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妻舍子离开农村的年轻人,生活是幸福的吗?
文/何寒秀
摄影/程刚
高铁车厢外,防护栏飞速后退,他掏出手机:“爸,家里麦子收完没?缺袋子不?”
老父亲嗓门很大,他也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挂掉电话,他又打了一个:“哥,你家还有麻袋没,给咱爸送到地里,我返城了·····”
他的白色衬衫又皱又黄,只有一半塞在皱缩的西裤里。一双蒙灰的皮鞋,黑色棉袜高出脚踝一大截。
“酸奶有需要的吗?”女列车员梳着整齐的盘发走过来。
“多少钱?”
“15元。”
他把手伸进褪皮的皮包,在一堆塞满纸巾的隔层里,翻出同样褪皮的皮夹。又在一堆票据里,抽出唯一一张100元。
“先生,有零钱吗?您也可以手机支付。”
他一把夺过那100元,说:“不要了。”
餐车推走,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开始休息。
01
同在G37第13车厢,这名年轻人没有发现我在看他。
2018年6月6日,上午7点02分。我们一行四人从不是列车起点的杭州东站出发,奔向不是列车终点的徐州东站。
车厢外的景色很快变换了模样,切割整齐的旱地逐一展现。强烈的阳光已经使小麦地变成了一片银褐色。拖拉机在地里作业,金黄的麦子躺在地里。
下高铁,打车,一个小时后,总算到了徐州市睢宁县岚山镇岚山村。
六月,一座空气里散发着小麦和大蒜混合味道的苏北小镇。
张旭涛就住在这里。
张旭涛
他是河南人,家住安阳市滑县焦虎乡小宿村。
2014年7月12日,他第一次到岚山镇,是来女朋友家提亲。
那时,他之于这个小镇是陌生人,小镇对于他,也只是一个将来每年来看望岳父母的陌生地标。
当时,他还在郑州打工,去郑州之前,闯荡广州,做缝纫学徒工,月薪从最低1700,干到月薪近万。代价是1991年出生的他早已驼背。
他实在没有想到,提亲2年后的2016年10月10日,他辞掉郑州的工作,来到岚山镇做起了“农村淘宝”。
见到张旭涛时,他穿着红色定制款“天猫优品”T恤正在门口张望。身材瘦小,脸颊凹陷,一双圆眼大而有神。
不一会儿,长相清秀的妻子张雪带着两岁多的女儿婉茹也笑盈盈地从房间里走出来。房间与店铺只用一块淘宝色的门帘隔开,房里放着一张1.2米的小床,上面铺着他俩结婚时用的大红色喜被。
张旭涛和女儿张婉茹
小女孩不怕生,不等父母开口,就奶声奶气地喊着“叔叔阿姨好”。
2
吃完饭,我们随同张旭涛一起去送快递。他的快递车是一辆三轮车,做“农村淘宝”前买的,花了5700,算是他最大的固定资产。
张旭涛送货的三轮车
“做村淘的房子租金是岳父给的,我买了几个货架,给三轮车换了一个电瓶,预留的周转资金只有2000元,家里只有这么多……”
张旭涛一边叨念,一边发动三轮车。我们四人则往三轮车上搬凳子,加上要送的很多快递,四个人很难坐下。偏偏这时,他又说:“我曾不小心把三轮车开翻了……”
突然,一辆崭新的面包车开过来。
“用我的车,你的三轮车拉不了。”
一位魁梧的中年汉子走下来,向我们分中华烟。
“这是镇上的‘首富’,外号王百万。”张旭涛介绍道。
村民王吉圣
王百万,原名王吉圣,今年48岁。因为他开了一家镇上最好的冷冻海鲜超市,投资百万,“王百万”的名号就叫开了。
王百万先拉着我们去逛他的超市。“你看看,货架是最好的,柜台是最好的,全是张旭涛帮我从网上买的,全镇最高档次了……小张是我在镇上最好的朋友。”
面包车七歪八扭地拐进一条小巷——窄得让人疑心车会忽然卡在当中动弹不得。
利民商店
说话间,到了丁山村,村口有一间用黄土与空心砖砌成的“利民商店”,这里住着80岁的王桂荣。
她正坐在一张破旧的沙发上,用竹制镊子一颗接一颗地把花生壳夹碎,手上是一层层厚厚的老茧,剥下来的花生壳散得满地都是。
另一边的矮凳上,坐着她从小害病瞎了一只眼睛的丈夫。
张旭涛把七八箱快递搬进大约六七平米摇摇欲坠的小商店。她丈夫开这家小店不知多少年了,卖的所有商品加起来也就值两三百块钱。
“就是有孩子来买点饼干和水,一天能赚两三块钱就不错了。”王百万说。
王桂荣是张旭涛的快递大户,每个月总有七八箱快递送到村淘服务站。不过,以前,张旭涛一直不知道是谁定期邮寄这么多东西。
5月初,一辆苏A牌照的车停在张旭涛的店门口。一个陌生女人走进店里。
她是王桂荣的养女武琼。她提着新鲜的盐水鸭,专门来感谢张旭涛给她养母无偿送货到家。
一年前,武琼无意中发现了岚山镇农村淘宝代收点,可以送货到家,就一直把快递往这儿寄。
3
王桂荣原是外乡人,随父亲讨饭,一路到了岚山镇丁山村。7岁那年,父亲意外去世,她想回老家回不去,只好在村里做了童养媳。
婚后,争吵和打斗从没有间断过。40年前,不堪忍受的王桂荣选择了逃跑,独自到南京打工,找了份“拖垃圾”的工作(环卫工)。
生活自是艰辛,一个女人独自在外,也想孩子,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平淡的日子就这样往复。
1992年11月2日凌晨三四点,一阵婴孩的啼哭,打破了平静。当时,她正拿着大扫帚准备出门扫地。
她寻声在一辆垃圾车上找到了孩子——身上只有一层薄被,嘴唇已冻得发紫。身上除一张百天照片——背面写着“本照92年10月22日”——再没任何东西。
王桂荣四处看了看,冷冰冰的街道空空荡荡。她站在原地,等了很久,依然没人出现。
她把孩子抱起来。
她的身上仿佛触了电,记忆的开关被开启,童年的生活经历放电影一样在她脑海里闪现:从小没有母亲,跟着父亲讨饭,父亲去世,她成了童养媳······
她决定收养这个孩子。
孩子起名武琼,是王桂荣的二女儿给她起的。王桂荣把她带进南京镇江路7号三单元后面一所不足4平米的木头平房里,靠着环卫工和兼职卖菜所得的微薄收入,维持着这个简陋却温馨的家,一住就是十多年。
武琼顺利考上大学,靠着打零工和王桂荣卖菜的收入,她们搬进8平米的新房子。
“我不觉得日子苦,小木房很温暖。我们住在一起。”武琼说。
2016年10月2日,武琼和相恋7年的男友结婚。王桂荣却忽然提出离开南京,要回岚山镇丁山村。
武琼自然不舍,丈夫也一再挽留,但王桂荣执意回村。
每年3月,武琼全家都来接养母去南京小住2个月,不能贴身照顾的其他10个月,武琼通过源源不断的快递,传达着她对养母的感恩。
一看到张旭涛的三轮车,王桂荣就知道女儿的思念到了。
王桂荣戴着闪亮的金镯子,耳朵上挂着金耳环。她说:“这个姑娘没白养,都是她给我买的。她就是亲女儿。”
在南京时,随着武琼的长大,王桂荣还专门去电视台给孩子寻亲,未果。
在武琼眼里,王桂荣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无需寻亲。
4
下午两点多,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热辣的阳光透过大杨树的丫杈,投在69岁老人曹井泉的身上,他汗涔涔的脑门发着光。
老人曹井泉
可他不觉得热,他喜欢晒太阳,就像小麦一样,晒干了,麦香就出来了。
1969年1月16日,中苏珍宝岛之战中的其中一场小战役在小黑河爆发,子弹在丛林中飞来飞去。刚满16岁,个头不足160cm的曹井泉跑起来快得像只猎豹。风在耳边嗡嗡响,子弹擦身而过,身边有人倒下,他来不及回头,也没时间思考。
他觉得有一只小虫咬了大腿一口,也不疼,没在意。
有人喊“他中冷弹了”,他不知道“他”是谁。担架抬过来了,七手八脚把他搬上去。他仰面看着交叉在蓝天下的树枝,知道是自己中弹了。
冷弹钻进他的左腿,在腿内炸开,幸好年纪轻,腿上打钢板,又能走了——从此多了一条预测天气的跛腿,每逢下雨前一天,又痒又疼。
战争结束,他作为战斗英雄安排工作。没人敢给他派活,也少有人和他说话。他说不清,大家莫名的疏远是出于尊敬还是其他。
年龄更大一点了,他回到村里,生了两个儿子,后来和妻子分道扬镳。孩子都在上海做船员,一年回来探望一次。他说,孩子工作特别忙。
日复一日,曹井泉一个人呆在家,白天和夜里,听着风吹沙土的声音。
5
张旭涛算是曹井泉的忘年交。
“每逢集市,我都去小张那里玩,给他带点蔬菜,到那里上上网,聊聊天。”
张旭涛第一次注意到曹井泉,是因为好奇。
曹井泉住在离岚山镇5公里的葛庄村,骑电瓶车对他来说并不方便,但他隔三差五来镇上取快递,每一次很多。
老人唯一的消遣是看电视
张旭涛一询问得知,老人家这些快递来自电视直销。
独居的曹井泉唯一的消遣是看电视。只要看到保健产品广告,他就拨打电话,“幸运”的是,每次他都中奖,对方语速飞快,催促他快点下单,然后发货。稀里糊涂地,花掉上万元的存款。
曹井泉是残疾军人,每月补贴很高。他说“都想不起吃啥好了”。他也由此成为骗子的重点骗取对象。
“有一天下午,来了几个人,说是有点东西临时放放,那就放吧,结果,不知咋地,把我4000多块钱的真钱换成了假钱……”
从那开始,张旭涛额外承担起“鉴定师”的工作。他告诉曹井泉,每次买东西,先给他打个电话询问一下,他上网核实产品后,再决定要不要买。
曹井泉从墙角拿出一盒“复合葡萄汁”,“这些补品花了7000多,一点事不管……好在,认识小张后,没再被骗过。”
张旭涛说,曹井泉要买的直销产品,大部分没有任何产品信息,每年,不知道有多少农村老人被骗。
还有一次,老人要买鸿茅药酒,张旭涛找人买来药材配酒,一下配了10斤,才花了200多块钱,够老人喝小半年了。
69岁的曹井泉,活得像个孩子,有人听他说说话,就能很开心了。我们去采访他,他也很兴奋,兴冲冲拿出几瓶矿泉水,硬塞到我们怀里。
他现在雷打不动,逢集去张旭涛那里玩,偶尔让小张给他网购一下,上一次买了内蒙古出的65度白酒“闷倒驴”。
老人对两个孩子非常满意,每年最盼的是儿子一年一次的回家过年。“好在,小张像干儿子,随叫随到。”
6
张旭涛真正决定在岚山镇开农村淘宝的时候,境况十分艰难。
他四五岁时,父母离婚,母亲远走他乡,父亲出门打工,由爷爷奶奶看大,成了中国数千万留守儿童中的一员。他想念父亲,父亲也尝试不出去打工,回来做些小生意,卖卖袜子,都赔了钱。他认定自家没有经商基因,又出去打工。
张旭涛中学没毕业,重新踏上父辈们的老路,由三叔领着去闯荡广州,吃过了所有打工仔吃过的苦头。
他永远记得第一次来岚山镇提亲,孤身一人,分文没带,他对岳父说,我想和您女儿结婚。岳父说,你们年轻人看好了就成。
妻子张雪也极为不易,出生在云南,父母离婚,她跟随母亲来到岚山镇。起初,她不叫继父“爸爸”,时间长了,发现继父比亲父亲还好。
确定婚事以后,第二次上门,张旭涛给了岳父3万块钱彩礼。一转手,岳父又把钱给了张旭涛,告诉他,别打工了,我出点钱,你们做生意。
话这样说,小两口定亲后又出去打工,转机出现在小婉茹出生。
小婉茹
“我们再出去打工,孩子恐怕又回走我的路,她会成为下一代留守儿童,我真怕......我在广州打工,两年才回一次家,我奶奶去世,我都没赶上……”
就这样,张旭涛决定不再打工了。在河南看到了农村淘宝招募村小二的消息,结果,河南满了,他决定到岚山镇,从这个陌生的地方开启他的新生活。
妻子的闺蜜谢桂梅在当地经营鸿发卷帘门生意,专门抽了两天时间帮他调研。张旭涛到现在还心怀感激。
“租这个房子的时候,连门都没有,位置很偏,大家都说,这个小子不是本地人,不懂,傻乎乎的。”张旭涛傻呵呵地说,“也不是傻,只有偏才便宜嘛。”
两年后,他的农村淘宝店成了岚山镇的地标,由这里延伸出去,整一条街的生意都热闹起来。
“五一一天卖出去11台空调,忙得中午饭都在下午三点吃。”
7
岚山镇陈集村是个山村,祖祖辈辈靠打山上的石头为生,后来环境保护,石头不让打了,年青人大都外出务工。
张旭涛到张朝光家的时候,他刚刚在屋梁上装了摄像头。“不装不行,孩子的爷爷督导不了孩子写作业。”
为了见我们,张朝光回上海的行程耽搁了一天。“每天都得拼命啊,家里都等着花钱。”
他这次回老家是因为小女儿萌萌病了,身上起了水痘。“可能是杨树花絮过敏,堵死了窗缝也不行。”
张朝光小麦色皮肤,长得阳光帅气,长期在上海打工,像个城里人。他在上海市中心租了房,一个单间将近3000元,郊区附近的单间房租,则在800元左右。但他觉得值,至少“住在市中心”。
4岁的萌萌还不懂父亲的心情,只要父亲在家,她就非常高兴,一张小嘴“爸爸爸爸”叫个不停,躲在怀里蹭来蹭去。毕竟她母亲离婚后离开家了,平时只能和爷爷生活在一起。
张朝光也疼孩子,一会儿呵斥“萌萌自己去玩”,一会儿又喊“萌萌过来”。
他极力给孩子提供最好的环境,墙上挂着最新款的曲屏电视,暗红色的三门冰箱,还给孩子买了专门的超大洗澡盆。他对这个澡盆非常满意,他埋怨父亲不讲究卫生,才让女儿起了这身痘。
他在上海早已习惯网购生活,但因回来着急,临时到镇上买了摄像头,手机控制旋转,还能跟女儿们直接说话。买摄像头加上安装,总共花了500多。钱花出去他就后悔了:“我看了,淘宝上才200多块钱,张旭涛还能免费上门安装。”
大家聊着家常,突然一位老人抱着一个孩子进来,看见有我们在,又不好意思走了。张朝光说:“你看看,农村全是这样的,这是我堂哥,在家看外甥,孩子们全在外打工,村里只剩下老人儿童。”
18岁当兵,张朝光在上海做武警。役服满2年后就在上海工作。妻子在徐州打工,2年前和他离婚,留下两个女儿给他。
在上海,张朝光辗转过不少公司,谈起来滔滔不绝,带着点沪飘人的骄傲。可是说完他又总会加一句:在上海觉得没意思。
闯荡上海的激情被十几年的现实层层覆灭。大女儿马上要上五年级,他看不上当地的小学教育,想送她去县里上好一点的学校。
他也盘算着在县城买一套房。每平米3000-5000元的房价在他看来高得离谱。
他想用省下的钱把家里的房子好好装修一下,又怕房子要拆迁,“要不先买一部车,我吃不准。”
张朝光家种大蒜,四五十袋包好的大蒜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院子里,每一头大蒜的个头都不小。
2016年,大蒜收购价格飙升到每斤2块钱,蒜农都小小的发了一笔。
2017年,全村人都开始种蒜。收购价格大跌。今年又是大蒜丰收年, 4毛一斤还卖不出去,家家户户门口都堆着几袋大蒜,却没见有收蒜的人上门来。张旭涛也发现这个问题了,他在研究用淘宝帮村民卖蒜。
上海是张朝光的向往之地,但不是久居之地,这次回老家,也和父亲盘算了,迟早还得回来,在离家近的地方打工。
8
早就坐在车上等着的王百万有些不耐了。他歪着身子在张朝光家的沙发上睡着了。
“王百万”是当地能人,有房有车,还不止一套房一部车。
超市是王百万给儿子建的,想让儿子学着做生意,可儿子不喜欢也没心思。儿媳妇在店里搬搬抬抬,擦擦洗洗,生意一直没起色。
他喜欢新奇的东西。一有时间,就往马路对面的农村淘宝站上跑。他说话声音沙沙的:“张旭涛,这小子,一个外地人,不容易,我认定了他。”一会,他加了一个“认定”的原因:淘宝上很多新鲜玩意,张旭涛能带他一块儿“玩”。
2017年8月14日,张旭涛联合镇上十多个商家,在镇上办了场三天三夜的盛大演出,还请来了星光大道的演员。连本地人都不知道原来镇上竟有这么多人,仿佛是地里长出来的。镇政府赶紧派人来维持秩序,生怕踩踏。
演出开始前的几个星期,岚山孙岩车城的孙岩第一个带着张旭涛到各个自然村宣传巡演,他知道张旭涛没几个钱,愿意结交这个弟弟。随后岚山王宇手机城的王宇也加入了宣传大对。队伍像滚雪球似地越来越大。
这场活动,让镇上的商家对张旭涛和农村淘宝刮目相看。如今,这些商家定期头脑风暴,一起策划活动,互相推荐产品,一起把镇上的生意做大。张旭涛还为商家收银台都放置了二维码。
张旭涛还建立了一个380人的微信群,有什么事大家都在群里通知。有一次,一名妇女自称吃了安眠药,也是这个群发现,赶紧安排人去救援。有些老人身体不舒服,也会来群里求助。
9
别看张旭涛如今在岚山镇是一呼百应,他刚来镇上时完全不是这个待遇。
他刚刚开起农村淘宝,有人向张旭涛的老丈人打听,你姑娘和女婿是不是搞传销?他到各个村里做宣传,有人说,这个疯子又来了,因为他见谁跟谁介绍自己的业务。
村淘县小二龚璀一开始也不看好张旭涛。第一,他是外乡人;第二,他性格不算外向。
考核时,他给张旭涛出了道难题:3天内入户调查300份,并且要有和受访者的合照。没想到他一天半的时间就完成了,张旭涛专等学校放学时段,在学校门口蹲点。
当时参加考核的人总共9000人,最后筛选出30人,三百分之一,张旭涛是唯一一个外地人。
住在马路对面的王吉祥今年74岁,是张旭涛的第一个顾客。
老人王吉祥
他是镇上的广场舞爱好者,不巧的是录音机坏了,必须换个电瓶,他在镇上找了一圈都没买到。
他想起张旭涛吹过的牛,说买啥都有,就找上门。
没过几天,张旭涛给他买到了。不光把录音机修好,张旭涛还免费给他下载广场舞歌曲,想听啥下啥,随时更换。
之后,王吉祥成了张旭涛的宣传员,逢人就夸张旭涛耐心,让大家来张旭涛店里买东西。
80岁的张大娘(化名)找到张旭涛,说要买件大红色小棉袄,还要不带任何花纹。张旭涛给她上网翻了一天,都没找到合她心意的。第二天,老人又上门来,张旭涛这才知道,老人在给自己买寿衣——一辈子没穿过红棉袄,走的时候想穿一次。
张旭涛就发动所有朋友找,终于买到一件价格不高还漂亮的红色小棉袄。
西苑饭店老板娘
村淘路对面是西苑饭店,老板娘和大儿媳妇在家开饭店为生,两个儿子和二儿媳都在外面打工。如今,她买什么都先来张旭涛的店里看。“他耐心,人很好,做生意又老实,不骗人。”
说话间,有人给张旭涛打电话问,他家安装电器,安装工收取管子费用,是不是骗人的。张旭涛告诉他,是要收费的,对方说,那行,给钱。这个活不是村淘的,但是对方问过他才感觉踏实。
如今,张旭涛店里生意慢慢好起来,上个月,还获得了全县销售冠军。
除了自己做生意,他帮附近的商店推荐生意,联合几家商店,凡是张旭涛推荐过去的,可以拿一张盖着小戳的优惠券,享受打折,其他商家很是认可,时间长了,其他商家也推荐客人到他这里。
感情就这样一点点积累起来。
2017年8月31日晚上9点多,天色完全暗下来。村里没有几盏路灯,张旭涛赶去骑葛村送货,因为不熟悉路线,他开着导航一不小心翻进了沟里。
他发了一条朋友圈,没想到立马有许多村民跳出来:你在哪?过去找你。
很快有几个村民找到了他,帮他把车抬出来,还请他一起吃饭。
张旭涛第一次觉得大家已经不把他当个外乡人。在村民们眼里,他还是有些“特别”:特别耐心,特别细心,还特别好玩。
张旭涛从一个长期的外乡打工仔变成外乡创业者,心里感受自是不同。
“以前打工,是自己吃饱不管他人,别人也不管我,我就是一个异乡客;做农村淘宝,最大的不同是,我通过我的日常工作,认识很多人,也获得了当地人的尊重——这是多少钱买不到的。”
在岚山村,他还得到了他渴望的自由,实现了对家人的陪伴。
采访结束,张旭涛一家送我们到门口。扎着漂亮小辫子的小婉茹,被张雪抱在怀里,大方地和我们挥手告别,脸上挂着笑。
10
这里是自古兵家必争的要塞徐州;这里是下邳古城睢宁;这里是地处北纬30、东经117的古镇岚山。
这里因为了来了一个外地青年,开始略微变得有些不同;因为建了一个农村淘宝店,开始略微变得有些不同。
张旭涛刚到村里找人绘制的地图
这种不同不仅仅在买卖层面上,更是人们心灵情感上的。它让空巢的老人多了一些慰藉,让素昧平生的人多了萍水相逢的温暖,让原本清冷的小镇生活有了更多来自内心的滋味。
如今,镇上很多人到张旭涛的村淘店,不是买卖东西的,而是来聊天的,这里成了全镇最大的社交IP。
张旭涛并非独行。全中国有数万个和他一样的,返乡或异乡的农村淘宝人,这些从情感中来、到情感中去的青年,正在成为不同小镇、不同土地的情感链接点和汇聚器。
采访结束时,张旭涛说了一个困扰他好久的问题,我们一行四人也没有很好的答案,但是他本身已经在尝试着给出答案。
他的问题是:抛妻舍子离开农村的外出务工人员,生活是幸福的吗?他们干不动了,农村又成了退守的根据地。他们的子女,又开始重复同样的人生。
我想,文章开头的那名进城打工的青年,或许也在寻找答案。
今日话题:
说说进城务工人员最幸福那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