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签约作者:十二月半 | 禁止转载,违者必究 | 原标题:八月桂花香
选自:每天读点故事APP
1
戴之伟奉导师周教授所托,来到这条巷子,走访一位毕业多年的校友。
时年一九八二年,他今年二十四岁,是本市一所知名大学金融系硕士二年级研究生,师从赫赫有名的周教授。历经那些年沧海桑田,学术界人才凋零,就算是周教授也是去年才刚刚得到平反,经过一年多的休养重新返回教学岗位。
金融系急需整顿,可是真正有才能的教师却少之又少,绝大多数都是那些滥竽充数之辈,他们所知有限,根本无法承担学术指导的重任。
于是,周教授在几个月前开始收集三十年前毕业学生的资料,找出一部分学习成绩优秀、教师评语甚佳的学生,希望能招揽旗下,一同为金融系发展而努力。
今天戴之伟要拜访的这位,就是周教授曾经赞不绝口的学弟,几乎每次授课间歇提到往事,周教授总要把他挂在嘴边。按照周教授的介绍,这位学弟不仅学习好、人品好,更是多才多艺,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国画,甚至还会刻章。
想到这里,戴之伟不由满怀期冀。从时间上判断,这位先生应该五十开外,比周教授略为年轻几岁。旧式知识分子博学多才并不稀奇,虽然饱经风霜,但是他们耐得住寂寞。
很可能这位先生如今未必从事与金融相关的工作,但只要学术功底够深,重操旧业并不是一件难事。
戴之伟按图索骥一直走到幽深的小巷尽头,那是一栋三层石库门,各式各样的内外衣物悬挂在外。他听见头顶有人开窗的声音,待得他抬头对方则“嘭”地一声重重关上了窗户。
他用力敲了敲门,木门应声而开,天井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一条黑漆漆的长廊看不到尽头,外墙钉着五六个信箱,分别写着“方家”、“陈家”、“马家”、“姚家”以及“许家”和“薛家”。
可见这栋屋子至少住着六户人家,是名副其实现实版的七十二家房客。
戴之伟摸索着走进长廊,天井里的光线只能照到两三米左右的距离,稍后便一片黑暗。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摸到一排狭窄陡峭的楼梯,“吱呀”一声,眼前突然亮堂了起来,原来楼梯口有扇门打开了。
“你找谁?”六十多岁的阿婆看起来警惕性很高。
“我找方维先先生。”
老太婆伸手往楼上一指,突如其来的大嗓门让戴之伟吓了一大跳:“楼上姓方的,有人找!”
悉悉梭梭的脚步声,楼梯的尽头出现一片亮光,有个男子的声音问道:“请问哪位找方先生?”
这个男子大约三十岁上下,听他自我介绍是方维先的女婿。
楼上是一间狭小的亭子间,坐南朝北,光线昏暗,窗户正对着一堵墙,因此就算门洞打开,也缓解不了半点屋内的暑气。
屋子内有一大一小两张床,窗下的小床上躺着一个人。他颤颤巍巍地支起身子,虽然不过是将身体抬高了十厘米而已,他却气喘如牛,双手发抖。女婿赶紧往他后背塞了个枕头,让他放松身体,倚靠在床头。
这人五十多岁年纪,面如金纸,骨瘦如柴,说话的时候有气无力,戴之伟要靠得很近才能听清。
“方先生你好,是周教授让我……让我来看看你。”戴之伟如鲠在喉,见到此人奄奄一息的样子,怎么都无法开口道出实情。
“代替我多谢周教授,一晃都要三十年啦。”方维先深深叹息,他时断时续地开始回忆当年在大学时的情景,有些往事戴之伟早在周教授口中听到过,有些却是大相迳庭。
回忆,本就不是那么可靠的东西。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时不时转头凝望窗外两堵围墙之间狭窄的天空,露出难以形容的奇特笑容。
2
方维先原籍福建,出生时正逢农历八月,秋高气爽、金桂飘香。
他在十八岁的时候跋山涉水来到本市求学。那时候高中生已属文化人,大学生在人群中乃是凤毛麟角,算是由真正的精英教育选拔而出的天之骄子。
方家在福建老家薄有名望,可惜遇上兵荒马乱,整个家族就此散架。方老爷有点眼界,鼓励方维先读西学然后来到大城市念大学。临行前,方老爷赠送给儿子四个字作为处世之道:“勿争,要等。”
说是“勿争”,并非甘于下游,那是说为人要从容不迫,静待时机。等待并不是指麻木不仁,而是在机会没有到来的时候未雨绸缪,做好准备。
方维先是个孝顺儿子,他的一生都以此为指向,不偏不倚。
大学毕业后,他在本市最大的一家百货公司当会计。他是众多会计出纳中唯一的大学生,理所当然受到种种排挤。同事们时常从字典里挑选一些晦涩难懂的非常用字,有些还是古体字异形体字,借故请教他。
若是他能答得出,他们便讪讪说道:“果然不愧是大学生。”
若是他回答不出,他们便会哄堂大笑,边笑边说:“读了那么多年书连大字都不识一个,看来大学生也不过如此!”
方维先只是笑笑,他怎会与这些人斤斤计较。
转眼他即将步入而立之年,他就连婚恋都谨遵四字格言,总想着只要耐心等待,远方总有一段佳缘候着自己。
他的妻子是一个小学教师,她容貌清秀雅致,原本是一家酒坊的大小姐,因战乱而家道中落。
方维先将所有的工资都交给妻子,下班后经常帮着做家务带孩子。他竭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做一个好丈夫,但是妻子成婚以来没有一天向他展露过笑颜。
他知道妻子内心充满怨恨,但是他不能理解妻子的怨恨从何而来。在五十年代中后期,他和妻子两人的薪资不低,小家庭除了一双儿女之外几乎没有负担。他从不过问妻子如何支配金钱,更没有任何不良嗜好。
但是妻子内心就是充满怨恨,怨天怨地怨自己更多地是在怨恨丈夫。
他多才多艺爱好广泛,妻子却冷静阴沉不善言辞。他会说英语,爱看外国小说,他喜欢好莱坞、喜欢琼芳登、喜欢《蝴蝶梦》。历经思想改造的妻子将此斥责为腐朽不堪的小资产阶级情调,要求他及早改掉为妙。
他曾经无意中说过妻子做菜千篇一律并且滋味欠佳,此后妻子再也不准许他回家吃晚饭。于是他每天下班后会在附近的面馆吃上一碗阳春面,如果刚发了工资,或许他能加一份素鸡之类的浇头,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他病发。
可是即使在他缠绵病榻身体最为虚弱的时候,妻子也不过将一些青菜肉糜随便拌了白饭放在他床头,从来不曾多问一句他的胃口好不好。
他想妻子是在恨着自己,可是憎恨缘何而来,他直到死都不知道。
进入六零年代,他在会计部与世无争,却陆续等来了许多变故。
领导将他从会计部下放到柜台当个普通的营业员。那时都是封闭的柜台式销售,顾客若是想要看看商品,非得通过营业员不可。他待人和善,面对顾客的要求总是不厌其烦,瘦小的身躯攀上爬下为人民服务。
其他营业员若是遇上光看不买的顾客恐怕早就要出言讥讽,他依旧笑脸迎人。
这个世界很奇妙,一个人若是特立独行地作恶,世人多猜测童年阴影或是必有苦衷甚至还有怀有包容之心;但一个人若是特立独行的行善,大多数人却是诸多怀疑嗤之以鼻。所以他在营业员当中也备受奚落,谁也瞧不惯这个好脾气的大学生。
革命工作小组成员经常性地要求他下班后交代历史问题,他并非有心隐瞒,可是除了败落的老家之外实在无话可说。夜里回家妻子也时常不准许他进门,必须站在屋外痛思己过,反省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坏蛋,害得一双儿女当不了光荣的红卫兵。
他变得更加沉默,独来独往,成了一个真正特立独行的人。
幸好他还有那些爱好,在家里他或是埋头刻章,自己的、妻子的、儿女的,一遍刻完从头再来一遍。材料各式各样,塑料的、有机的、牛角的、仿水晶的,每个图章又分宋体的、篆体的、楷体的、隶体的……
他雕刻得很用心,一笔一划都寄托了自己内心所有的悲伤与哀愁。虽然时常一觉醒来,床底下的图章往往会被妻子直接扔掉,要不就是砸个稀巴烂。
那个时代的夫妻,谈不上如何刻骨铭心两情不渝,他只是用尽所有的耐心在等,等待妻子总有一天会恍然大悟理解他的温顺和宽容。
平时他只要有空就会教授儿子绘画和书法技巧,每当这时,好说话的他突然会显示出严父的特质来,一笔一划丝毫不能敷衍了事,就算儿子再撒娇耍赖撒泼打滚,这件事上他绝不妥协半分。
他说女儿将来总要嫁人,自然会有女婿照应她。儿子却是未来的一家之主,没有一技傍身如何能养家糊口照顾妻儿?在他的严格要求下,仅初中毕业的儿子顺利在一所小学找到美术教师的工作,平凡安稳,每年事业单位还会加点工资。
不知道每次儿子被人尊称为“方老师”的时候,是否偶尔会想起早逝的他。
他以温和沉静之心等了又等、等了又等,从五零年代等到六零年代,从六零年代等到七零年代,转眼到了八零年代。他的生活其实没有什么大变化,浩劫末期,由于人员缺乏,他又被从柜台调回会计部。
他想这就是自己耐心等待的结果吧,虽然家庭关系一如往常,妻子每天怨声载道,只是怨恨的对象从自己转移到了女儿的身上。
女儿已到婚嫁之年,她爱上一名出生贫寒的大学生,妻子对此很不满意,一天之中倒是有五六个小时在用刻薄的语言羞辱这个不成器的女儿。他的看法却和妻子相反,女婿虽然暂时不名一文,胜在聪敏好学,将来有的是发展机会。
他和女婿很投缘,大约都是大学生的缘故,他们会聊小说、聊文艺、聊心仪的作家,有时还会说几句英文应景。这让妻子很不顺眼,更加讨厌女婿,有次他亲耳听见妻子用嘲讽的口气斥责女儿:“谁让你找了个穷鬼。”
他劝解女婿要等,只要耐心等待,时光不会辜负有心人。
一九八二年,他等来了一场恶病。
3
戴之伟望着气若游丝的老人,能说出口的就只有几句“好好养病”之类的宽慰之词,阴郁闷热的亭子间让他坐立难安,幸亏他早就准备了一个水果篮,看起来与探访病人无异。
辞别之后,他闷头在巷子里行走,身后传来呼叫他的声音。
方先生的女婿追赶上来,用怀疑的口气问道:“请问,学校怎么知道我岳丈患病?我不记得知会过周教授,事实上,他们至少二十年没有来往了。”
戴之伟一时无语,女婿又问道:“你是不是有其他事?”
戴之伟迟疑不决,终于将来意和盘托出。
方先生的女婿沉默半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傍晚的落霞份外绚烂,戴之伟注意到方先生的女婿原来长相相当俊秀,只是眉目之间却流露着一股无法掩盖的凄苦悲哀之气,整个人看起来像是笼罩在一层阴影之下,就算头顶晚霞如何美丽,都无法抵消分毫。
“我的岳丈……怎么就那么不幸。”方先生的女婿神情更见哀愁,他垂下头,这让戴之伟发现虽然对方看起来不过三十左右,脑后却是华发早生。
“我的岳丈一生都用平静乐观的心态在等待,可是等来的从来都不是好事。终于现在机会来了,他却病成这样。”
戴之伟试探着问道:“不知道方先生得的是什么病?”
“膀胱癌末期。”
戴之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学校的,他甚至没有及时去向周教授复命,脑海里翻转的,都是那个五十多岁男人的笑容。明明已经药石无效、回天乏术,可是他看起来依旧充满信心,好像希望就在前方。
他等了那么久那么久,早就培养出矢志不移的好耐心。
戴之伟走后不久,终于在那个金秋八月、桂花飘香的时节,方维先闭上了眼睛,结束了他漫长而又短暂的等待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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