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艺术指导、影视美术创作艺术家叶锦添的个展“叶锦添:全观”正在北京今日美术馆进行(展期至7月21日),“澎湃新闻·艺术评论”在采访和观展的过程中发现,脱离了影视剧、进入一个当代场域中,叶锦添的艺术理念正走得更远:无论是服装设计中的“无形力”还是人形装置Lili,无论是“精神DNA”还是体现在无定形的雕塑上的律动,他迫切地想传达他对于某种整体性的思索、想探讨贯穿于他千奇百怪的作品中的某种恒定。
叶锦添说:“现在商业有一种遮盖文艺、在杀掉艺术的感觉。所以我现在觉得这个时代应该要转成多维的,不是单一的:它需要是敏感的、艺术性的,它的灵性世界需要回来。”
叶锦添最为人所知的身份是诸多电影的美术与服装设计,从《卧虎藏龙》到《赤壁》《夜宴》《风声》《无极》《小城之春》《胭脂扣》,以及在电视剧《大明宫词》《橘子红了》《红楼梦》的场景与服装设计中也有卓绝的表现。
叶锦添
不少讨论也聚焦于他的“新东方主义”的美学理念,这种通过诠释古代文化对现在和未来的启示,将含蓄蕴藉的东方意象在影视或者当代的场域中进行合理表达,且并不拘泥于历史、民族、国别,在各种文化中找到的元素都可以拼合。而大家了解他“新东方主义”也更多是从影视中。
展览现场
4月12日,澎湃新闻就叶锦添在今日美术馆的《叶锦添:全观》展览对他进行了专访。也许,脱离了影视剧、进入一个当代场域中,叶锦添的艺术理念正走得更远:无论是服装设计中的“无形力”还是人形装置Lili;无论是“精神DNA”还是体现在无定形的雕塑上的律动,现场的一切实体:衣服、人偶、雕塑、绘画,都是他“在里面的、本质性的、关于整体的且不断律动的、可以衍生和创造”的某种力量的外化。他迫切地想向我们传达他对于某种整体性的思索、想探讨贯穿于他千奇百怪的作品中的某种恒定。
叶锦添曾谈到:现在处于一个崭新的世纪,一个异样多元的世界,事物的转变异常迅速,人的意识陷入翘首不及与错乱之中,来不及收拾应对从前,新的事物又转瞬即逝,我搜集着崩溃中的巴别塔风景,人类巨大的意识板块不断互相撞击,新的人文价值闪烁不定,我在这个巨大的运动中,寻找平衡与静止的视觉。
现场,他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很早时期的作品,一些影视作品的设计海报、舞台剧衣服的照片,告诉澎湃新闻:它一直都在。当然不会在他每一个作品中都有意地贯穿他的这种思考,但是在回过头看时,叶锦添将自己所有具体化的设计拼合,坚信自己一直都受这种力量的驱使。好像是曾经散落在各个作品中的碎片化的叶锦添正通过这种力量被缝补组合起来,构成他丰盈自足的精神世界。
整个走与谈论的过程中,记者似乎都沉浸在对于这种“整体性”的力量究竟是什么的讨论中,这似乎让谈话变得玄之又玄,但我们也在清晰地感受到叶锦添正被这种力量深深地攫住,任何具体的讨论似乎都是“顾左右而言他”,他目光灼灼,对着一个展品可以长时间地观望,而这种观望已经超出了美的层面的欣赏,而是在看物品以外那种可以汇入“整体性”的精神力量。他的这种坚定让我们相信,今后对于叶锦添的讨论决计绕不开他所坚信的这种力量,即便是很个人化与抽象的,我们还是在接下来的讨论中希望从每一个具象的展品中去摸索出他所认定的这种力量究竟是什么。
服装与雕塑的“无形力”
澎湃新闻:这个展厅展出的服装的一个设计主题是什么?
叶锦添:其实是各个阶段的作品都有,比如这件是我的服装中最有代表性的,从它开始,我尝试把不同文化的东西融在一起。这次的服装是展出,我用一些叫做“无形力“的理念,全部的设计都是“无形力”,它没有中国所有的衣服都有的一个形,你看它们甚至都是没有缝的。
展览现场
澎湃新闻:“无形力”这个概念是什么时候开始成形的?
叶锦添:也是做了现代艺术以后。以前我研究了很久中国文化和很多外国文化,就对图案很有感觉,图案应该是一个很神秘的东西。现在的人以为图案是装饰的,其实图案是一种signal(信号),就是跟其他世界沟通的signal。所以我就会开始融入到我自己的一个“无定”的世界里面,这种东西很早就开始了。但是我现在在做创作里面你会发觉有一种熟悉感,但是我又能够做出每次都不一样的东西,就算是我把衣服翻来覆去的你都觉得有某种东西是稳定的。
澎湃新闻:你谈到的这种“无形力”好像是一种特别理念化的、可以隐含在你的任何作品中的,它的张力体现在哪里?
叶锦添:节奏感,此外你可以从任何一个角度去看,它其实没有一条线是多余的,每一条线之间都有关系。比如下面这些雕塑,我好难讲是用了什么方法来创作它们,但是我就是能够把握住那个节奏。它的主线是第一条线,其它的线条就会跟着走,它就形成某一种东西,它很抽象的但又让你觉得似曾相识,比如这个,我就叫它“舞动的维纳斯”,这个有一点受毕加索的影响。
叶锦添《舞动的维纳斯》
叶锦添《雕塑的光影效果》
澎湃新闻:是不是在影视剧的服装设计中还是比较贴合当时的语境,进入到当代空间以后您就会进行更多理念和更加意象化的尝试?
叶锦添:它的载体不一样,电视剧还是一个观众的载体。因为观众看得明白那个故事,他们认为的那个世界是一定范围内的,你不可能搞到每个人都像一个几何图形出来,现在的中国观众的接受度应该还是差蛮远的,而且现在有一种唯美的精神,就是越来越锁定了一个范围里面的东西了。所以我们在做这些东西也希望给多一些选择,就是我们有能力给出一些新的选择,就不一定看同一种东西,一直在重复。而且之前在影视剧中做了很多衣服用完就扔掉了,我也是想在展览中进行一个整合和思考。
澎湃新闻:这里更多的衣服好像都是比较西方和抽象的,只有这件还保留了一些民族的特点。
叶锦添:有一次我做了几个很超现实主义的,那种让自己在手工上做到很极致的一个东西。这个是我在做大Lili的作品的时候,我织了一件毛衣给她。因为她的体积很大,5米高的身材。所以在织毛衣的时候我就先把它打成很粗的形再来做。做完之后我就觉得在她的身上是刚刚好的,但是我觉得摆在真人上面会很有趣。后来我就开始发展这些织毛衣的方法,我喜欢它制造的一种质感,我也很喜欢毛线,因为它有非常多的表现力,颜色,再加上一些毛球球,整个都有一种很快乐的感觉。
叶锦添为大号版《Lili》加上毛衣
澎湃新闻:这种无形力的设计会延伸到影视设计中吗?
叶锦添:不太会,影视这个东西其实简单很多。因为它就是这个外在力量,就没有用到左脑,还是在用右脑。影视是有故事性的嘛,有编剧就会牵涉到编剧的创造性的世界。比如说他要讲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我要看剧本知道他要讲什么,再用抽象的视觉来延伸出来。
澎湃新闻:但是比如《大明宫词》这样的历史剧,本来就有历史依凭,不能在服装上随便创造。
叶锦添:其实都比较容易,就是看你怎样去表达那种氛围,《大明宫词》我只跟李少红讲了一句话,我说衣服要大件,所以景也要很大,柱子也要很大。你就看到每个人的衣服都是拿着后摆来走的,在唐朝其实不是每个地方都那么大,但我们已经把它转了,转了之后它就产生《大明宫词》的一个氛围,这些东西不是按写实走的,是因为我们需要那个氛围,所以我们改了一个很小的逻辑,它可能影响到整个事情。
Lili:人类的共同体
澎湃新闻:从创造流泪的铜人(《原欲》)到后来创造Lili是一个怎样思考的过程?
叶锦添:大概是2007年的时候吧,当时我觉得雕塑好像是世界上最好的,雕塑跟观众都是二元的,你不用确定它是什么意义,观众自己看它的时候产生了各种反应,这个不是你给他们看什么问题,博物馆这个权威我是很反抗的。
所以后来就发觉做完它(流泪的铜人)之后,反响就很好。之后我就把它变成了一个更广泛的交流:所以我做了一个像Lili那种人偶,我就把它摆放了很多不同的人生经验里面: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时间,做不同的事情,然后给她拍照,就好像很有故事的感觉。
但那个故事也不提供前因后果,就只有那个胶片里面的图像。久而久之它去了好多个地方,胶片几万张拍出来之后你会发觉好像它跟我们有一些像。媒体产生那个虚幻性在它身上体现了,它其实是把那个维度打得更开,它的样子是我们所有人的综合。
叶锦添《原欲》
叶锦添《Lili》
澎湃新闻:这次也做了Lili和人工智能对话以及巨大的五米多的Lili,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叶锦添:Lili最初想做它是出于一个人类已经全部灭亡时,在地球上的这些场景、房子,它不会那么快离开的。等别的文明来的时候可以看到Lili这样一个形象,所以她是链接人类现在和未来的。
这次做了一个很大的也是当她的形体和你不一样的时候,你比较容易能进入到那个语境中,看到她你会有一种身体的感受。
展览现场
澎湃新闻:为什么会选择一个女性的形体?
叶锦添:我觉得二十世纪是现代主义,像第二次世界大战,城市不断地建立,经济所谓的盲目起飞。其实这个很像男孩子会干的事情,会有种收不到尾的感觉。
现在商业有一种遮盖文艺、在杀掉艺术的感觉。所以我现在觉得这个时代应该要转成多维的,不是单一的:它需要是敏感的、艺术性的,它的灵性世界需要回来。所以我就挑了一个女孩子,因为你看她的性格其实很被动的,她没有一出来就要吵架,要表达自己,她永远都是静静在这个空间里面,像黑洞一样在吸收现代时间,她根本上是代表着所有人。
澎湃新闻:但是从酝酿Lili的2007年到现在已经过了很久,她的形象又很像现在宅男喜欢的硅胶娃娃,你会在意外界对你的误解吗?
叶锦添:这个东西也是现代人的一个状态。我觉得我们不要做一个完全是冷性的哲学,这个很恐怖,其实没有关系的。我如果在柏林做这个展览全部讲性的,全部讲色情的都可以。反正这个东西每一下子都是跟你很接近的,跟这个主题很接近的。因为她是代表我们的。中国就很怕这些,我们现在还在一个,把这些人最原本的情欲变成不说的,那艺术的发泄性和某些有趣的地方就被抹杀掉。
精神DNA:万物的联系
澎湃新闻:精神DNA这个想法大概是怎样创造的?
叶锦添:就每次开会的时候,我觉得很闷,不自觉地就会画这种东西。其实开会时很多事情在讨论,但我觉得我的世界在另外一个空间。就好像很多时候我们谈这个桌子,就是讲它的功能,没有讲桌子的感受。但如果你是真正用精神DNA去看的话,你会觉得桌子也有感受,它有它的历史,它有它的属性,它是哪里的桌子,就会一直会,你会看到好多东西,不只是看到它是一个功能性的东西,它也有它的生命。
我提出一个东西就是说所有的事情都要联系,就是它本身是有它的来龙去脉的。它也不可能白白地来,它来一定是整体在某一个作用出现一个东西。我们的意思是说它长出来是整个空间给它的,这个就是全观的意思:一个东西怎么样长出来这是它的结果而已,这是它物理上的结果。其实物理的外面是一个非常大的精神世界在作用。
这样理解的话我们想事情可能才不会陷入,比如说现代主义里面所出现的过分的膨胀的那种欺骗性。我们都在讲证据,所以越有权力的人越能做假证据,所以变成越来越不真实了。
展览作品
澎湃新闻:你的精神DNA提出的必要性是什么?
叶锦添:因为我们已经进入下一个世代了。以前美国讲的那种是个人主义的世界,我们已经在个人主义中生活很久了,现在已经到族群的时代了。村上春树在80年代提出:越私密的东西,越会变成众人的东西。所以它就会发生一种宅男文化,每个人跟生活其实是没接触的,他是把自己的奇思怪想就放到那个生活里面。比如意志摄影,就是拍自己的私生活什么的。那个也在90年代爆了一下出来,就觉得每个人把自己的私密公开,每个人就被解放了,但拍了一段的时间之后就发觉虚无,结果到最后是一个虚无的状态。我就在这个情况下想找到一切的连接点。因为只有你重新找到所有东西的连接点,你才可以有新的信仰产生,才能汇成一种向上的能量。
澎湃新闻:这个和中国传统文化之间关系大吗?
叶锦添:很大。整个东西就是虚实并置,西方是没有的,是东方语境下的东西。我讲得再详细一点,你看庄子,庄子一个是齐物论。齐物论很容易讲就是所有的事情都是一样:一个山跟一个叶到最后全都是一样的,就是我刚才讲的每个事情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