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前后,自媒体兴起的时候,青年作家吴清缘感觉自己的写作进入了一个踟蹰和彷徨的时期:自己熟悉的写作版图,刹那间换了天地。
但他很快转换了角色,拥抱了自媒体。他说,那时,好像是堵气似的,为了证明“纸媒时代的过气文人”也能在自媒体混得风生水起。
记者眼前的“90后”作家吴清缘,是一个“网红”,他在知乎有20多万粉丝,和朋友合开的公众号也小有规模,同样有20多万粉丝。2016年,吴清缘在知乎上的第一篇爆款,是把自己在One App发表的小说《网红养成纪事》发布在了问题“有哪些另类的脑洞故事”的答案中。后来,在公众号上,他写出了第一篇10万+的文章。他仍记得那天阅读量曲线图上涨到平缓又急速上升所带来的情绪上的亢奋感。
但随着采访的逐渐深入,却可以看出他从纸媒时代跨进自媒体时代所走过的种种痕迹。吴清缘称呼自己是“纸媒时代的过气文人”,他想表达的是作为一个传统写作者,在面对汹涌而来的自媒体浪潮时的震惊、恐惧和自我怀疑。当过去的写作模式受到冲击之际,他选择顺势而为,“自媒体浪潮现在不抓住,会错失良机。”但他同时时刻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在任何时候都能独立思考,不要成为“娱乐至死”的附庸。“小说是我的理想,它有着不功利的一面,我想做那个在沙滩上扔星鱼的傻子。”
新作《网红养成记》和《总有鸡汤要毒我》聚焦当下时代中的热门现象,前者以广义上的网红:微博红人、网络主播、短视频博主和流量明星等为主角,以幽默讽刺的语言抨击了当下娱乐至上、流量当道的不良价值取向,揭示在貌似光鲜的外表下也许是不为人知的丑恶。后者则围绕贩卖焦虑、消费主义和成功学三个关键词去探讨三者在现代人生活中扮演的“毒鸡汤”角色。
在吴清缘看来,贩卖焦虑、消费主义和成功学,从来都不孤立存在,而是一整套组合拳,它们在生活中广泛存在,不断地试图削弱人们的理智和判断力,他想要以故事的形式为人们敲响警钟。“对于网红,我可能更感兴趣的是网红的心态,他们在线上和线下的环境处于一个相当割裂的状态,往往长时间处于一种‘精分’状态,他们可能存在着自我认知上的怀疑。”
这种自我认知的怀疑被吴清缘引申出“我是谁”的核心意义,他认为在网络时代,我们每个人都可能存在这样的困扰,只是这种因互联网而产生的心理困扰在网红身上体现得尤为突出或剧烈,因此他们具有某种代表性,代表的是这个互联网时代广泛存在的困境与迷思。吴清缘说之所以会通过文学的方式对这一群体进行解构:
正是因为“网红们身上常发生一些荒诞不经的事件和现象,背后是‘娱乐至死’的趋势以及现代人对于自我认知的困惑”。
“那你承认自己是一个网红作家吗?”面对这个提问,吴清缘笑了笑说:“我现在没有那么反感网红的标签了,因为在当下,一个人可以拥有好几种身份,又或者,对于同一个人,其身份和标签,大家可以有不同的解读。”但他显然不太认同将“作家”和“网红”联系在一起,他希望在他身上能将“作家”和“网红”这两个身份予以切割,之所以是作家是因为文学创作,而不是有20万粉丝,反之,之所以是网红,是在知乎上输出观点,但这并不能使他成为作家。
吴清缘和其他自媒体写作者一样,都面对追逐热点的考量,他以为追热点是自媒体的属性之一,本质是流量,流量意味着影响力,但他说自媒体文章的影响力,往往是速朽的。“我觉得追热点本身并不是罪过,关键是在追热点的过程中,作者表达了怎样的价值取向。”这也是他为什么没有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自媒体而仍坚持纸媒创作、文学创作的原因。“我认为,只有在文学的阵地上,才能创造出真正有价值的文字。”
吴清缘的作品透着黑色幽默的气质,比如《网红养成记》的主人公吴厘,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因为他身处浮躁的“网红时代”而经历了那么多身不由己、荒诞不经的事件。“人物塑造得越普通,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却越离奇,就越能凸显这个人物背后的时代,而吴厘更像是一块三棱镜,在他身上折射出的是这个时代的几个断面。”以反讽、幽默的形式来讲述故事,是因为吴清缘认为如果用单纯讲道理的方式,可能并不是一种好的表达方式,他的创作来源常常是觉得有某种社会现象特别荒诞或者愚蠢需要反思,他就试图用喜剧故事来将它们演绎出来,“当读者笑出声来的时候,他们就能够明白我到底要讽刺的是什么了。”
他不否认自己是个有点愤世嫉俗的人,他认同罗伯特·麦基在《故事》这本书里提到的一个观点,喜剧作家的创作驱动力是愤世嫉俗。“当我们拨开喜剧那愤世嫉俗的讥诮面纱时,看到的是一个饱受挫折的理想主义者。”
“我想要用一个新的故事来探讨一篇科幻小说里言之未尽的东西。”这大概是吴清缘正式走上写作之路的起因。高一升高二的暑假,学校组织学生去沪东工人文化馆看电影,回家的路上途经一间书报亭,他顺手买了一本《科幻世界》。回忆那个午后,连他自己都有一种说不清的奇妙感。里面的一篇故事让他意犹未尽,他想要写清楚作者还没写明白的点,于是构思了一个新的脉络。
小说写到中途,有朋友推荐他上海市作协创办的“文学百校行”网站(发现并扶植青少年写作者的项目),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把半篇小说发到了“文学百校行”论坛上,然后意外收到了上海市作协工作人员的联系,从此便与作协结缘。“作协的李伟长老师在小说成稿过程中,曾经给我打过一整夜的语音电话,帮助我理清思路,完成小说,我用周末补课的时间完成了第一篇小说,最终发表在了《西部银河系作家》上。”这篇科幻小说是吴清缘人生中篇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虽然之后他已经较少写科幻小说,但他还是有写出好的科幻故事的信念,为此,他说自己正在不断地做阅读积累,拓展知识领域,接触不同场域的文化熏陶。
在整个采访中,吴清缘都显示出一种朝气蓬勃的自信,这和他成天与更年轻的一代相处有关。作为上海某中学的一名地理老师,他除了写作之外,更多的是和同学们相处,经常带学生打辩论,他想做一名“年轻人的观察者”。自媒体的浪潮可以持续多久,他难以预测,但与他们的相处,会让他放慢脚步,不那么焦虑,又同时能保有敏锐的对年轻世代的观察力。“我不断地告诫自己,文学创作是一场马拉松,大可不必为了‘出名要趁早’而心焦。我觉得特别开心的是,在我身边,有不少和我同辈的90后写作者,我们互相鼓励,互相鞭策,一起勇敢而执拗地写下去。”
选读:《vlog世界历险记》
这是短视频的时代,这是vlog的时代。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是最好的时代,但是对我来说,这是最坏的时代。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人都在拍vlog,所谓vlog,英文全称叫作video blog,翻译成中文就叫作“视频博客”,而拍摄vlog的人就叫作vlogger。如果博客是用文字记录日常生活,那么视频博客,顾名思义,就是用视频记录日常生活;2012年,世界上出现了第一条vlog,而当时拍摄这条vlog的人不会知道,从那天开始,vlog将主宰人们的生活。
最开始的时候,vlog吸引的是一批追求时尚和新潮的年轻人,当时的vlogger们为了能拍出高质量的vlog,拍前要仔细构思,拍后要精心剪辑,一条vlog背后动辄是几个小时乃至十几个小时的制作时间。然而真正的变革发生在2022年,那一年,5G手机开始普及,手机上网的速度变得前所未有的快,vlog从此开始真正走进千家万户,在各个阶层和各个年龄段流行开来,而粗制滥造的vlog也就越来越多:从农村到城镇,从幼儿到老人,人人都在见缝插针地拍摄vlog,一年级小学生用vlog记录他们打游戏坑队友的瞬间,60岁大妈则用vlog见证自己广场舞的舞姿。
每一个人都试图用vlog证明自己的生活与众不同并且不同凡响,而每一个给他们的vlog的点赞都让他们欣喜陶醉。在人人vlog的时代里,一批又一批的vlog网红应运而生,他们坐拥百万计甚至千万计的粉丝,所拍摄的每一则vlog都会收获10万+的播放量。于是各大厂商闻风而动,委托vlog网红们在他们的vlog中植入广告,一则广告的费用至少五位数起步,而对有些大号来说,广告费用甚至会达到数十万之巨。
当大家都在拍vlog的时候,我选择拒绝vlog,倒不是我刻意要过特立独行的生活,而是我认为相对于烂大街的vlog,生活中有更有趣的事情可以做。我拒绝了vlog,于是我身边的人也就拒绝了我,不看也不拍vlog的我,和身边的人几乎找不到任何共同语言。然而即便如此,我仍旧感到vlog极大地干扰了我的生活,就比如家里人在拍摄vlog的时候总是不时地把我当成他们拍摄的素材,这往往使我感到愤怒,但是却又无可奈何。
现在,我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和我擦肩而过的,除了一具又一具的身体,还有一部又一部被架在脑袋前方的手机或者各种规格的摄像设备。“大家好,这里是子田街,人真的好多啊。”一位扎着马尾的姑娘走过我身旁,对着手机镜头露出妩媚的笑容。话音未落,打南面走来一名打耳洞扎脏辫的少年,对着手机镜头比了个“六”的手势:“大家好,这里是子田街,人真的好多啊。”嘻哈男孩渐行渐远,迎面走来一名文着大花臂的光头男士,朝着镜头比了个心:“大家好,这是子田街,人真的好多啊。”
放眼四周,路人们不是在拍vlog,就是在拍vlog的路上,只有我正在走向一个几乎不存在vlog的地方——一家叫作“一亩”的书店。一亩书店是我这几年经常光顾的书店,店面不大,装潢简单,但胜在选书优雅小众,最关键的是,这家书店顾客不多,鲜有vlogger出没,对于抗拒vlog的我来说简直是一方净土。
直行,再右拐,一亩书店近在眼前,然而令我诧异的是,一贯冷清的书店门口居然挤满了人,他们手中的镜头或是对准自己,或是对准他人,或是对准一亩书店的招牌。“大家好,这是我的第6235支vlog,”一名中年妇女尖着嗓子对着手机夸夸其谈,“在我面前的这家书店,是我们这座城市最火的网红书店,在店门口,我们就能感受到这家书店爆棚的人气……”
在她身边,一名身着唐装的中年人手持自拍杆,神情肃穆:“大家好,我是绝色大叔,这是我的第12374支vlog。我现在站在一亩书店门口,还没进去,就能闻到一股书香,如果你来到这家书店,一定要站在门口用力嗅一嗅,整个人就沐浴在书的气息里,真香!”而在那名自称“绝色大叔”的中年人旁边,一名扛着摄像机的男人将镜头对准一名穿着碎花长裙的文艺女青年,文艺女青年面对着书店的店面,轻启朱唇,幽幽说道:“大家好,我是纳兰小A,像这样的小众书店,一直让我非常‘吃景’,我‘吃景’它的小众,‘吃景’它的优雅,‘吃景’它脱俗的气息……”
我愣了一愣,才明白她口中的“吃景”原来是“憧憬”,想小声地提醒她,然而她却已经步入书店,隔着人群,只能看见她的长裙一角拖着地面,文艺得令人心醉神迷。
我和汹涌的人群一起挤进书店,狭小的空间里人满为患。vlogger哄抢着书架的书,有两名身着白色衬衫的女vlogger差点为了一本《中国哲学简史》而大打出手。那名长裙姑娘再一次映入眼帘,这一次,她手捧一本《狭义与广义相对论浅说》读得摇头晃脑:“狭义相对论有两个基本原理:第一个原理是相对性原理,即物理学定律在所有惯性系中是相同的,不存在一种特殊的惯性系……”
然而相对于其他vlogger来说,姑娘的朗诵俨然是一股清流,因为此刻整个书店成了一个大型复读机现场,不断回荡着“文艺”“优雅”“阅读使人高贵”之类的陈词滥调。然而相对于vlogger们贪婪的眼神,最贪婪的显然是书店的老板,他站在柜台后用自动咖啡机不停地冲调出一杯又一杯咖啡,咖啡的杯身打印着书店的logo,每杯咖啡售价50-80元不等,而购买者络绎不绝。这些咖啡供vlogger提神解渴,或者被vlogger纳入拍摄的素材之中,因为这些书店定制版本的咖啡能为vlogger的vlog提供额外的格调加成。
我听到两名vlogger说,这家书店能成为网红书店,是因为老板雇用了一名百万粉丝的vlog网红来到这里拍了一则vlog,于是这家书店在一夜间走红,而在此之前,传闻老板差点就决定关店走人。
我呆立在书店的一角,目睹着我的一方净土彻底沦陷,而两手空空的我就成了整个书店里唯一一个异类。“你在干什么?”那名长裙文艺女青年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怎么,你也跟我一样,拍得累了,打算歇一会儿?”
“拜托,我压根就没拍。”我面无表情地回答。
“不拍vlog,你来这里干什么?”女青年一脸震惊,“咱们来这家网红书店,不就是为了拍vlog的吗?”
“谁跟你说我来这里是为了拍vlog的?”我一说到vlog,就气不打一处来,“这几年里,我一直到这家店来看书、买书,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里居然成了什么网红书店,来了一大堆vlogger,你说这书店还怎么让人逛?”
“好吧,看不成书,你也可以来这里拍vlog呀。”女青年热切地说,“来都来了,那就拍点vlog再走呗。”
“我不拍vlog,谢谢。”
“你不拍vlog?”女青年瞪大了眼睛,“所有人都在拍vlog,你怎么可以不拍?”
“奇了怪了,我凭什么要拍vlog?”我瞪大眼睛,“因为所有人都在拍,所以我就要拍——这是哪门子道理?”
“我的意思不是所有人都在拍你就一定要拍。”女青年显得有些着急了,“我的意思是,vlog多好玩,它可以记录你的生活,上传之后还会有人给你评论点赞,像我刚拍的vlog,一上传,就收到十几个赞呢,正因为它这么好玩,所以大家全都在玩呀!”
“不好意思,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好玩。”我朝女青年拱了拱手,转身就走,“告辞。”然而我一转身才发现自己无路可走:眼前全都是密密麻麻的人流,一时半会儿根本就走不出去,而女青年的问题则如同连珠炮似的发射出来:“所以,你为什么觉得不好玩呢?哪里不好玩呢?再说了,你不亲自试一下,怎么知道不好玩呢?”
“因为我是怪胎,我是沙雕,我是奇行种。”我双手一摊,“你拍你的vlog,别跟着我,谢谢。”
女青年摇了摇头,视线突然瞥向了我的右后方,我追随着她的视线,看到在不远的地方,一部摄像机的镜头正对着我们,扛着摄像机的人正是给女青年拍vlog的摄像师。
“你把刚才的对话都拍下来了?”我问道,摄像师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拍就拍吧,随便你们,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我摇了摇头,转过身,硬生生从人群里劈开了一条道路,终于离开了人声鼎沸的一亩书店。
本篇图片无特殊说明均来自于《网红养成记》一书插图,绘者:赵海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