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秋。
北京最美的季节里,北京电影学院78级毕业生们回到母校,共赴这场40年的约会。久违的师生们拥抱着,呼唤着,也相互打量着。40年过去了,当年迎接他们入校的画面就在眼前,那一张张小脸儿上的阳光还在心里晃着眼呢,怎么倏忽间,这帮孩子们也都鬓染风霜了?
顺手捋了一下过耳的长发,马精武摇头笑起来——变化的何止是学生呀!
40年前,马精武41岁。为迎接北京电影学院“复活”,他与同事们在艰苦的环境下排演了话剧《最后一幕》,连演56场,中央电视台将他们的演出向全国播出,他饰演的男主角应放折服了很多观众,其中就有当时尚在云南的张丰毅。这一年,马精武见自己的老师们都已鬓生华发,于是在欧阳儒秋老师的支持下向文化部打报告,开办了78级表演师资班。开学典礼上他代表教师上台发言,激动得语不成句。
40年后,当年坐在台下的孩子们早已成为赫赫有名的中国电影“第五代”。
乘风欲起
1958年,马精武人生的第一部电影于俄罗斯开始拍摄,那年他还不到21岁,大学二年级,这在当时,是几乎不可能的机遇,以至于载誉归国前,田方特意找马精武谈话,嘱咐他回校后要戒骄戒躁。
1956年,人民日报刊登了一个豆腐块大小的招生启事:北京电影学院招收第一届本科生。远在新疆的马精武看见了这则启事,就收拾起行囊,生平第一次独自离家远行。卡车转火车,火车转轮渡,19天后终于到了上海,又等了半个月,才终于参加了上海考点的招生考试,曲曲折折地从天山脚下走进北京电影学院的大门。自此,马精武的人生时光,都与这所校园连在了一起。
表56班,是北京电影学院的第一届本科班,学院为了这个班集合了当时的最优师资力量。邸力、张昕、张客等几乎所有老师都给他们上过课,此外还有苏联表演专家卡赞斯基、潘科娃。
1959年在莫斯科乌克兰旅馆
马精武是让老师又爱又愁的学生。生长在新疆的他,性格直爽,又天性爱闹,经常一不留神就破坏了教室玻璃,甚至每个学年结束前都要去教务处赔玻璃钱,没少给老师们添麻烦。
但他的素质极好,大高个儿,瘦削但硬朗,面容有型又英气逼人。最难得的,一旦开始表演,他的灵气和光芒就挡也挡不住,这又让老师们打心眼儿里喜欢得不行。作为男生中绝对的业务尖子,大学四年里,除了平常做的实践练习外,马精武还主演了两部短片《穿山巨龙》《金山银水》,并在毕业大戏《雷雨》和《普拉东·柯列契特》中分别饰演周萍和普拉东。
而命运在这四年里仿佛也特别眷顾他:在校园里被导演系的干学伟老师看见,叫去办公室询问了姓名身高体重,到了年底,他就接到了长春电影制片厂的试镜通知——中苏合拍的第一部故事片《风从东方来》,中方的导演就是那位干学伟老师。选马精武试镜,是因为他的外形与这部片子的男主角扮演者田方很像,演角色的青年时期很合适。第一部中苏合拍电影,参与试镜的都是成熟甚至已成名的演员,只有马精武还是个在校的学生。然而,最终干学伟和苏方导演吉甘一致选择了他。
1958年,马精武人生的第一部电影于俄罗斯开始拍摄,那年他还不到21岁,大学二年级,这在当时,是几乎不可能的机遇,以至于载誉归国前,田方特意找马精武谈话,嘱咐他回校后要戒骄戒躁,继续进步。
《风从东方来》给马精武带来了事业上的东风,仿佛他只要稍稍展开翅膀,就能乘风直上。
《风从东方来》剧照
然而从1960年到1973年,马精武只在大银幕上出现过一次,那就是1962年的影片《停战以后》,他饰演年轻的新华社记者。
毕业前夕,初露锋芒的马精武很自然地在分配志愿上写下北京电影制片厂和长春电影制片厂。作为一个有天赋有才华的“科里红”,成为一名真正的电影演员,似乎是早已为他准备好的康庄大道。
但是领导与他谈话,希望他能留校任教。
“服从组织分配。”谈话只有三分钟,那三分钟,马精武的回答并没有任何犹豫,那三分钟里说的话,他记了一辈子——
“我是北京电影学院培养的,学院需要我留校,那我就留校,没什么好犹豫的。”
1960年时的留校任教意味着什么呢?从此,他的身份就是表演系的教员,不再是演员。
从此,他的工作重心是教学,而不是表演。从此,他就得守在讲堂上,演戏必须经学校批准方能借调。对于痴迷电影表演的马精武来说,个中滋味,非外人所能体会。
然而马精武在表演系的教室里安守了下来,并且一守,就是38年。
金光大道
田埂上惊讶的赞叹声传来,马精武心里小有得意。掸掸土,走上田埂,先看了眼一直坚持选他的林农导演,导演欣慰地笑着;再看看站在中间的那位大作家:“浩然老师,您看我这活儿成么?”
从29岁到36岁,人生最好的年华里,电影、教学却都与马精武没有了半点干系。表演系的老师都下放到了白洋淀东向阳村,他在泥土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学会一身本领,成为干农活的行家。一旦有闲暇的时刻,就在屋里刻章习字,那些年倒是让他的书法和篆刻大有进益。
王国维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第一就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马精武蹲在田间地头时,眼前的天涯路是什么样呢?青山、田野,手中的刻刀,指间的泥土。再举目四望,他的同事们,又有哪一位不曾想过为了电影“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呢?
幸好,命运终究是眷顾他,长影著名导演林农给了他重返银幕的机会。先是《艳阳天》的马老四,然后是《金光大道》。
《金光大道》剧照
6月,下午一两点的日头最是毒辣,这个时候,人们一般都在家里歇晌。可是这天,老牛被挂上了犁铧,赶到了田里,颇为不情愿地摇晃着脑袋哞哞叫着。马精武把外衣脱掉,下地,田埂上一堆人正在围观。
右手扶着犁铧,左手扬起鞭子,“哦哦哦啪!”老牛开始朝田地的另一端移动。土地在犁铧下翻开了花,那一道沟壑既深又直,走到尽头,他故意耍了个帅,成心要震震那些围观的人,一个翻身,鞭子交到右手,左手扶着犁铧,几乎没有停顿地翻开了第二道沟壑。
田埂上惊讶的赞叹声传来,马精武心里小有得意。掸掸土,走上田埂,先看了眼一直坚持选他的林农导演,导演欣慰地笑着;再看看站在中间的那位大作家:“浩然老师,您看我这活儿成么?”“成成成,太成了,哎呀马老师,我真是没想到你的农活这么好,真像个农民,你演张金发,我没意见了,同意!”
电影《金光大道》里的张金发,是马精武第一个真正让全国观众都认识他的角色。本是富足的医生家庭的长子,上大学时连衣服都不会洗,时代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推着他走进田野,最后却又通过田野回到了大银幕上。
1974年,《金光大道》上映。在那个只能看到样板戏的年代,这样一部故事片的影响力大到无法估量。马精武尝到了“走红”的滋味,走在街上时会被群众们围得严严实实。
热泪盈眶
看看台下坐着的171名新生,再看看那些刚从干校农场回来不久的同事们,想想电影学院和自己十年来的命运,百感交集,准备了许久的话被他说得语无伦次。
1977年,动荡终于过去,经过多方努力,北京电影学院终于重新招生。
不光恢复教学,更要演戏!要大张旗鼓地向全北京、向全国宣告,北京电影学院复活了!
剧本很快选定,就排演《最后一幕》。
1938年,周恩来同志代表党中央、毛主席,在领导国统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历史条件下,于武汉亲自领导和组织起来了一支革命文艺队伍,名为抗敌演剧队。四幕话剧《最后一幕》讲述的就是一支抗敌演剧队的故事。
表演系的老师齐上阵,导演是张客和唐远之老师,他们在解放前就是演剧队的成员,对演剧队的生活再熟悉不过,马精武则饰演男主角应放。
《最后一幕》剧照
排练条件很艰苦,当时的北京电影学院只剩下小西天的一排小教室,他们就在里面排练,除了几张桌椅板凳外什么都没有。冬天很冷,屋里没有暖气,只能自己烧煤炉,烟雾缭绕,得先把门窗打开放半天烟,然后才能进去,即便如此,仍然时不时被呛得咳嗽。排练演出没有经费,全院的老师就都动员起来,想尽各种办法,舞美灯光都是院里的老师傅以极大的热情义务奉献的。
环境的艰苦,挡不住他们对表演的渴望,仅仅二十多天,这部四幕话剧就排练完成。
“经过了‘文革’十年,舞台上不论是话剧还是戏曲,表演都是夸张过火的,台词基本靠嚷,如果嚷的声音不够大,就会被批评没有革命激情。现在一切都要拨乱反正,我们也有机会将自己对话剧表演的艺术主张付诸实践。总结起来,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松弛和生活化,在规定的戏剧情境下,尽量做到生活里的动作语言是什么样子,在舞台上就是什么样子,不要有‘表演’的痕迹。”马精武说。
1977年底,《最后一幕》在小西天剧场公演。这可以算是“文革”以后戏剧舞台上刮起的第一阵新风,看了十年样板戏的观众纷纷涌进剧场,演出场场爆满。他们用自然的台词、真挚的感情感动着观众,同时也感动着自己。
随着《最后一幕》的影响越来越大,小西天剧场已经不能满足观众的观看需求,他们又移师人民剧场,仍然场场爆满,最后连续演出56场,可谓北京剧坛难见的景象。中央电视台特意到现场录制,在1978年的春节通过电视向全国播出。邓颖超同志也在家中观看了这部剧,给他们打来电话,说她很喜欢以这样的形式表现总理,然后又特别让秘书给他们来了一个长长的电话,勉励他们。
1960年在毕业话剧《雷雨》中饰演周萍
在高调宣布恢复招生后,1978年9月,北京电影学院在农学院的礼堂里举行了开学典礼。马精武代表教师上台讲话,看看台下坐着的171名新生,再看看那些刚从干校农场回来不久的同事们,想想电影学院和自己十年来的命运,百感交集,准备了许久的话被他说得语无伦次:
“我们……在小西天的芦席棚里招生,今天……又在农学院的礼堂里开学,小西天的旧院址已经几易其主,可我们还是开学了……”说完这些,马精武已经泪眼模糊,语不成句,耳边轰鸣的是台下经久不息的掌声。
如父之师
四处“灭火”之后,他总会累得一个人蹲在表演系办公室外的地上休息,两根细腿撑着一个瘦身子,膝盖快够着耳朵了,就在那儿不停地往自己太阳穴上抹风油精。
与张嘉译在节目录制现场
自1978年开始,至1998年退休,马精武一直在电影学院的校园里奔忙。
他与唐远之老师一起教了78表演师资班,为学院培养了崔新琴、霍璇、李克己、刘汁子等一大批表演教学的中坚力量。薪火相传,这班学生走上教学岗位后,又培养了黄晓明、王珞丹、蒋勤勤、徐静蕾等一批优秀的学生。
他给表78班的同学导演毕业作品《端盘子的姑娘》,把短片拍成了长片,搬上了大银幕。
他给表85明星进修班排演毕业大戏《赵氏孤儿》,唐国强在他的指导下摸到了塑造历史人物的法门。
而等到做表87班主任教员时,马精武才更加体会到当老师的不易。
张嘉译、张子健、邢岷山、刘奕君、钱雁秋……一帮孩子们个个不是“善茬”,乖巧聪明时让人爱在心里,淘气闹事时让马精武这位“代理父亲”焦头烂额。
最害怕的就是教务处老师来楼下喊:“马精武,你给我下来!”四处“灭火”之后,他总会累得一个人蹲在表演系办公室外的地上休息,两根细腿撑着一个瘦身子,膝盖快够着耳朵了,就在那儿不停地往自己太阳穴上抹风油精。
做马精武的学生是幸福的,饿了可以随时来敲老师的门,即便半夜三更,老师也会给他们做饭吃。累了随时来找老师聊天,搬个马扎听他讲故事。遇到困难了,只要张口,老师都会尽力帮忙。马精武的导演作品中有七部电影,用的演员全是学生,为他们量身定制,以演促学。
而他对学生的爱,不会因为学生毕业而终止,当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张嘉译说:“记得快毕业时马老师跟我说过,你毕业后可能很长一段时间演不了戏,或者只能演一些配角。但如果你真正热爱这个职业,就要坚持!这句话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所以至今有人说我‘大器晚成’时,我仍不以为然。因为那时我的启蒙恩师所教我的是潜心专注。”
邢岷山说:“他们那代人在本该最忙碌的年纪,却因为特殊的历史原因无法施展他们的才华;作为电影学院的教授,他又将本该属于台前的艺术生命奉献给了他的学生。同为演员,我明白这份牺牲意味着什么。”
与导演管虎在《再见,我的1948》拍摄现场
而管虎虽不是表演系的学生,却是在马精武那一片拳拳爱心中成长起来的,“1999年冬我再执导筒,受过挫折的我战战兢兢,拮据和寒冷让我一次次面临放弃。那个时候65岁的马精武老师应邀前来,他的快乐慢慢感染着这个麻木的团队。按照剧情要求,他必须被五花大绑扔到地上踢打。没有任何特效和技术支持,我们能做的就是实拍。但他直到开拍前,还满脸微笑地和大家打着招呼。
“那时候我在监视器下被黑布盖着,当声音响起、画面呈现时,感动的泪水一点点流了下来。我知道,从此以后,自己的身体里将有一种东西叫做克服,有一种东西叫做承受。如果你在少年时有幸遇到一位长者、朋友,他的优秀足够把你从男孩到男人的过程变得有趣有益,那这种成长是难能可贵的。其实,以他的天分,应该是可以驰骋银幕几十年的,即便在教学之余把精力转移一部分到我们这个功利场上,成就也一定不低。但是他说,孩子们需要他……”
学生们的回忆,镌刻着对老师的爱。马精武看着一个个学生的成长,也兀自幸福着,自己认为不是事儿的那些事儿,都被学生们记在了心里,感恩着,心疼着。
光风霁月
“一天走在路上,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吓得一回头,就看见马精武,一脸热情真挚的笑容,对我说:‘你回来啦!’这一句问候啊,你们不知道……”
马精武小名叫玉纯,父亲希望他像玉一样纯洁。可是,马精武一直对这个名字“耿耿于怀”。“这个小名不好,谐音是愚蠢,预示着我这一辈子总是做傻事。” 他经常这样玩笑说。
“我性格太直,很多话想到就说出来了,所以很多时候开的玩笑说的话会让别人不舒坦,我还没觉察。”
上天给了他艺术上的天才,除了影视表演外,书法、篆刻、舞蹈、泥塑,样样都造诣颇深。艺术世界里的马精武总是熠熠生辉,光彩夺目,所以生活里偶尔有些“傻”,倒显得真实可爱了。
而做的另外一些“傻事”,却可以理解为风骨。
“文革”中,自己的环境刚有放松,他就拎着二斤牛肉摸到罐儿胡同,与守门的红卫兵斗智斗勇,终于成功探望了被限制出入的黄永玉。
郭宝昌在最困难的时候,在校园里不敢和任何人说话,也没有人敢与他交流,“一天走在路上,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吓得一回头,就看见马精武,一脸热情真挚的笑容,对我说:‘你回来啦!’这一句问候啊,你们不知道……”
为了给学生创造更好的学习环境,他曾带着78班的学生去文化部上访,希望能收回曾经属于北电的校舍,为此他丢了系副主任的位置。
艺术家章泯去世,还是马精武,与钱学格一起去向黄镇部长请愿,报纸上才终有一方讣告。
这些故事都是听当事人说起来才知道的。马精武从不刻意提起,这在他心里就是应该做的,并不算什么,即使这些事大多数人都不会做,不敢做,不愿做。
退休以后,演戏终于成为他的“主业”,人却又老了。虽然他仍是那代教员里参与艺术创作最多的一位,从林农、孙羽、谢飞到徐克、吴宇森、张艺谋,两岸三地好几代导演都与他合作过,塑造的银幕形象数不胜数,可终究比不得年轻时的状态,不仅是体力、外形的变化,市场能给他的角色也有限。
遗憾么?
“做演员固然好,可不作教员就不会有这几十年学生带给我的幸福。角色少了,戏少了,这是正常的,不会有永远盛开的鲜花,演员这个职业更是如此。这辈子教学和演戏都没落下,我很满足。”
一贯的云淡风轻,光风霁月。
来源: 北京日报副刊 褚秋艳
编辑:RB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