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广电迈入百亿元大台的领路人、前台长周莉长期活跃于聚光灯下，退休后也未远离广电圈，直至此次被检察机关带走调查，其广电工作终告“谢幕”
《财经》记者 鲁伟/文 李恩树/编辑
11月24日，南京第一高楼紫峰大厦，检察机关将江苏省广播电视总台（下称江苏广电）前任台长周莉从办公室内带走调查。或是料到这一天迟早会来，被带走时的周莉，神情沉稳安定。
周莉于11月11日在微信朋友圈发出一段表达生活感悟的文字：“很多人有个误区，总以为挤垮了谁，超越了谁，整死了谁，就是自己更成功……”
熟悉周莉的人士告诉《财经》记者，此次被查前，她对自身命运已有不祥预感。
周莉出生于1951年，在2003年至2012年的十年间，担任江苏广电台长，期间创造了江苏广电的“黄金十年”，退休时留下一个收入过百亿元的一线大台。
退休后的周莉仍活跃于电视圈，既做过影视上市公司的顾问，又在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任副主席。作为电视界的“能人”，周莉荣誉满身：全国人大代表、国家一级艺术监督、年度广电创新领军人物……
周莉给身边人亦留下“朴素”、“清廉”的印象，但近两年来，她却陷入被相关部门调查的漩涡。
根据《财经》记者调查，近年来，江苏广电有多名中高层人士因涉及江苏广电城基建、广告与电视剧采购等方面腐败陆续被查，周莉作为前领导屡受影响。
多位知情人士向《财经》记者表示，周莉在江苏广电内部给人的印象“还是挺自律的”。她曾在江苏广电留下三个“绝不”警句——绝不违规直接签任何合同、绝不违规干预应该由底下人签的合同、绝不违规和客户发生任何个人利益关系。《人物》杂志曾报道，周莉对下属说：“人，有时候一辈子也就是关键几步，千万别踩错，否则后悔莫及。在你想不到的时候，踩错的这一步会冒出来，改变整个人生轨迹。”
周莉究竟“踩错了哪一步”目前并不清楚，但这位电视界的风云人物的“整个人生轨迹”已被改变。
“能人”周莉
11月30日，大公网报道周莉落马，指其因“经济问题”被查。得知周莉被查后，不少关心她的人士讨论其可能“出事”的原因。
“周莉对自己要求严格，有原则，很多人对她因为‘经济问题’被查感到惊讶。”周莉的一位好友向《财经》记者回忆。
公开资料显示，周莉进入广电业是在1997年，时年46岁的她从南京市文联调任南京电视台，成为一个“半路出家”的女台长。
周莉到南京电视台任台长时并无电视从业经验，南京电视台第一次召开员工大会时，还有中层干部当着她的面说：市委怎么派一个从来没有做过电视的人来做电视台长？员工对“外行领导内行”表示不服。但周莉学习能力惊人。
从1997年到2003年，南京电视台在周莉的带领下越办越好，周本人的名气也越来越大。
2003年，周莉被调到刚成立两年的江苏广电担任台长，这一由市台台长到省台台长的调任在江苏电视史上是第一次。
52岁的周莉到江苏广电履新时，也遭遇过当年在南京电视台如出一辙的能力质疑。
不过，当时的背景是，江苏省台早已拼不过周莉掌管的南京市台——江苏经济位于全国前列，但2003年江苏广电的排名却在全国落后，而由周莉带领的南京电视台则在全国城市电视台中处于一流地位。
据《综艺》杂志报道，周莉曾公开表示：“2003年我离开南京台时，南京台当年度的经营目标是确保6亿元，到省台来一看，这里定的指标是6.6亿元。我就觉得奇怪，作为一个省台，收入目标怎么与一个城市台差不多？”
一位长期关注江苏广电的电视评论人向《财经》记者表示，周莉到江苏广电后不久，很多员工对新台长的印象有了改观。“她有远见和智慧，同时又非常好胜、要强。不少人认为她确实是一个‘能人’。”
据《人物》杂志报道，周莉一方面能够在担任南京市台长时“把省台逼到墙根儿上”，通过联合江苏省内13个市级台收购并锁死优质的电视剧资源，以至于省台在其入职前处于下风；同时也能在入职后迅速调转枪口指向其昔日的合作伙伴，向广电总局汇报市级台与省级台的恶性竞争“违规、违纪、违法”。这场与省台、市台间的竞争在多年后被周莉形容为一场斗得“你死我活”的战役，她赢得了胜利。
周莉到江苏广电总台任台长后，进行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包括控制成本、重塑激励机制、调整战略规划等。自2004年起，江苏广电经营收入连续多年保持平均35％以上的高速增长。在周莉带领江苏卫视迈入一线大台的过程中，《缘来非诚勿扰》（下称《非诚勿扰》）是最重要的一块跳板。
从2006年起，经过多番尝试，江苏卫视终于在2010年推出了《非诚勿扰》，这档由周莉一手打造的综艺节目，创下了江苏卫视前所未有的收视率，凭借这个节目，江苏卫视一举跃入全国卫视排名前列。也正是在2010年，江苏卫视由“情感”定位，升级为“幸福”定位，提出“幸福中国”的品牌口号，对标行业龙头湖南卫视的“快乐中国”。
2012年周莉从江苏广电退休时， 江苏广电当年的产值、资产、品牌均超过百亿元，当年上半年，江苏卫视晚间时段平均收视排名在省级卫视第一，历史性超越了湖南卫视。
制播分离改革
江苏广电资深人士向《财经》记者表示：“电视台有很多隐性成本，周莉来了后首先开始搞成本核算，员工用一次设备多少钱、用一天车多少钱、用一次演播室多少钱等等，每一项都细化了。” 周莉刚到江苏广电时，上级部门并没有给她定任务，但她给自己定了硬性任务，并层层分解，以“目标责任书”的形式和中层干部签约，并专门成立一个“目标考核小组”。
江苏广电名义上是事业单位，但实际属事业单位、企业管理。为了激励员工，她在江苏广电坚持使用绩效管理，将收入分为工资和绩效两部分，绩效方面鼓励“多劳多得”、“优劳优得”，这种方法奖勤罚懒，但由于绩效部分“弹性大”，也易导致收入悬殊大。
知情人士透露，周莉在江苏广电的十年，由于电视台发展迅猛，她本人每年的年薪是百万元级，多的时候是数百万元。“在激励机制下，江苏广电很多人奖金数字是非常惊人的，有的主持人最多时奖金达200多万元，周莉本人肯定比这个数字还多”，“但江苏广电的属性决定了，她不能完全按照市场化的手段来经营，奖金方面的事情争议很大，上级部门不管就不管，一管的话肯定会揪住不放”。
长期关注江苏广电的电视评论人则直言，周莉的一些改革确实有可能触碰到“红线”。
周莉在任时，力推制播分离改革。中国电视制播分离改革实践始于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至今经历三轮比较大的政策调整，制播分离改革是电视业的大势，而江苏广电是其中重要的实践者。早在2009年，周莉在《求是》发表《制播分离改革的几点探索》称，“现在（2009年），全台的电视节目有60％－65％来自市场，逐步实现了电视剧、纪录片、动画片、娱乐节目等从播出平台的分离……”
制播分离改革一方面解放了江苏广电的生产力；但另一方面，由于监督机制不健全，近年来江苏广电出现了电视剧采购方面的腐败案。
2015年2月，江苏卫视节目采购部原主任张彦及原副主任江红因涉及电视剧的采购被查。
该案起诉书指控，从2010年到2013年间，张彦身为江苏卫视节目采购部门的直接负责人，在外参加电视节期间，不时有电视节目制作单位的发行人、老总上门“送钱”。张彦先后多次收受他人贿赂，这些以“审片费”等名义交到他手中的现金，一般为10万元至20万元，最高的一笔则有80万元。
无独有偶，江苏卫视综艺频道原总监石卫平同样因为在电视节目采购方面收受贿赂被查，2004年至2013年，石卫平利用其担任江苏广电电视节目采购部主任的职务之便，在电视剧采购过程中为他人谋取利益，先后收受多家影视公司给予的财物共计人民币接近57万元。
在江苏广电制播分离改革的大背景下，有作为“买方”的江苏广电的中高层人士落马，也有作为“卖方”的电视制作公司高管被查。
2014年6月，龚立波辞去江苏卫视副总监、营销中心主任等职，以大道行知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下称大道行知）董事长身份亮相。大道行知经营范围正是广播电视节目的制作、发行等。据《财经》记者了解，龚立波此前被有关部门带走调查，事因不明。大道行知与江苏卫视在节目采购方面的合作在行业内并非秘密。
上述长期关注江苏广电的电视评论人强调，江苏广电的制播分离改革动作很大，很多节目的版权和著作权归属都在社会化公司。“这其实是在‘走钢丝’，一不小心就会被认为是国有资产流失或利益输送。”
贪腐传闻
前述江苏广电资深人士向《财经》记者透露，周莉在2012年退休时，即被有关部门“严格”审计。“只要是周莉签了字，且大于500元的发票，都要核查，一旦有疑问，当事人就要说明情况。”不过，当时有关部门并未查出问题。
公开信息显示，周莉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父母均是解放前的大学生，解放后从事教育工作。《人物》杂志描述，家庭教育造就了周莉的慎独与界限感——上世纪70年代周莉在乡里当团委书记，上级派来的清查工作组发现，公社机关干部中只有周莉五年内从未找公家借钱借物，于是将其调到区财办去当秘书。
“周莉谨慎，喜欢按规矩出牌。”前述江苏广电资深人士对《财经》记者表示。不过，近年来周莉曾经的下属接连落马，其中尤以江苏广电城基建腐败案最引人注意。
江苏广电城是江苏“十一五”重大建设项目和江苏省2006年文化建设重点项目，投资额达10多亿元。时任江苏广电副台长的张苏明，利用分管工程建设的职务之便多次受贿。司法机关查明：2003年至2008年，张苏明利用职务之便，直接或间接收受有关工程项目单位、下属工作人员及其他请托人财物共计人民币87万元、美元2.8万元及价值人民币5万元的卡迪亚手表1只。
张苏明案，牵出了江苏广电广播传媒中心原副总裁许涯文等人，也可能将反腐线索指向时任江苏广电台长的周莉。
江苏广电城贪腐案后，后续又有曾经的下属被查，使周莉也处于贪腐传言中。据《财经》记者了解，仅2014年以来，江苏广电即有江苏卫视综艺频道原总监石卫平、江苏广电地面频道广告部原主任缪林、江苏卫视广告部原主任龚立波、江苏卫视节目采购部原主任张彦及原副主任江红等人被查。这些人几乎都曾受周莉重用。
以石卫平为例，她先后在江苏广电担任栏目制片人、频道负责人、节目采购部负责人、江苏卫视综艺频道总监等职，受到周莉赏识。2009年在江苏卫视播出的史诗大剧《人间正道是沧桑》获得如潮好评，周莉是该剧的出品人，石卫平是总制片人。
退休后的周莉仍活跃于业内。公开信息显示，周莉退休后曾担任一家影视公司的顾问。《中国共产党纪律处分条例》第89条规定，党员领导干部退休后不得从事“与原任职务管辖业务相关的盈利活动”。但亦有说法称，周莉任职前已向组织报备，并获允。
据了解，从江苏广电退休后的周莉至少有过一次被有关部门问话。“谈完话后，周莉变得更加谨慎。”
一位曾在江苏广电工作过的导演向《财经》记者披露，江苏广电近年来有不少中高层人士“出走”。从2013年龚立波带走部分团队，成立大道行知，到2014年负责节目制作的江苏卫视原副总监王培杰及制作人王刚、彭正圆带领《非诚勿扰》等节目制作团队离开，江苏卫视的制作团队流失严重。
这也导致江苏卫视后继乏力。2015年，江苏卫视的整体收视率被浙江卫视超越，退守第三位。2016年，江苏卫视的收视率仍未有改观，截至11月底，2016年省级卫视CSM50城收视排名中，江苏退至第四。
（本文首刊于2016年12月12日出版的《财经》杂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