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23期,原文标题《中科院研究生被刺始末》,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2019年8月30日上午,北京一中院一审公开宣判中科院研究生被杀案,以故意杀人罪判处被告人周凯旋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被告人周凯旋与被害人谢雕是高中同学。2018年6月,周凯旋来到北京,与谢雕在外吃饭时,用事先购买的尖刀猛刺谢雕胸、背等要害部位,导致其死亡。
本刊记者曾从他们中学相遇之际开始追索,发现这并不是有明确恩怨与因果的事件。或许,比起刷题、考试、升学,学生生涯与青春期,更重要的是心理健康与人格养成。
记者 | 王海燕
远道而来的杀害
过程很快,不到30秒,主要伤口有8处,左胸1处,背部4处,颈部3处,所有伤口都平整、光滑,左胸口那一处深达胸腔,有肋骨骨折,这些伤口造成了遇害者心脏破裂,失血性休克,遇害者几乎没能挣扎就迅速死亡了。
事情发生在2018年6月14日傍晚,如果要介绍被害者的身份,应该是这样的:谢雕,1993年10月26日出生,重庆垫江县杠家镇杠家村人,中科院信工所计算机系2016级学生。他被自己的高中同学周凯旋刺死。当时两个人在一家饭馆吃饭,菜已经点了,三道,第一道刚刚上桌,两人还没动筷子,周凯旋就从右手边的书包里掏出了刀。后来周凯旋对警察说,在去饭店的路上,他就把刀从刀鞘中抽出来了。中了第一刀后,谢雕捂着胸口起身,弯着腰踉踉跄跄向后退,眼睛盯着周凯旋的方向,难以置信的样子。在那之前,谢雕刚刚拍了一张周凯旋的照片,发在两人共同所在的微信群,配字是“周凯旋来北京了”,周凯旋在底下回了个可爱的表情。
饭店里的人都听到了谢雕喊救命的声音,周凯旋后来对警察说,谢雕的叫嚷让他“更生气了”,他冲上去补了后面几刀。有店里的顾客反应过来,举起一把椅子砸向周凯旋,周凯旋后退,在门边时,他双臂夹紧身体,握拳向上,随后举起双手,那是一串经常出现在运动场上的庆祝胜利的手势。据媒体报道,有周凯旋的高中同学记得,以前他上讲台解题,也会做出那样的手势。而周凯旋则说,他当时是想让周围人放心,他没有危险性了,他唯一的目标就是自己的高中同学谢雕。
插画 | 老牛
随后,周凯旋跑出饭店,右拐,在路上遇到一个小卖部阿姨。他告诉阿姨,后方发生了暴力事件,他被打了。根据他自己的说法,他请求阿姨报警后,随即翻过一堵围墙,蹲在了围墙下的杂草丛里。但小卖部店主后来回忆,周凯旋没有叫她报警,是她自己嘱咐老公报警的。警察到了后趴在墙头,让周凯旋自己翻了出来。在派出所民警问话时,周凯旋显得惊恐不安,哭喊着自己的事情自己承担,不要牵连到他家人和喜欢的人。那是案发后周凯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剧烈的情绪外露。
谢雕的父母后来从谢雕的同学那里知道了行凶者的身份。他的母亲雷女士想起来,儿子高二时,有一次学校搞活动,曾带着周凯旋到家里的小卖店买东西,当时谢雕介绍说,周凯旋学习特别好,父亲是老师,雷女士还留了小伙子吃饭。她另一次听儿子说起周凯旋,是2016年寒假,当时谢雕大学即将毕业,和高中同学聚完会回家,他告诉母亲,自己曾带回家吃过饭的周凯旋后来复读了一次,上大学打游戏,挂科了,失去了保研资格,蛮可惜。
刚刚想起周凯旋的时候,雷女士还不知道,在周凯旋自己叙述的版本中,2016年假期的那次同学聚会是他凶杀的原因。周凯旋在看守所一共接受了9次警方讯问,他说那次同学聚会时,大家一起玩了“狼人杀”。玩游戏时他情绪失控,哭着讲述,自己的叔叔做生意失败,姑姑赌博,都亏了大笔钱,房子车子卖了,他担心叔叔和姑姑会找自己家借钱。他说,讲述之后,他遭到了谢雕长达数小时的辱骂,最后,是其他同学将他送回了家。
谢雕的很多朋友都记得那次聚会,准确一点说,那是一次寝室聚会。高三时,周凯旋、谢雕和另外7个同学住同一间寝室,他们所在的班级是垫江中学理科实验班,寝室里大家学习都很好。谢雕是寝室长,在高中毕业后,9个人拉了一个微信群,名字叫“好好学习”,到事发前一直都很活跃,还保持着每次放假聚会的传统。2016年那一次,9个人先在高中操场上学综艺节目撕名牌的游戏,然后在一个饭店包间吃饭,饭后就玩起了“狼人杀”。
我采访的数名同学对周凯旋讲述的争吵毫无印象,只有李玄在案发后才回忆起,玩“狼人杀”的时候谢雕和周凯旋的确是挨着坐的,中间有一小段时间,两人在单独交流。模糊中李玄记得谢雕似乎调侃了周凯旋几句,但那也很常见,他们寝室里其他人互相之间也常常开玩笑,互相挤兑。但那天周凯旋发火了,跟谢雕吵了起来,甚至站了起来,其他人赶紧将两人劝开,游戏继续。李玄记得,周凯旋后来还退出了微信群,虽然很快又被拉了回去,但他再也没有参加过寝室的聚会。
精心准备
从2016年难以说清的争吵,到2018年的凶杀,中间的逻辑联系实在难以建立。按照周凯旋接受警方讯问的说法,那次冲突迅速给他造成了严重的创伤应激障碍。但在接受司法心理鉴定时,他则称,当时被同学送回家后,他并没有在意这件事,是从2017年开始,他突然开始天天不停地想到谢雕辱骂自己的事情,工作、走路、玩游戏、看电视都在想,似乎听见对方在骂自己一样,他怀疑自己对2016年的重要事情失去了记忆。
为什么选择2018年6月,按照周凯旋的说法,自己受到了新的刺激。事情发生在2018年5月31日。周凯旋说,当天他在微信群里发了一张可乐的图片,谢雕回复:“炫富,仇恨,提刀砍你,三行情书送给你。”周凯旋说这几行字让他惊恐不安,他认为自己和谢雕之间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后来有同学向我提供了那一整天的微信群聊天记录,那一段记录的实际情况是,有两个人在聊小龙虾,周凯旋插入话题,说“我什么样的可乐没有喝过”,其他人接着聊小龙虾,再之后谢雕才突然出现,回复了上述语言,又再次消失。看起来,那几句话更像是与小龙虾话题有关,而非周凯旋的可乐话题。
但周凯旋似乎真的被什么东西困扰住了。10天过后的6月9号,他问自己的高中室友高辉“是否记得自己和谢雕之间的事”,高辉反问“什么事”,周凯旋没说,接了句:“好,你们几个都串通好了。”高辉一脸蒙,反而被激起了兴趣,想问个究竟,但周凯旋嘻嘻哈哈把话题岔过去了,一直聊游戏,高辉始终问不出来,就放弃了。他随后去问了另外一个室友,是否知道周凯旋在说什么,那个同学告诉他,周凯旋当时考公务员失败,很郁闷,喝了酒说胡话,嘱咐高辉不要再去问了,让他好好休息。高辉说,直到那时,他依然把周凯旋当成好朋友,如果有事一定会帮忙。他说他对周凯旋的感情来自对高中寝室这个小集体的珍视,甚至在整个大学期间,他都一直把那个群和家庭群一样,在聊天页面做了置顶。他那时候觉得,虽然已经天南海北,但他们曾共同拥有那么可贵的少年情谊,他们可以永远相聚。
实际上,除了求证室友,周凯旋还向同班一个女孩子求证过。那是一个他喜欢过的女孩子,虽然表白被明确拒绝了,但两人还有来往。周凯旋问那个女孩子,有没有听说过谢雕要害他的事,那个女孩子很奇怪地问他:“没听过,害你干吗?”周凯旋讲了两人2016年的争吵,那个女孩安慰周凯旋,一定是他误会了,但周凯旋坚持说,谢雕骂了他几个小时,自己还失忆了。
当时,他们都不知道,周凯旋已经把杀害谢雕的事纳入了安排。他对自己的母亲说要出门散散心,2018年6月10日一早就乘坐高铁赶往北京,在路上时,他从网上下单了一把户外匕首,送货地址是他预订的旅馆。旅馆在中科院玉泉路校区附近,100多元一晚,到达后,他发了旅馆照片给一个朋友,说没有空调,但后面有很卖萌的表情,有种出门旅行的雀跃。
周凯旋上一次来北京是2017年做项目,当时他在北京待了两三个月,后来他对朋友说起,甲方是“央企,北京三环写字楼⋯⋯写字楼辣(那)么高,跟我无缘,掂一掂自己的分量比较重要”。那一次,他在北京没怎么逛,这一次他要抓紧时间好好逛一下。坐着地铁,他去了国家博物馆、军事博物馆、北京动物园、美术馆⋯⋯他说自己知道,被公安机关抓获后就活不了了,所以在去北京的头三天他一直没有联系谢雕。
他知道谢雕在北京,但并不知道具体位置。根据警方在他手机中恢复的记录,2018年6月13日凌晨,他用QQ小号在网上找了一个黑客,询问对方是否可以通过QQ定位到号主的具体位置。在那个QQ上,他的身份是一个女孩子,他说自己闺密被劈腿了,哭得很伤心,他要教训一下出轨者,也就是谢雕。还问是否能够破解对方的苹果账号,如果能的话,他可以付3000元报酬,甚至更多。
周凯旋向黑客询问的时间是2018年6月13日凌晨2点,黑客后来回复说需要琢磨一下,13号中午,他反复问对方,进展如何,未得到回复。随后,他改变策略,直接在微信上找了谢雕,说自己找到一份新工作,过两天到北京培训。谢雕回复,马上就是端午假期了,自己要和女朋友去北戴河玩,不知道回来后周凯旋还在不在北京,在的话请他吃饭。这似乎打乱了周凯旋的计划,他随即改口,说自己已经在北京了,是提前过来的,反正公司报销,谢雕回答说,那6月14日晚上可以请他吃饭。
那个时候,周凯旋才意识到自己搞错地方了,谢雕并不在中科院玉泉路校区,而是十几公里以外的门头沟。他随即换了一家西单附近的旅馆,想邀请谢雕去那附近吃饭,附近刚好有一家味千拉面,他很喜欢吃,他想吃完再动手。但谢雕说忙,不一定有时间。14号上午,谢雕主动询问周凯旋,想把两人的聚餐改到18号,周凯旋似乎不想拖下去了,马上说自己可以去谢雕所在的地方找他,顺便逛逛他学习的地方。后来在讯问中,周凯旋告诉警方,他当时感到谢雕不太愿意和他吃饭,有推托的意思。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虽然谢雕说自己14号晚上还有学术报告,校区又太远,反复提议将吃饭改到18号,但都被周凯旋拒绝了。当天下午,他踏上了去面见谢雕的公交。
失落的尖子生
2018年6月19号,案发后第六天,周凯旋的母亲吴丽萍找到警方,称自己的儿子有精神病。她提供的线索是,2014年4月27日,当时周凯旋在西安交通大学读大一时,她曾带儿子去西安交通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精神科看过病。她后来提供了病例和就诊时的录音,根据当时的就诊资料和就诊医生证言,周凯旋诊断为存在不稳定可疑妄想。按照医生的说法,当时周凯旋的情况属于精神类疾病的范畴,但不足以产生太严重的影响。医生给周凯旋开了药,建议每三周前去复诊一次。在吴丽萍提供的录音中,当时医生还建议住院,但吴丽萍说,孩子马上要期末考试了,无法住院。周凯旋说,医生开的药他一次也没吃过,因为他在网上查了,这类药物有副作用。
吴丽萍对警方说,周凯旋后来的情况反反复复,2016年那次聚会回家后,周凯旋就抱怨过,说谢雕要害他,但她认为周凯旋一向疑神疑鬼,劝了几句,也没太放在心上。她还说,自己和丈夫也想带周凯旋去看病,但周凯旋不承认有病,她作为家长也没办法。在看守所期间,周凯旋并不认为自己需要做精神鉴定,但他父母还是帮他申请了。2019年年初,周凯旋的精神鉴定完成,结果“被诊断为神经症,但实施违法时无精神病性症状导致的辨认、控制能力障碍,评为完全刑事责任能力”。周凯旋的精神鉴定完成后,今年4月份左右,周凯旋通过中间人找过谢雕父母,提出民事赔偿,但谢雕的父母拒绝了。
周凯旋的同学当中,没人知道他真实的精神状态,他们对他的主要印象还停留在高中时期。那时候的周凯旋是学霸,就读学校是当地县城里最好的高中。从入学之初,周凯旋的成绩在年级就属于前几名,垫江中学并不是每一年都有上清华北大的考生,但每一届总会有几个学生因为学习稳定地拔尖,会被所有人心照不宣视为能冲上清华北大的苗子,周凯旋就是那样的苗子。有同学记得,高考前的模拟考试中,周凯旋考出过670多的高分。
但在2012年的第一次高考中,周凯旋发挥失常,他记得是640多分,他母亲记得更清楚,是632分,最终周凯旋上了四川大学,读金融。即使这个失利的高考成绩,在他和谢雕共同所在的寝室里,也是最好的。周凯旋的父亲在当地一所中学教书,母亲早年从供销社下岗后,在当地一家民营企业工作,周凯旋的远房亲戚说,周凯旋的高考成绩在家族中也算很不错的,和当地的许多人家一样,他父母还为他举办了场面热闹的升学宴。
第一年入学川大时,周凯旋进校时想要报吴玉章学院,那是川大内部的创新人才计划,入院学生有更多保研和出国深造的机会,但周凯旋的母亲说,他心理测试不过关,被刷下来了。随后,不到两个月,周凯旋申请退学,回到重庆复读,复读学校是重庆市名校巴蜀中学。根据周凯旋自己的回忆,第二年他的高考成绩还是640分左右,但他母亲记得清楚,其实比第一年还少了5分,627。这一次,他选择了西安交通大学的材料工程系,就读于钱学森班级,这个班级里的学生都是学院里高考成绩最拔尖的一批,毕业后可以直接保研。
周凯旋的母亲记得,大一大二周凯旋还拿过一两次奖学金。但大二过后,周凯旋从钱学森班级转到了普通班级,他大学时的朋友安宁记得,当时她问过周凯旋,为什么转班,周凯旋说自己挂了三门课。按照时间线,2016年寒假时,正是周凯旋转去普通班级的第一学期,他的高中同学们都知道他失去了保研资格。但转了班级,周凯旋的状态并没有一落到底,跟周凯旋有过接触的一名教务老师告诉我,转到普通班级后,周凯旋学习还可以,毕业时被抽到学院去进行公开答辩,最终得了良,挺好的。
周凯旋就读的材料专业并不是就业热门,大多数人会选择读研,往研发方向走,本科毕业的人很难找到对口工作,即使找到了,也是边缘岗位,工资不高。周凯旋找的是江苏一家软件公司,岗位是项目实现,就是写代码的,经过简单培训就能上岗,工资税后8000元一月,在应届生中算不错的了。
那是一家以做报表见长的乙方公司,周凯旋当时的同事林一方和他一起做过好几个项目,他记得周凯旋有点内向,挺随和,每天会早早起床,花挺长的时间打理自己,再慢悠悠吃个早饭,也打游戏,但和其他人一样,下班后玩一会儿就睡觉。如果非要回忆有什么不对头,那就是周凯旋总给林一方一种精神不足的感觉,当时他们做项目两人一组,林一方算项目经理,每天都要给周凯旋布置任务,推着他完成工作,周凯旋很配合,但工作的质量不太好,林一方形容是“下个月就要离职了”的那种敷衍。
周凯旋显然对自己的工作前景不满意,林一方则说,在那个岗位上,晋升的天花板的确很低,做到头就是区域经理,还是管着大家做项目,公司的离职率很高,大家普遍的心态是,希望被待遇优厚的甲方或者真正的互联网公司挖走。因为要到不同的甲方公司做项目,那半年多,周凯旋一直在不断出差,不同的人都听到过他对这种漂泊生活的抱怨。这一年,也就是周凯旋自称的,脑海中开始不断浮现谢雕咒骂他场景的一年。
2018年年初,周凯旋从这家公司辞职,辞职时他还在找其他的互联网工作,但重心已经偏离到了准备回到重庆考公务员。在那段时间他和大学同学安宁的聊天中能看出,他对生活呈现出巨大的失望。他对安宁说,以前的工作技能跳槽到大公司很难,他原以为自己能赶上互联网这一波,没想到落后太远,还提到最火的人工智能基本都要国外学历,有的家庭从十几年前就看好互联网,将孩子送往那边发展了。他最后的结论是,不如退而求其次,做个稳定的公务员。看起来,他对大城市的生活依然充满眷恋,他对安宁说,自己准备考重庆区县的公务员,要告别写字楼和城市了,有点舍不得。
在2018年的整个上半年,周凯旋在和安宁的聊天中,都充满了抱怨、悲叹、无能为力、放弃感,安宁偶尔劝说,但从来得不到任何正面反馈。安宁说,某种程度上,她倒是能理解周凯旋,在西安交大时,她一开始就读的是硕士班,和钱学森班一样,也可以直接保研,但后来因为不想继续读研,她主动从那个班级转了出来,毕业后,她回老家找了一份公务员的工作。她和周凯旋大学以前的求学经历相似,工作以后,她渐渐体会到,虽然在中学时代,他们这样的尖子生曾被给予了灿烂的期许,但真正进入更大的世界后,他们才会发现,他们会被淹没,会变得普通,会毫不起眼,未来根本不是他们曾被许诺的那样子。
反方向的人生
像是命运随意的点拨,周凯旋梦寐以求想进入的互联网行业,谢雕进入了。和大多数的高中生一样,高考后,垫江中学的学生们对专业都毫无头绪,都是比照分数填报能录取自己的最好学校。周凯旋和谢雕所在的实验班里,很多人都选择了医学,那是周凯旋眼里有机会进入中产但也会压力巨大的行业。
高考时,谢雕的分数是570多,他选了西安电子科技大学,跟周凯旋第二次高考后就读的学校在同一座城市。所以第二年周凯旋入学时,他还带着女朋友去看过这个高中同学。谢雕的父母告诉我,他们对孩子上学的事一无所知,选学校和专业都是谢雕自己完成的,因为家庭条件不好,他还给自己办理了助学贷款,在学校里经常做兼职,尽量不找家人开口拿钱。
谢雕的父亲记得,谢雕本科毕业时曾对他说过,班上有同学找工作,拿到了超过20万元的年薪,但谢雕自己还是想考研,以后可以获得更大的成就。随后他考上了中科院信息工程研究所的研究生,导师是一位刚刚从国外回来的年轻教师,谢雕是他的第一个学生,谢雕曾说过,自己的导师很好,像哥哥一样。在高中室友高辉看来,从他考上研究生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知道他会是全寝室所有人当中最有前途的。谢雕从未特意在寝室群里提到自己的未来,但高辉说,任何关注社会发展的人应该都能注意到这一点。他得出这个判断的另一个原因是,谢雕是一个性格很好的人,开朗、活泼,跟谁都能玩到一起,他记得高考时大家去体检,谢雕可以迅速和医生打成一片,几年后依然保持联络,甚至成了朋友。
和周凯旋对都市的眷恋一样,谢雕的朋友李树记得,谢雕也一直希望留在北京,因此考研究生时选择的是北京的学校,在研究生二年级时,他已经开始寻找能够留在北京的工作机会。谢雕的这个梦想有很大的实现概率,他有一个交往多年的女友,是北京本地人。李树记得,2018年年初,谢雕已经去见过女朋友父母了,还说两位家长挺喜欢他,毕业后他可能会很快结婚安家。谢雕的北京生活当然并不完美,他的小专业同样是被调剂的,他的学业很重,很羡慕那些可以发优秀论文的同行,买新的手机需要在网上分期付款。但和周凯旋相比,他显得乐观积极,他在微博上分享旅行、摄影、美食这些日常美好,高辉能感到,谢雕和大家的联系正在渐渐变少,“他显然已经有了另外一个世界”。
而对周凯旋,高中室友感受到的是微妙的反向变化。读高中时,周凯旋就有些特立独行,不喜欢的人不怎么搭理,但上大学后,高辉发现,他更敏感了,比如有人夸奖他,周凯旋总是很怀疑的样子,反问“是吗”。在群里有人开玩笑,如果涉及周凯旋,高辉会主动帮忙圆场,他总是隐隐地害怕周凯旋被得罪,虽然周凯旋从来没有明确表现出来过。
很难确认,周凯旋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将谢雕锁定为目标的。在2018年2月14日情人节那天,很少与谢雕私人聊天的周凯旋找到谢雕,说羡慕谢雕能靠颜值找到家庭背景那么好的女朋友,随后还聊到谢雕是不是可以轻易去大公司,找要求最高的算法岗位,谢雕默认后,建议周凯旋找产品岗位,也能进入不错的平台,周凯旋未置可否。
在事发前约谢雕吃饭时,周凯旋曾几次询问,谢雕是不是和女朋友在一起,要不要三个人一起吃饭,没人知道,如果当时谢雕带着小艾一起接待了他,会是什么场景。即使知道周凯旋上大学后有诸多不顺,但高中同学几乎没有得到过周凯旋请求帮助的信号。大学同学安宁或许得到过,那是2018年4月的一天,周凯旋突然在微信上对安宁说,觉得自己人际交往能力很差,情商为负,问安宁怎么看。安宁说“我觉得你是个智障”,周凯旋接话“可怕呀可怕”,在两个人一贯的互相挤兑中,这个话题悄无声息地滑过去了。那段时间周凯旋还几次说起要去安宁工作的地方看她,但安宁都拒绝了,她说当时她的状态也非常不稳定,极度抗拒见人。安宁不知道,周凯旋身边是否有可以沟通的人。事发后,周凯旋妈妈曾找到过安宁,想要聊一聊。安宁记得,她当时试图向对方表达一些周凯旋的心理问题,但周凯旋的妈妈毫无反应,她发现对方只是想要获得周凯旋有精神病的证据,那次沟通让安宁很不舒服。
在和安宁聊天时,周凯旋曾和她说起,从此就要成为一个望到人生尽头的底层公务员了,有安于命运的意味。但去年2018年5月29日,重庆市公务员考试笔试成绩公布,周凯旋落榜了。两天后,他认为谢雕在微信群里故意刺激他。也是在那几天,他在重庆的一家软件公司找了份工作,做数据库管理,月薪5000元,比他在江苏的第一份工作低了整整3000元,这份工作他只干了几天就辞了。随后,他去到北京完成了自己的刺杀谢雕的计划。
2019年5月24日,周凯旋在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接受公开庭审,长达三个半小时的审判接近尾声时,法官问周凯旋还有什么想要陈述的,得到的回答是,“请求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周凯旋的声音平静沉稳,没有歉意,也没有悔意,或者说没有任何情绪。在那之前,有一小会儿,他甚至有些心不在焉,支着手肘出神,法官不得不反复提醒他,“你认真点儿”“认真听”。
(本文首发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23期,除周凯旋、谢雕外,文中人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