
不过千禧年,《卧虎藏龙》的成功给了华语影坛新启示:整合两岸三地资源、走全球化路线,推出大片攻略,抗衡好莱坞入侵。
《卧虎藏龙》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在全球取得3亿美元票房,继李小龙之后第二次在全世界掀起东方武侠电影的热潮。
还能有谁比周星驰更崇拜李小龙?
他9岁看完《唐山大兄》就开始习武,并一度认为自己是同龄人中世界武功第一,向校长表示要开班授徒。
既可以圆自己儿时梦想又能开辟新道路,周星驰何乐而不为?
《少林足球》既是他全球化的初尝试,也是他长时间打磨的第一部作品。
影片既保留了无厘头风格,又进行了大幅度修整,大量喜剧动作代替了喜剧语言,把对白上的吸引力转到视觉动作及特技上。
周星驰再次转型获得巨大成功,《少林足球》成为香港历史上首部票房突破六千万的影片,给每况愈下的香港影坛注入一针强心剂。
由于片名争议和个别情节触及到刚冲进世界杯的中国足球的脆弱小心脏,《少林足球》未能在内地上映,不过在日韩和欧洲都颇受欢迎。
在2006年德国世界杯上,塞黑与科特迪瓦比赛前,场地大屏幕还播放了一段《少林足球》片段。
初战告捷增添了周星驰的自信和勇气,于是请来名震好莱坞的袁和平,拍摄了投资更大、特效更先进、动作场面更多、集过往之大成的《功夫》。
“功夫”本身就是一个有雄心的片名,星爷也一改往日的嘲弄戏谑,努力自然地表演。以至于当别人说这是一部喜剧时,他竟表示,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地方,“反正我就是把它当做正剧来拍的”。
《功夫》被许多人认为是周星驰的巅峰之作,取得的成绩也更上一层楼,2004年在香港和内地皆登顶票房冠军,在全球虏获1.05亿美元的总票房。
《少林足球》和《功夫》在金像奖和金马奖上也是收获颇丰。他不用再像过去一样感叹:“努力却不被认可,创新精神不被理解,佳作不少,票房也很高,但是一直很少得奖。”
尽管两部影片受到广泛赞誉,但用世界电影语言打破语言障碍,香港特色越来越淡,这让一些留恋过去时代的港人感慨:“星爷已经不是香港人的星爷。”
《少林足球》和《功夫》的独秀也未能挽救香港电影工业的整体颓势。媒体报道,2005年贺岁片黄金档期,香港竟找不到足够的片源支撑。
不过,星爷至少保持住了自己的号召力。无论是成龙还是周润发,彼时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票房魔力,至少星爷还是矗立不倒。
【3】
看完《长江七号》后,一些香港影评人四目交投,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功夫》的中心起码还在猪笼城寨——一个百分百香港指涉的地域性指标。《长江七号》连这点都舍弃了,周星驰及徐娇住在内地破烂的板房里。
这些影评人都意识到一个残酷的现实:连周星驰都舍弃了本土,香港美学本色真的没有市场价值了,“而我们从来最大的心魔,就是担心自己再没有市场价值”。
不过,《长江七号》依然称霸那一年的春节档,此后的《西游·降魔篇》和《美人鱼》更是春节档和年度双料冠军。周星驰在内地依然是票房金字招牌。
但是有了《大话西游》《喜剧之王》《功夫》珠玉在前,他接下来的作品总是高开低走,陷入江郎才尽、炒冷饭的争议中。
其实早在上世纪90年代初,就已经有人开始这样说周星驰了。
他自己在采访中也承认过:“真实的情况是每一天都会面对没办法想到东西的状态。很早就是这样子,想东西越来越困难。”
他还把自己的窘境放进了电影。
《家有喜事》里,吴孟达对他说:“动作做了两次,会重复自己。”
“是吗?不觉得。”
“不觉得才危险。”
周星驰当然是察觉到了,因此才有《大话西游》到《喜剧之王》再到《功夫》的一系列进化。
但是,达到巅峰之后怎么走?
少年时练铁砂掌,他只练习右手,怕有什么意外的话,还有一个手可以保住。
《长江七号》中也能看出他的“两手”准备:一方面保留了无厘头的风格,另一方面尝试放入父子温情。可是两者都明显表现得“水土不服”。
以往,周星驰在港片中的嬉笑怒骂,很多都是建立在他的人生体验上,戏里一刻,戏外十年。
幼时,他生活在九龙的贫民区,最喜欢趴在窗边看对面鱼龙混杂的市井生活和街上百态,底层的辛酸苦乐皆在眼中心中。
从《赌圣》开始,几乎每一部周星驰的电影都被香港影评人纳入社会解读的范畴中解析。对他们来说,其他影片是电影分析,周星驰的影片是社会分析。
但是《长江七号》则是建立在他根据碎片信息整合和臆想出来的内地贫民生活。
北上后,星爷还有一个拿捏不准的地方——在内地讲故事、做事情的尺度,他的解构和反讽到何种程度才算恰当。《少林足球》被禁和政协委员风波让他不得不小心应对这一切。
许多香港电影人也都面对这一问题,有时他们甚至专门拍剪出两个版本,分别在香港和内地上映。需要磨合的地方很多,但香港市场在萎缩,他们不得不争取广阔的内地。
根基不稳,盖的房子自然就是虚空摇晃的,搞笑容易变成尬笑,抒情容易变成滥情。
周星驰也是颇为苦恼的,因此出演完《长江七号》后就全心全意投入到幕后创作中。甚至在《西游·降魔篇》里,万千影迷希望他出演孙悟空,他都没有出山。
“年纪大了,时间也不多了,所以想将一颗心都扎进拍摄的电影里。一边拍戏,一边导演,势必会分散精力,影片出来的效果也势必会大打折扣。”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星爷开始任由头上的白发肆意生长。五年后宣传《西游·降魔篇》再次出现在公众面前时,他总是带着帽子遮盖一下自己的老态。
【4】
大年初一,周星驰携王宝强和名不见经传的鄂靖文带来《新喜剧之王》。没有功夫、没有魔幻、没有特技,二十年后,周星驰又回归到小人物“努力、奋斗”的故事。
虽然自嘲“除了炒冷饭,你还会干什么”,但他又说,自己真正想要传达的是“20年来对人生的新感悟”。
《新喜剧之王》让“女版尹天仇”在“宇宙毁灭了之后”还要继续努力,最终获得了尹天仇难以企及的成绩:最佳女主角。
不过,除了做“打不死的小强”,影片并没有展现女主的强人素质。在现在的社会环境下,单纯的努力打鸡血已经不能鼓舞人,人们需要的是行动力和改变。
新片虽然使用了很多《喜剧之王》的桥段,又加入了父女温情,但整体故事铺陈单薄,尤其是少了一份“尹天仇和柳飘飘”那样真挚的爱情,缺少心灵上的重击。
星爷还遭遇到了内地喜剧新势力的挑战。
未上映前,购票软件上显示,春节档想看《新喜剧之王》的观众落后于《疯狂的外星人》和《飞驰人生》。上映首日,票房也未出现逆袭,今日甚至出现断崖式下跌。
不过,还是会有无数粉丝去电影院看这部电影。
除了“周星驰”这个招牌,当年《大话西游》上映的惨淡使得许多影迷始终觉得亏欠星爷一张电影票,也害怕自己再次走眼。
不管怎样,一朝封神就永远是神,端看做什么样的神仙。
在《西游·降魔篇》里,段小姐临死前对陈玄奘说:“一万年太久了,就爱我,现在。”
从爱你一万年到只争朝夕,有人说这是星爷对朱茵还念念不忘,也有人说这是他悼念不久前因罹患癌症去世的初恋罗慧娟。
也许,对于天命之年的他来说,“只争朝夕”未必针对某一具体人具体事,而是对光阴流逝的感叹。
“总有一天会失去观众的喜欢,就像人有一天一定会死,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因此“人生不需要有尽头”,而是要“不由分说”地抓住眼前。
从《喜剧之王》到《新喜剧之王》,从黑发人变白头人,对周星驰的万千解读中,都有他真实的影子,又都不是完全的他。
他一直在努力喜悦人生、咬牙力争上游,但终究也只能随着时代浮沉,似乎,悲凉、妥协才是他人生的底色。
参考资料:
《香港电影血与骨》汤祯兆 著 复旦大学出版社
《香港电影史》赵卫防 著 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
《看见·旁观者周星驰》 柴静
《杨澜访谈录·周星驰》 杨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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