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说》原来不叫“晓说”。
最开始高晓松想叫“蛋疼”,北京话说来就是“闲得蛋疼”。怕吓走冠名商,算了。也想过叫“高谈”,高谈阔论又有点太高调,作罢。还是韩寒建议高晓松,不如叫“晓说”。既用了高晓松的名字,又跟“小说”一词谐音,“晓说”就当小说听听。高晓松觉得不错,用了。
很有意思,高晓松读书甚多,但在取名这件事儿上,还是不如韩寒。
博客时代,高晓松为了帮哥们儿陆川掐架,站出来要告韩寒侵权引用他的歌词。结果被韩寒的粉丝围攻,高晓松和陆川带上员工20个人昼夜不休地删评论,删完一条就不知道下一条去哪了,因为已经40页过去了。吓得高晓松立马关了博客。后来高晓松的官司也输了,韩寒用了五个字喜滋滋总结,“高处不胜寒”。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2019年,《晓说》走到了最后一季。高晓松终于把取名字的韩寒也请来了,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个是“晓说”,一个是“寒暄”。犹如高手过招,表面和和气气,暗里却是刀光剑影,夹枪带棍。
聊到写小说,韩寒觉得生活经验很重要。高晓松就反驳说,如果阅读量足够大的时候,可以带来先验的感觉,大部分的艺术创作都是从先验来的。
高晓松当然对自己的阅读量很自信,此刻两人就坐在高晓松偌大的图书馆“晓岛”里。韩寒并不服气,“如果一个作者完完全全靠阅读来获得经验的话,我不觉得他完全能够支撑特别优秀的小说。”
韩寒又拿写歌词举例,他说,“我写《平凡之路》的歌词就是在内蒙古的旅途上写的,才写出了“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这样的句子”。结果高晓松来了一句特狠的逼问,“这个歌词里有百分之多少你写的,百分之多少朴树写的?”
韩寒只能承认,“我曾经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直到看见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这个中心句,其实是朴树写的。
没想到,高晓松就蹲那等着。“朴树是华语整个乐坛写生命题材写得最好的,他是不世出的天才。但是呢,他不写生活,朴树老师就是你说的那种没生活,哪也没去过。”韩寒麻溜把话接过去,“所以呢我把我正在经历的旅途生活写了进去,就是生活与生命的最好结合。”(高晓松,笑容渐渐消失)
韩寒说自己在没有生活经历的情况下,用了大量写东西的小技巧小比喻把杂文写得很有意思,高晓松有点不屑,“主要就是(读者)爽嘛,其实我看你的杂文经常能看到论据的漏洞。”
高晓松又说起了两人在北京酒局里的一次见面,“韩寒这个人很有意思,叫不学有术。能明显感觉到你经历的生活是不够的,然后你也没有真的读那么多书,但是你就是特别聪明。”
这一句简直戳到了韩寒的痛处。但他也没恼怒,“我在学校最爱的就是阅读,我相信我当时应该是全中国的所有高一学生阅读量几乎最高的。但等你从学校出来后才发现,这世界上好玩的东西太多了。”
言下之意是,我不是不爱读书,只是兴趣很多,体验的生活比死读书更丰富。
不太像平时采访其他大腕的风格,高晓松句句话都逼得很急,毫不留情面。大概是想挫挫韩寒的锐气,结果韩寒都稳稳地接下来了。
韩寒从小就习惯了面对各种质疑与嘲讽。17岁的时候,央视《对话》把韩寒找来,专家、学者、主持人、老师和同学都对着他一顿猛批。韩寒却是以无招胜有招。
主持人问韩寒“觉得自己是不是名人了?”韩寒很:“没有,我土鸡。”
又问“这衣服是不是为了今天特意准备的啊?头发是不是为了叛逆故意留的啊?”韩寒“没,听说北京最近挺冷,借的。”
最后找来了一个品学兼优又会弹钢琴的女生跟韩寒做对比,韩寒低下头只冒了两个字,“领导”。
很多知识分子也瞧不上韩寒。韩寒批评上海世博会的时候,李敖好友陈文茜就驳韩寒“说话就像放屁一样轻松。”接着李敖的儿子李戡也站出来说,“韩寒算老几,连大学都考不上。”
李敖护犊,也下场开撕。他在接受杨澜访谈的时候说,“韩寒跟我儿子最大的不同,是我儿子真的进入了档案的资料库,是根据档案的务实的资料来写的文章,不是写一般的感想。”
韩寒17岁写了《三重门》,插科打诨地写了一个校园爱情故事。而李戡17岁写了《李戡戡乱记》,引经据典痛骂台湾教育制度的黑暗。
17岁的时候,韩寒期末考试七科不及格,退学了,从上海跑去北京开赛车,每天都在卡丁车场练车练到半夜。而李戡17岁的时候,同时被台湾大学与北京大学录取,最后他选择去北大读经济系,还创办了文武学社,口号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李敖当然是看不上韩寒的。“我们是讲究知识的,过去说十载寒窗,现在也是多少年才能累积起来的知识。好比中学大学,你给我否认这个系统,说一个中学毕业生就可以在知识上跟你们(知识分子)分庭抗礼,这是荒谬的。”
杨澜有点尴尬,“那你眼里,韩寒还有没有可取之处呢?”李敖也是绵里藏针。“有、有、有。就是长得蛮好看的,蛮体面的,人也很活泼。他知道媒体要什么东西,所以他给出的就是媒体所要的粗浅的那一面。”
虽然高晓松不太认同李敖的很多文章观点,但他还是承认李敖是“一个重要的知识分子”。他对韩寒的态度就很暧昧了。只是说,“博士帽有时会屏蔽阳光,洋皮鞋偶尔会隔绝地气,言官需要不同出身。”
李敖所说的活泼,跟高晓松所说的聪明,是一个意思,所谓streetsmart,一种草根本色的智慧,活活泼泼,却上不得大雅之堂。
高晓松出生在声名显赫的知识分子家庭,从小在清华校园里长大,堪称知识分子圈的王思聪。梁思成林徽因就住他家前面的院子。随便踹开一家的门,里面住的都是中国顶级的知识分子。小时候到处串门问作业找的都是泰斗人物,百姓子弟没得比。
但他自己也对正正经经做学术没兴趣。本来父母为他安排的人生是上清华,然后去国外读博士。结果他清华退学后就组乐队,去海南、厦门流浪,这叛逆劲儿,也不逊于韩寒。
可惜高晓松输就输在,早生了几年。白衣飘飘的年代过去了,他还久久陷在里面出不来。相比之下韩寒就要灵活多了,每一步都踩准了时代的拍子。
在互联网刚兴起的时代,韩寒很卖力地写博客写微博发表时政评论。在公知渐渐乏力的时代,他又成立了独唱团,而后又做了APP“一个”,面向文艺青年。在娱乐行业全面崛起的时代,韩寒又转行做起了导演,《后会无期》票房六亿,《乘风破浪》票房十亿。
高晓松总是后知后觉。在mp3逐渐兴起的时代,他还去开唱片公司,还逼着朴树去唱校园民谣,差点没把朴树逼崩溃(最后还是玩电子音乐的张亚东拯救了朴树,这才有了神砖《我去2000》)他也尝试过去拍商业片,可惜选的题材也毫不新颖。一个《大武生》,一个《同桌的你》(监制),都是新瓶装旧酒,反响平平。
最后倒是高晓松无心插柳说着玩儿的《晓说》,以及微博丧心病狂的美颜自拍,把他自己又捧红了。
李敖在大骂韩寒的时候,已经忘了自己在青年时代所写的《老年人与棒子》:“老年人的胃口已经不能使他们消化那些青春的果实了,他们只能‘反刍’肚子里头那点存货。他们说后生可畏,其实真正可畏的不是后生,而是老生那些疲劳轰炸式的常谈!”
他批评韩寒肤浅无知,结果他去上《康熙来了》的时候,很无力。一讲到雪莱,小S就翻白眼,“干嘛一直拿外国人来挡。”他讲浪漫,“女孩子18岁的时候,我送她17朵玫瑰花,然后在卡片上写‘另外一朵就是你’”,小S不但不感动,还笑到流泪。
上了好多次康熙,小S都不愿好好听讲,不是坐大腿就是问房事,只能李敖气得在微博吐槽,“这世界对我们俗不可耐。”(韩寒底子再弱,好歹还有些文学素养。李敖要是知道现在年轻人都爱读咪蒙,会不会气到棺材板都按不住啊?)
高晓松比李敖还是要想得开一些。跟韩寒打过那一战之后,高晓松就知晓了网络舆论的力量。坐了牢之后,又看透了世间冷暖。他跟韩寒反而成了朋友。
这次韩寒拍《飞驰人生》,他还帮韩寒写了一首同名主题曲。
《晓松奇谈》停播的时候,高晓松为动荡的世界时局做了一番注解,也像是他自己的临别告解,“知识分子在退出历史舞台,知识分子对这个世界的影响力在退化。”决定结束《晓说》的时候,高晓松也没太多留恋,“前半生说了太多话,五十之后尽量少言。”
见好就收,也是聪明之举。就算这个世界没有韩寒,也会有王寒,李寒。总有最能顺应这个时代的弄潮儿,站到聚光灯的中心。李敖再瞧不上,高晓松再瞧不上,也只能慢慢退到舞台后方去,成为一页翻过去的旧纸。
甚至是韩寒,也有了退场的准备。这一次拍的《飞驰人生》,讲的就是一个过气赛车手想要回到赛场,胜过年轻一代的故事。主角选了沈腾,预告片里连科目二都没过,过弯都能开沟里去,注定了这是一个黑色幽默。
票房前途未卜,韩寒也只能不断自我鼓励,“当一个人对自己失去信心的时候,他才是真的过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