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耳导演在国内影迷圈中多少有些神秘,以至于很多影迷以为他是一个刚出道不久的青年导演,其实早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他便已踏入影坛,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的作品《犯罪分子》被公认为北影历史上最强毕业作品。
《犯罪分子》的主演徐峥,也成为程耳的多年密友,二人在2007年合作了《第三个人》,反响平平,程耳导演作品极少,直到2012年的《边境风云》而名声大噪,更多的观众记住了这个风格化极为鲜明的导演。对他在今年的新作《罗曼蒂克消亡史》期待不已。
袁泉就说,自己就是学生时期看过程耳导演的毕业作品,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个才华横溢的创作者,这次合作,看到导演名字就答应了。能集合葛优、章子怡、浅野忠信这样的顶级演员合作,程耳非常得意:他们爱剧本,也爱我。
电影即将于12月16日全国公映,娱票儿记者特此专访了程耳导演,他和我们敞开心扉,聊了许多他对于电影艺术的深知灼见,非常值得揣摩。
Q:很有趣,电影让人想起韦斯•安德森的《布达佩斯大饭店》,主题方面:传统精神在战乱时代的消亡。您对此怎么看?
有人提到过,我没想过主题上,有人说主题上和《布达佩斯大饭店》很像,我很开心你这么说,因为《布达佩斯大饭店》的主题很高,有一个文明和野蛮的表达。你这么说我很开心,暗自窃喜。
Q:甚至还有些镜头让人想起他的风格。比如对称、升格慢镜头等。
对,我一直偏爱对称,从我拍第三个人开始就对称,然后《边境风云》杨坤和张默一些镜头也是对称,构图上和叙事上的对称,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本能。
Q:您电影里的人物行为都是有做派的,通俗的说法是装逼,味道十足,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角色设置成这样的?
装逼这个词儿,现在越来越显得不好,我跟好朋友聊天说到一句,“偶尔装一点点逼是人类文明的起点”,你刚才提到的《布达佩斯大饭店》,那就是装逼啊,爱念诗的古斯塔夫的角色。
我认同这句话,半个月前我和好朋友徐峥聊天,聊到十几二十年前认识的旧朋友,现在分别做什么,有的人很开心,完全按自己的理想生活,那不是成功,不是成功的标准衡量的。
最后我们准备拿这个主题拍一部电影,他来演,叫做《一个坚持装逼者的胜利》,我觉得非常好,聊到那个份上,不是玩笑,绝不是,“一个坚持装逼者的最终胜利”,这是一个好题目,也可以作为你采访的题目。
我和他会做,很用心地做,对我们唯一的困扰就是题目,“装逼”这俩字怎么写,怎么把名字搞定,我们要找个替代性说法。
绕了这么多,回答你的问题,为什么我的角色要这样,《第三个人》里的徐峥,到《边境风云》的孙红雷到这次的葛优,他们的做派也不是装逼,而是端庄。因为我们端庄的价值在于文明,在于人和其他脊椎动物的区别,做派上要端庄。
Q:聊聊浅野忠信吧,他的上海话练了多久,真的是完全自己配音吗?
原声说了很多,后期也有些处理。我们给他找了上海话老师,拍的很辛苦,付出很多艰辛。拍这部电影,做了许多别人觉得不值当的努力,才弄出这么一个自己认为好的电影。我们这部片,可能是国产片里真正做到全部使用方言的吧,就是不管演员是哪里人,都得亲自说上海话,那些演员,只有一两个上海人,其他都得练习,为此付出了很多。
Q:浅野忠信这个角色,是侵华日军的反派角色,开始接触时他并不介意?
他不会,我相信他和我一样有一个很开放的心理,他也未必会认同他爷爷那代人,那确实是不对的,愚蠢的,包括电影里的,他杀了葛优的儿子,对称到后来葛优也杀了他的儿子。这不是很扯淡的事儿么,要是当初你不杀我我不杀你,大家其乐融融一起吃饭,多好。
这就是战争的愚蠢。浅野忠信非常非常爱这个剧本,他觉得我们虽然在批判,但我们的高度绝不是简单的民族主义的批判,是站在和平的反思的高度上去看这事儿。
Q:给人感觉浅野忠信的角色没有身份认同这些问题,他一开始就来做间谍的对吗?那个密室应该是他处理情报资料的地方。
当然,日本当初对中国做的一切都是处心积虑的,卖的那个仁丹,开的店,都是间谍机构,这些都有考据,当年主要的两个城市,上海和武汉,有非常多的日本人,东北就不用说了。他们为了继续推进,在武汉、南京、上海,安排了大量的日本人,看病卖仁丹,做一些小恩小惠的取悦举动,非常操蛋的。
Q:相比浅野忠信对章子怡的感情,我更感兴趣章子怡对他的感情,让人想起《色戒》。章子怡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吗?
我觉得更多的是生存的考量,那些词儿啊说得太玄了,上一部电影《边境风云》,也有人反复跟我提到这个什么斯德哥尔摩症候症,这种说法太玄了,对我来说这就是求生的本能,小说里的句子是:虽然不知道为了什么,但她仍然选择活下去。
人到那个份儿上就是那样,以后怎样都不可知,还是会选择活下去。没那么复杂,没有施虐受虐情结。
Q:几位主角的特写特别棒,感觉演员都很信任你的镜头,暴力、色情的戏很多,怎么和演员沟通?您有什么特别的技巧吗?
技巧这个东西都是暂时的,不顶事的,还是那句话,他们能参加这个片子,有这么好的表现,就两个原因:第一他们爱这个剧本,第二是他们爱我。确实非常好,你提到的他们对镜头的的信任,非常重要。
Q:章子怡、袁泉那么大的特写,有一种物的感觉,装饰感很强,把美丽的东西打破给人看,是想突出这种反差吗?
也没有照顾的意思,所有演员倪大红、韩庚、闫妮等等都是大特写,还是一种整体美学的考虑,那种凝视的感觉,需要在电影院大银幕上凝视观众。从第一个镜头开始,一直到出片名。
Q:文化圈中对民国很迷恋,罗曼蒂克的消亡,是不是也是一种对民国时代的缅怀?因为感觉不仅仅是爱情。
我没有特别的怎样,我并没有对民国有什么情结。民国跟任何时代一样,有独特的时代精神。我的初衷是对于战争的反思,在一个反战的角度去发展整个故事,战争发生在那个年代,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独特的精神。
Q:罗曼蒂克的意思含括会很广泛吧。比如一种规矩,礼崩乐坏的主题。您有考虑吗?比如杀人、办事都不是直接来的,一定都有规矩。
当然,说得特别对,王妈这个角色,为什么花这么多笔墨去表现这个看上去好像并不重要的人物,其实我们的人物戏份都很足,那种做派、行为方式,知恩图报,与人为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些道理。陆先生对老五付出了金钱,老五为他付出了生命,那个时代的精神,是一个非常有道德、有宗教约束的年代。
Q:观众也能注意到,几位主角都有一些原型人物,您是怎么处理史实和虚构的?
不存在平衡,对我来说,我坚持那个说法,本故事纯属虚构。从比重上来说,几乎都是虚构的,因为你拍特定的历史时期,观众很可能会对照一些当时的历史人物,这种对照关系就交给观众,观众觉得像谁,自己去想,看着看着就会觉得是也不是,历史上不是这样,不是一个人物能支撑起一部电影,而是许多人生才能支撑起一个人物。
Q:王先生张先生陆先生几个大佬,是同盟的关系吗?结义兄弟什么的。
也不能算是。在中国的那个年代,那个家庭的结构和秩序也井然有序,为什么拍那么多吃饭的戏,那种家庭结构和氛围适合中国人的精神和性格的,生存方式,那个年代小家庭大家庭。
Q:好几处吃饭的场景,尤其是喝粥,黑帮大佬喝粥,这种细节很有趣,这是您的有意安排吗?
对,这个吧,粥是一个永恒的东西哈哈,给你的快感是无法比拟的,当山珍海味都没兴趣的时候,还是会喜爱粥的,很舒服,拍倪大红喝粥,是他刚被老婆戴了绿帽子,小报写的满城风雨,让他这个时候吃燕窝也不靠谱,潜台词在于他肯定一两天没吃饭了,后半夜饿得不行,就着咸菜喝粥——人生最终就是就着咸菜喝粥。
Q:俯拍镜头很漂亮,前后两个镜头,一个是很华丽的,一个是破旧的,还有街道、城区,这么热爱俯拍镜头、有特别的意义吗?
俯拍是最不能乱用的,用得不好特别可怕,用得好也特别有魅力,这也是一种美学上的本能吧,我会知道,你像那种都市的镜头,用俯拍很正常,像这次我拍两个小马仔压着赵宝刚往坑里走的时候,我说得用航拍来俯拍。
剧组说导演这有航拍的必要吗,叫航拍来一趟很贵,按趟算钱的,我本能觉得那个镜头用航拍,最后发现非常好,你现在问我,我回顾那个镜头用航拍俯拍,我就没有答案,分析不出原因,就是创作本能。
Q:大宅子里的那段俯拍,没有特效吧?都是实拍?
对,都是实拍,那段拍摄难度很高,非常困难,在棚里把机器的轨道搭在上面,效果非常好,那么大的悲伤和痛苦面前,靠的太近也不好,还是宏观一点,当时配的那首歌《带我回家我父》,有一个宗教层面,不是个人的,是对整个人类的思索,还是在寻找一个父亲,“我父”,有一种很难言传的宗教意蕴在里面。
Q:有一个前后对比。
我还是迷恋这种对称嘛哈哈,叙事上也是。
Q:几首英文歌都是原创?
对,我们都是原创。
Q:为什么要亲自剪辑?很少导演一肩挑。
我比较强迫症晚期。
Q:这算是您的控制欲吧。
不是控制欲,我很希望交给别人剪,因为我很疲惫,但怎么说呢,还是我自己最了解吧。将来也会延续这样的方式,我很爱创作,《边境风云》是我写剧本、拍摄,然后剪辑,还写了片尾曲歌词,《边境风云》里干了四件事。
这次的《罗曼蒂克消亡史》,写了剧本,拍了,剪了,写了本小说,写了一个片中曲的歌词,又写了片尾曲的歌词,这次干了六件事,比上次厉害了,我很开心,我非常热爱创作。剪接是个特别愉悦的创作,我舍不得给别人,预告片也是我剪的。
Q:预告片也是您剪的?!
对,七件事,预告片也是我剪的。
Q:哪一支?
所有的,你能看到的预告片,都是我剪的。
Q:剪辑方面的技术问题呢?需要有人协助吗?
我没有操镜员的,我是一个熟练的剪辑师,我写小说也是五笔,职业打字员,职业操镜员哈哈。
Q:小说是拍完之后写的?
同时吧,拍的时候就偷空写写,灯光打灯,我在棚里没事儿干,就瞎写瞎画。八九万字左右吧。16号将和电影同步面世,一些网站上有预售了,你不用买,我送你。
Q:剪辑转场的时候,对白提前好久就出来,好几处都是这样,这是有什么用意?
我特别喜欢对白前捅,术语叫对白前捅,这次还算好的,我捅的最多的应该是《第三个人》,很喜欢这个方式,当然也要做的合适,袁泉那场戏,导演说你演的特别好,我是说你先生,这个对白是甩到后面去的,这个东西很微妙,解释不了,就是本能,前捅的部分,还有后甩的,都很舒服,这种技巧的化学反应就是舒服。
Q:葛优最后的脱帽、张开手臂,是一种投降吗?让人想起李安《喜宴》的结尾,郎雄饰演的父亲也有这样的动作。
忘了,我没在意这事儿,但是我真不记得,当时觉得葛优那一下是好很合适的,你现在一说,早知道就不让他张开胳膊了哈哈,摘完帽子电影就可以结束了,《喜宴》是九十年代,太早了。没有,不是致敬,我这片子没有致敬这些东西。
Q:电影里还涉及到当时上海电影的一些背景,对那段电影史有研究吗?
我都看过,几乎没有遗漏的,我都看过。那会儿放映条件不好,是录像带时代,看片只能在电影学院,叫拉片室,那个阶段我都看过。那个时代的上海电影拍得非常好,也算是《罗曼蒂克消亡史》的一部分吧。
Q:有些人说某些部分会想起姜文的《一步之遥》,很多迷影的元素。
什么叫迷影的元素?
Q:就是说您的电影里会显示出对电影史的、经典电影的照应,不是说模仿,而是情结,比如对孤岛时期的电影史会有研究。
也有人问我《一步之遥》,这俩片子差异太大了,这怎么会摆在一块儿呢,我太不理解了,可能是因为葛优大爷和民国的关系,都是年代戏,但差异太大了。
Q:您反复说的美学本能,算是背对观众创作吗?有的看不懂,有的特别喜欢,您觉得呢?
不会,我特别期望和观众建立很好的交流,一个电影,一本小说,写给自己的,也是写给陌生人的,我自己从电影里学到很多东西,我不认识那些导演,但那些导演给了我巨大影响,我也不认识博尔赫斯,但他的小说给我很大影响,我希望能吧我受到的这些恩惠回报出去,我的电影是拍给我自己和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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