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看到对于周星驰喜剧电影的评论,说它「百看不厌」「每次看都还是笑」。先不论在艺术角度而言周星驰电影的价值高低,光是可看性而言,周星驰的喜剧确实经得起反反复复的观赏,而绝非用之即弃的一次性快消品。
私以为周星驰喜剧之所以具备一看再看的魅力,其实在于他电影中的喜剧密度。
喜剧本身是倚靠制造「差势」「反转」「意料之外」来激发观者优越感从而触动笑神经的戏剧逻辑。一个「包袱」抖得响不响,自然是个需要精密计算的技术活,但更难的其实是在一场戏中一个接一个地抖响「包袱」,让观众在还没缓过来之际就直接陷入下一个「包袱」的情境之中,以期让兴奋感延绵,绝无冷场。
一般的喜剧电影,在一场戏中顶多也就有两三个所谓「包袱」的「笑位」(还不一定是奏效的);而周星驰电影的特别之处,就是一场戏中经常充斥着数量极多而有效的「笑位」,那些喜剧信息密度极高的「笑位」一个个抛出,并不断升级,令观者应接不暇,极大压缩了节奏中可能出现的闷场或迟缓,自然也就造就了他的电影能够被反复阅读的特性。
不妨试以《国产凌凌漆》中凌凌漆这个人物的出场来浅析一下以上观点。
该段戏基本都是在用「反差」来建构喜剧逻辑。
开头先以一个女子站在猪肉摊前以「漆黑中的萤火虫」这样仰慕的说辞来描述未曾展露全貌的凌凌漆,又辅以几个凌凌漆有型的特写和一杯dry martine,来和凌凌漆猪肉佬的身份产生「反差」,塑造喜剧感;
但未几,叙事便马上「反转」,原来该女子是要向凌凌漆追讨风流债,之前塑造的有型有款的凌凌漆形象马上被瓦解,还原回了一个喜剧式的小人物;
女子因拿不到钱嗔怒,但一转身又开始变化,称他「始终是一个独一无二、风度翩翩的猪肉佬」,而此时镜头切换至喧嚣混乱的菜市场中,凌凌漆摆着一个做作的造型在猪肉摊前悠然喝着dry martine。环境和人物的「反差」,自然令人忍不住莞尔,而另一方面镜头语言也在利用「反差」制造喜感:
整个镜头调成了慢快门方式,凌凌漆仿佛化身成了王家卫电影中的梁朝伟,镜头语言与环境、人物的格格不入造成的「反差」加强了这个场景的喜感。这场戏的喜剧到此还远没有结束,紧接着罗家英饰演的达闻西就出场了,镜头从他脚上的拖鞋摇到他的上半身,他双手提着一筐菜,但这个人物一开口说话,却与他的整个打扮又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力拔山兮气盖世」,凌凌漆的反应也毫不逊色,镜头用高速拍摄他手上的dry martine摔到了地上,是喜剧中「小题大做」的手法,又是制造「反差」的一例;继而两人因为「闻西」这个名字的对话,则是典型的港式粗口笑话,此处便不再详表。
瞧,简单一个开场,就已经设计了繁多的笑位,而这些笑位未必是靠对白,而多是以处境的差异在经营喜感。
除了「反差」,情节上的「反转」也是周星驰用得颇多的喜剧方式。像电影《食神》开篇,至尊名厨大赛上,食神点评四名厨师的菜品,就设计了高密度的四个「反转」,最后一个反转又颠覆了之前对于「菜品」或「厨艺」点评的反转规律,而用样貌来指摘厨师,成功营造了喜剧气氛;名厨大赛之后是司仪欧锦棠在聚光灯下对食神的一番赞美,但他的话还未说完,就马上又被食神的一个巴掌给「反转」了,是才揭晓整场厨艺大赛不过都是食神设计好的一场骗局罢了。
不论高密度的「反差」也好,「反转」也罢,喜剧本身就是要制造「意料之外」令观众措手不及。周星驰电影中除了处境与情节之外,他的表演本身就已经充满了密度极高的各种「想不到」。无论是漫画化的反应或是过火荒诞的表演,那些被称为「无厘头」的背后,其实都是一种频繁经营「意外」来颠覆观众期待从而引起笑声的喜剧逻辑。一切又有如《食神》中的一幕,谷德昭饰演的唐牛拿着一瓶红酒去天台上见性格乖戾的食神,食神一次次的捉弄他,并告诉他「让你们这些笨蛋猜到,我就不是『食神』了」。
周星驰的喜剧就是要让你「猜不到」,不但是要让你猜不到他在某个桥段中会如何处理、会作何反应,而且要让你猜不到他接下去还藏着多少桥段,多少出人意表的反应,这些元素一个接一个,陆续有来,目不暇给。除了「喜剧」本身,周星驰还会在一场戏中经营许多的「动作场面」、「奇观」与「悬念」,他几乎包罗了商业电影应该有的所有元素,是故周氏电影充满了娱乐性,丝毫不用担心会有任何的沉闷。
但周星驰后期的电影却陷入疲态,常常缺乏了神采,某程度上也是因为丧失了他早期电影中这般丰富密集的信息量。说到底,密集的输出其实颇为仰仗集体智慧,除了周星驰本人,亦需要许多编剧、导演出谋划策、群策群力,方能令到戏内的桥段和设计层出不穷。
不管是因为周星驰本人的性格原因,还是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分崩离析,周星驰后期的电影世界事实上是变得越来越狭窄了。曾经迸发蓬勃创作力的集体智慧最终变成了周星驰寥落的独角戏,虽然他对于表演的控制还是一如既往的精彩,但电影本身信息量的缺失也已经成为了无法逃避的既定事实了。
文/五色全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