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岁那年,杰奎琳·杜普雷(Jacqueline du Pré)听到了电台里传来的一个美妙声音。“我非常喜欢它,所以让妈妈帮我买可以发出这个声音的东西。”她后来这样解释。艾丽斯·杜普雷(Iris du Pré)毫不犹豫地给女儿买了一把全尺寸的大提琴,这把琴大到杰姬(Jackie,杰奎琳的昵称)不得不站起来双手环抱着才能进行演奏。
大多数音乐天才的传记都会以这么一段关于早慧的轶事来开篇。如果日后他们无法成为艺术神童之所以成才的早期例证,那么这些故事也会被渐渐遗忘。然而,杰奎琳最终成为了世界上最伟大的大提琴家之一。
杰奎琳的母亲艾丽斯会为女儿谱写和注解简短的乐曲,并在女儿睡觉的时候塞到其枕头底下。当杰奎琳醒来发现有新歌时,便会抓起纸条跑向大提琴,连衣服也不换。
在15年的音乐生涯里——从1961年到1976年——杰奎琳凭借出神入化的演奏技艺让万千音乐爱好者如痴如醉,让那些原本不为古典音乐所动的人也深陷其中。无数狂热乐迷倾心于她那饱含生命力的音乐演绎以及充满魅力的个人生活。她和身为钢琴家的丈夫一起取得了事业上的辉煌成功,并携手演绎了一场与音乐有关的爱情剧。对于年轻的音乐人,尤其是女性而言,杰奎琳就是他们的英雄。可惜天意弄人,这位音乐奇才的人生随后发生了悲剧性的转折——她在28岁时被诊断出患有多发性硬化症(multiple sclerosis),并于42岁那年辞世。
从一开始,艾丽斯便对自己投资女儿学习大提琴一事充满信心。“我知道她有音乐天赋,不到一岁的时候,她就可以照着我拍打的节奏进行重复。而且在学会说话之前,她就已经会随着调子哼唱了。”艾丽斯自身也是一位音乐人,常在音乐会中担任钢琴演奏。她抚养着3个孩子,与此同时,还在伦敦以南2 0英里的家中教授钢琴与韵律舞蹈课程。杰奎琳的父亲德雷克·杜普雷(Derek du Pré)则在《会计师》(The Accountant)杂志担任助理编辑一职。
6岁那年,杰奎琳入读伦敦大提琴学校(London Violoncello School)。关于演奏大提琴时的坐姿,这间学校所教授的方法是用双腿夹住琴身,而其他学校则要求女学员保持更矜持的姿势,即双腿并拢于大提琴的同一侧。前者的教法显然更适合杰奎琳,她在演奏时总是分外忘我,从不刻意抑制自己的身体动作——也因此被描述为“懒散”和“浮夸”——这是她早年间表演时便有的标志,并一直伴随着她的音乐生涯。通过一些影像资料,我们可以看到,杰奎琳在演奏的过程中头部和躯干经常会剧烈地抽搐,这是全然完我的表现,是一个音乐家被自己的音乐所感动时的真情流露。
10岁的时候,杰奎琳开始拜英国音乐家威廉·普力兹(William Pleeth)为师,后者教会了这位年轻音乐家演奏技巧,并保留住她的乐趣和好奇心。随后一年,杰奎琳击败了年龄几乎是她两倍的竞争对手,赢得了著名的苏吉亚天才奖(Suggia Gift Award)。作为推荐人,普力兹如此评价杰奎琳:“她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成熟思想,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大提琴家及音乐天才。”这一奖项包含了6年的大提琴课程,并让杰奎琳的听众群体得到了进一步扩大。在距 离16岁生日还有5个星期的时候,杰奎琳在伦敦的威格摩尔音乐厅(Wigmore Hall)上演了艺术生涯的处女秀。而那个时候,她已经从学校辍学了。
杰奎琳的进步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提升了人们在聆听其音乐时的愉悦感。就像奥林匹克运动选手一样,杰奎琳几乎代表了她所在领域的人类最高水平。“流行大提琴家”这个概念听起来可能有些矛盾,但杰奎琳音乐的受众群远远不止于那些传统的音乐会听众。而在有些乐迷看来,和以色列籍阿根廷钢琴家丹尼尔·巴伦博伊姆(Daniel Barenboim)历经6个月恋爱之后的婚姻,更是让杰奎琳在音乐事业上步步攀升。结婚之后,她改信犹太教这一举动既是向丈夫示爱,也是向与她共事的许多优秀犹太音乐家致敬。同样令人兴奋的是,杰奎琳成功地打入了一个由男性音乐家组成的精英团体,这对于当时的女性而言,是非常不容易的。
杰奎琳最广为人知的演奏作品当属英国作曲家爱德华·埃尔加(Edward Elgar)所谱写的《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 Op. 85》(Cello Concerto in E minor, Op. 85)。这首协奏曲创作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1919年,被认为是战争安魂曲。杰奎琳在1965年的时候首次对其进行演奏,也成为了这位大提琴家最受欢迎的作品之一。南非电影制作人克里斯托弗·努本(Christopher Nupen)为此还拍摄了《杰奎琳·杜普雷与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Jacqueline du Pré and the Elgar Cello Concerto),这部现场音乐会影片还原了杰奎琳和丈夫巴伦博伊姆以及新爱乐乐团(New Philharmonia Orchestra)一起演奏协奏曲的场景。
“埃尔加的这首作品本已饱含怀旧与渴望之情,听着杰奎琳的演奏,再想到她日后所遭受的病痛折磨,作品中的情感又得到了进一步升华。”英国权威古典音乐杂志《留声机》(Gramophone)的副主编莎拉·柯卡普(Sarah Kirkup)2015年在一期专题中写道。
关于杰奎琳的传记通常着墨于两点:老生常谈的“神童”比喻以及关于后期疾病的叙述,但这么做容易忽略或否定两者之间所发生的其他事情——那些间或平凡但永远重要的人生细节。
在“六日战争”爆发前的日子里,杰奎琳和丹尼尔·巴伦博伊姆在以色列进行演出。丹尼尔记得,6月5日结束最后一场音乐会时,他在回去的路上看到了坦克驶过。战争结束后不久,这对夫妻便前往耶路撒冷。
杰奎琳的母亲艾丽斯·杜普雷出生于英格兰德文郡,作为音乐家其职业生涯也获得过一定的成就。得益于不俗的钢琴天赋,年少的艾丽斯赢得过不少奖学金,并获得游学外国的机会。在波兰学习期间,她与背着手风琴到此旅行的德雷克·杜普雷相识。虽然德雷克的家庭条件相比艾丽斯更优越,但艾丽斯家所经营的香水制造生意,潜移默化中令她自幼便具备社交风度和性格魅力。据杜普雷一家的传记作者伊丽莎白·威尔逊(Elizabeth Wilson)所叙,两人的结合算得上是门当户对。这对夫妻日后养育了3个孩子:出生于1945年1月26日的杰奎琳,以及一个大她3岁的姐姐希拉里(Hilary),和小她3岁的弟弟皮尔斯(Piers)。
1948年,杜普雷一家五口搬到伦敦的一个郊区。最早显露出卓越音乐天赋的是大姐希拉里。她一开始学习的是钢琴,后来改学长笛。杰奎琳的高中朋友彼得·托马斯(Peter Thomas)曾表示,杰奎琳在音乐层面上的优越性可能因为她后期所遭遇的悲惨故事而被夸大:“(希拉里的)长笛吹奏着实魅力非凡。她的肢体语言十分丰富,且节奏和频率都胜过杰姬——她才是一位真正的音乐艺术家。”
除了家人为其撰写的回忆录《家族里的一位天才》,杰奎琳的传奇人生也被书写成其他传记作品——作者包括她的好友卡罗尔·伊斯顿(Carol Easton)、大提琴家伊丽莎白·威尔逊(Elizabeth Wilson)。
因着杜普雷一家满溢的音乐抱负,家庭不和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包括艾丽斯本人那被推迟的音乐梦想。她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被女儿们的课程和比赛所占据。此外,她在杰奎琳的音乐会和比赛中担任了10年的伴奏,一直到女儿在威格摩尔音乐厅上演首秀为止。从那之后,杰奎琳演出的伴奏者改为英国古典钢琴家欧内斯特·拉什(Ernest Lush)。
杰奎琳音乐生涯的光芒何时盖过姐姐希拉里,我们尚不得知,但其结果和影响被记录在了《家族里的一位天才》(A Genius in the Family)一书中。这本无畏敢言的书由希拉里和皮尔斯共同撰写,并由此催生出了一部同样充满争议的电影《她比烟花寂寞》(Hilary and Jackie)。书里把杰奎琳描述为一位抑郁、狂躁且嫉妒心强的人,顿时引起轩然大波。此书和电影在着重揭露杰奎琳缺点的同时,也塑造了姐姐希拉里作为受害者与英雄的双重形象——这位家庭主妇为了逃避名望带来的痛苦,选择在乡间过着朴素的生活;她养育着4个子女,并从此远离音乐事业。
1965年,杰奎琳和伦敦交响乐团(London Symphony Orchestra)一起演奏爱德华·埃尔加的《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Op. 85》,当时她年仅20岁。演出中双方行云流水般的配合,在音乐演出史上画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本书出版的时候,杰奎琳的同事们纷纷站出来捍卫她的名声。他们不满书里关于这位大提琴家自私自利、颐指气使的描述,也为其贬低杰奎琳的音乐天赋而感到愤懑。希拉里对此的解释是:“这本书之所以对某些人造成冒犯,不是因为事实太少,而是因为太过坦率。”书中还特别揭露了杰姬和希拉里丈夫克里斯托弗·芬齐(Christopher Finzi)之间的婚外情,希拉里因此拒绝承认他们是一家人。
当然,传记的撰写本身就具有挑战性,杰奎琳也已经多次证明她是一个难以捉摸的对象。那些试图通过文字了解她一生的人,可能会被其中细微的矛盾之处所迷惑和误导。她的故事本质上是关于音乐的,真正能够描述她的,是她所留下的那些难忘的音乐作品。很多人未曾透彻了解就轻易下定论,比如,关于杰奎琳相貌的描述就可谓千差万别,很多传记作家和记者甚至都无法就她的外貌和体态达成一致:惹人注目、体格健壮、容貌美丽、非同寻常、笨拙不雅、害羞胆怯、懒散邋遢这些词都曾被用来形容她。
传记作家们的另一处分歧在于,杰奎琳对大提琴到底持怎样的态度。虽然她时常被描述为对大提琴异常专注和投入,但苏格兰大提琴家琼·迪克逊(Joan Dickson)却记得她忧郁的一面:杰奎琳曾哀求躲在迪克逊的备用卧室里休息,而她的父母却以为女儿正在苦练琴艺;在一次聊天中,杰奎琳说起一位放弃演奏大提琴的朋友,不由得向迪克逊倾诉道:“你知道吗,那个女孩真幸运。她想放弃音乐就可以放弃。但我永远不能这样做,因为有太多人倾注了太多金钱在我身上。”她也曾在一次采访中表示,“我热爱大提琴演奏,也乐于拉给别人听,但我真的不愿每天、每时、每分钟都在做这件事。”虽然很大程度上,她的一生都在经历这样的事情。
26岁的时候,杰奎琳开始发现自己的双手时常会失去知觉,但医生对此却不予理会,认为这是由疲劳、压力和癔症所造成的(她还因此接受了心理分析)。经过两年的带薪休假后,她在1973年重新拿起了大提琴,准备接下来的4场音乐会。许多乐迷都认为杰奎琳已经成功“复出”。不过,在奉献了3场演出后,她永远地告别了舞台。在最后一场公开演出中,她在伦敦演奏了埃尔加的大提琴协奏曲。那个时候,她已经连鞠躬都觉得困难,诸如打开大提琴琴盒这样简单的事情也完成不了。演出过程中,她完全依靠视觉而非触觉将手指和琴弓按在正确的位置上。而现场那些起立为她鼓掌致意的听众们对杰奎琳所遭遇的困难一无所知。
丹尼尔·巴伦博伊姆向一位记者解释道:“每位医生的说辞都不同,他们没有统一的诊断结果。这种状况持续了4年半,杰姬和我都知道事情很糟糕——但我们不知道它叫什么病。”最终,她被确诊为多发性硬化症。
确诊之后,杰奎琳不得不为余下的人生做打算。她在一次采访中承认:“我很难重新去做一些认为值得一做的事情,所以‘重建’成了我的工作。我唯一知道怎么做的事情就是演奏大提琴。”她尝试把自己的天赋引导到教学上,结果却喜忧参半。“通过学生的双手进行演奏是唯一能为她创造音乐的方式,但却让师生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而难以处理。”杰奎琳曾经的学生、芬兰大提琴家安西·卡图恩(Anssi Karttunen)如此解释。
尽管学生和朋友们不断来访,但杰奎琳生命最后的时光依然充满了孤独感。讽刺的是,最终让其备受孤立的正是她曾拥有的成就和财富。她并没有乐观大方地与其他病友一起和病魔抗争,而是完全依赖于朋友,以及对她进行临终照顾的护士露丝·坎宁斯(Ruth Cannings)。坎宁斯现在是英国一家宗教组织Arise Ministry的领头人物,她在杰奎琳身体每况愈下的时候积极地为其传道。坎宁斯曾告诉杰奎琳“她如果改信上帝就可以痊愈”,甚至连杰奎琳的母亲都相信女儿遭受的一切困苦可能是因为之前改信犹太教所致。(最终,艾丽斯、德雷克和皮尔斯都在杰奎琳临终之前成为了重生的基督徒。)
杰奎琳生命最后的几年时间里,她的丈夫忙着每年开100场音乐会,并在杰奎琳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和一位情妇生下了两个儿子,虽然丹尼尔过着双重生活,但许多人认为他在那段时间里对杰奎琳的照顾是尽心尽力的。他每晚都会和妻子通话,并不时回到伦敦探望她。相反,杰奎琳的父母和姐弟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她的身边。有人认为杰奎琳的母亲是因为心痛而回避,但也有人认为她是失望——对女儿的投资得不到回报。最终,杰奎琳在朋友和丈夫的陪伴下离开了人世。
杰奎琳的音乐生涯虽然短暂,但她给世人留下了4 6张专辑。特别是对年轻的女音乐家来说,她既是一位行业模范,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女权主义的标志性人物,只因她自信地坚持着独特而耀眼的艺术表达方式,并以无所畏惧的精神留下弥足珍贵的艺术遗产。
撰文:Suzanne Snider
编辑:Chris Wu
图片: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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