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艺45年,张艾嘉再演话剧《聊斋》,近乎一场《聊斋》般的缘,连她都觉得跟《聊斋》的相遇是生命微妙的安排。1977年胡金铨找她演《山中传奇》中的女鬼依云,剧情相类于《聊斋志异》故事;两年前香港话剧导演林奕华又找她演《聊斋》。张艾嘉说:“不得不说聊斋这两个字对我蛮有吸引力。”可是林奕华的“聊斋”却是“聊天的场所”!
3月1日话剧《聊斋》将登临华艺节,女主角张艾嘉来了。
时隔约10年,张艾嘉再回话剧舞台,近乎一场《聊斋》般的缘。
连她也觉得跟《聊斋》的相遇是生命微妙的安排——1977年胡金铨找她出演《山中传奇》,此片改编自《宋人话本》的《西山一窟鬼》,电影中书生山林所见之人是鬼怪所化,张艾嘉扮演清丽缥缈的女鬼依云,剧情相类于《聊斋志异》故事。
不久前在东京一个电影节上,张艾嘉看完全新修复的三小时足本《山中传奇》,叹时光像没有流过,记忆也被带回去,她更感慨,虚幻今已皆变现实。
接受《联合早报》专访的她说:“两年前林奕华问,我们来做话剧《聊斋》好不好?不得不说聊斋这两个字对我蛮有吸引力,刚开始浅薄的概念是:哦,小时候读过的鬼故事。可当林奕华坐下来跟我说:聊斋,聊是聊天,斋是场所;他另给话剧取英文名字‘Why We Chat?’这立即打开让人兴奋的点——我们一直讲人跟人的沟通越来越冷,越来越有距离,越来越不真实,却还一直聊着,是为什么?”
现实生活超现实性
张艾嘉声音很好听,清脆中带着一丝软糯,台湾腔为主,却有标准的卷翘舌和儿化音,是一种既文学又口语的腔调,一如文艺片中的她。
“要演话剧《聊斋》,让我回头看,拍过电影《山中传奇》,也读过《聊斋志异》,其实志怪故事都从心灵上寻找解答,蒲松龄作为古人,用想象和比喻,借助鬼狐仙妖的灵幻力量,给自己找出口;现代人仍重复着千百年前寻找突破自身矛盾、感情问题、社会困境的出路。”张艾嘉说,爱创作的人总不停提问题、找答案、往前走,这种相同,是与林奕华2008年完成话剧《华丽上班族之生活与生存》后,再合作的一个原因。
另一个原因,是她对现实生活超现实性的思索。“社交媒体上,很多人给自己塑造一个角色,一个情境,像书生走到破庙里,遇上玄幻的事或神秘的人。社媒的不真实或超现实如出一辙,只是现代人有个选择方式,就是不高兴即删除,或再塑造另一个角色,另一个情境……”张艾嘉疑惑,为什么现代人将自己置于愈加诡异的境地中?
“但社媒上找不到我,哈哈,我没有面簿,没有Instagram,只有一个微信,就传个讯息,或跟朋友说说话。我不会跟不认识的人聊,不会把自己设定成假象中的人,我没时间,也不觉得那有意思。”
她说,以前聊天是面对面的,看着对方表情,真实感有依有凭,后来有了电话,即使经由电话,声音中有情感流露。此刻有了社交媒体上的文字交流,很多东西有了掩饰,一掩饰,真实感就模糊。
偏要模糊的就模糊好了,张艾嘉对人生,对艺术却总保持澄澈的态度和很难得的好奇心,这是一个65岁的好奇女人,是的,她竟65岁了。“我不回避不懂或难懂的东西,人一生在追寻的就是理解。把人们眼前理解的东西跟未知的世界对比,没办法算出一个比例,我们根本不明白无限或未知究竟有多大。譬如我拍《念念》,是对经历过却没有仔细留意的事情或感情的抒发,事实上,那些我们害怕、逃避、不熟悉的,总存在着、发生着。”
从艺45年,参与近120部电影拍摄,出版12张唱片,演出两部话剧,她不抗拒各种挑战,也从未停止“捡拾”,她说:“我做的每件工作都息息相关,电影、音乐、话剧,每个创作领域,都让我从有问题到悟出道理,再把所悟应用于另一个领域,比如我把电影中学到的,带到舞台上演出,舞台又回环到电影。艺术对我来说,是一个领悟、心态、解读,也不脱对生活的关注关怀。”
时下“跨界”风气在艺文领域吹得正盛,集演员、歌手、导演、写作者等多种身份的她,跨界跨了很久。
“这个时代倡导跨界,跨界让我们更开放,慢慢把传统的负荷放下;我很开心在这个年纪还能做很多事情。整个艺术环境的开放,拓展每个人有限的专有技术和知识,这机会太难得。只要你发掘得出跨界的意义,你会有做不完的事情,你不会被绑住,除非你悟不到、想不到、看不到、找不到,那就被锁死了。”
计划拍一部优秀音乐片
说到跨界,张艾嘉有一个未达成的计划——拍一部优秀的音乐片。那部根据话剧《华丽上班族之生活与生存》改编的电影《华丽上班族》,作为音乐片,让编剧并主演的她留有遗憾。
她说:“记得邵氏做过不少歌舞片,我也很早以前就想做音乐片。《华丽上班族》没做好,因为我们没以做音乐电影的出发点去考量,没细心把每个环节顾好,《华丽上班族》是有失误的。我看过大量国外音乐片、音乐剧的幕后制作过程,深感那要求每个环节紧密配合。音乐片不只是唱唱歌,要知道每首歌正是电影对白,不能为唱而唱;华人电影对这个就很羞涩,也不讨论,没人敢指出这样不行,一旦回避或排斥,很难往下走。我心里明白这么做不够,需要整个团队以相同的信念来合作。”
爱贯穿人生
一部电影的缺陷,让张艾嘉有如此深刻的抱憾。1981年初执导筒的她,今年1月才在第24届香港电影评论学会大奖上,凭去年执导的《相爱相亲》获从业以来第一个“最佳导演”奖项,她的感受肯定不是简单的“守得云开见月明”可形容的。
她爽朗地笑了一阵,“任何奖项都是额外的鼓励,自去年金马奖后,我体会到:每个认真的创作都是好的,都有存在价值。把比赛和得失心看得太重,或用拿一个奖项来证明自己的好坏,这会让人失焦。”
她接着说:“对自己有信心,对自己肯定,成为你自己——对艺术家很重要,我时常审视的是:我做的东西自己喜不喜欢?拿出来时有没有丢脸?交与大众的东西是不是负责的?香港给我这个奖,我心存感激,但这并不是唯一的目标,我最终希望的是我的电影跟观众沟通。”
《相爱相亲》描绘中国社会变迁下,三代女性人生观和爱情观的交织牵绊,因聊到这部被“爱”贯穿的电影,张艾嘉直说:“爱也贯穿我的人生,是我的关键词。”
“爱是我们生来就有的情感,这个东西就跟吃饭一样,肚子饿了,就要吃。碰到喜欢的喜爱的,就会付出,就这么简单。”张艾嘉口气淡然得像聊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似乎不是在说爱,毕竟有太多名人一说到爱,畏畏缩缩或神经敏感,爱仿佛成了禁忌。
她又大笑起来:“不要给爱冠太多解释,不然那些痛苦、失望的情绪,会让你误以为:‘啊,原来我不爱了?’不是那样的,看到爱的人你会开心,看到爱的动物你会亲近,你爱的工作你会做很久,像我只要一工作,马上会忘记身上这边痛那边痛。爱是很自然的反应,不用硬来,也别勉强。”
只追求当下真心付出
张艾嘉1986年执导的电影《最爱》,片中有一首她主唱的同名歌曲,是她的代表作,钟晓阳歌词写道:红颜若是只为一段情,就让一生只为这段情。一生只爱一个人,一世只怀一种愁。
去年张信哲发表新专辑,主打歌《永恒的印记》邀张艾嘉献声口白并对唱,她重回录音室,吐露此际心情:“一个人不可能一生只爱一个人,也不可能一生只有一段情。可是在你爱的时候,一定要全心全意,把她(他)当做是你的最爱。”
张艾嘉说来到这个年纪,已不用抽象、极端的字眼来看待爱。“什么是永恒的爱?人会生也会死,都是控制不到的,那么什么叫永恒?”
她少见地顿了一顿,笑说:“我记得罗大佑歌里写:你曾经对我说,你永远爱着我,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说出这段话时,她语速之快几乎让人听不清,只听到罗大佑、爱情、永远几个词,原来是《恋曲1980》的歌词。
张艾嘉一席话叫人回味:“我不追求永远,我只追求当下真心付出,若是真心,已经很够了。比起永远或永恒,我在乎的是真实,真实是当下见到、接受和面对的,永恒太抽象了,每个人永恒的期限是不一样的。”
张艾嘉(右)将在《聊斋》中与王耀庆合作演出。(滨海艺术中心提供)
穿高跟鞋演三小时挺累的
话剧《聊斋》里林奕华自创一句:“真爱就像鬼故事,听过的人多,看过的人少。”
张艾嘉说:“对我个人来说,真爱不是鬼故事,男女都一样,哪个人不需要爱?我倒没觉得每个人都适合婚姻,或者都必需要有婚姻,婚姻是个制度,爱不是个制度,懂得爱可以相爱一辈子啊,也可以生孩子,是不是一定要有制度的一个包袱?这个要看自己了。”
她坦言许多事情看得开,包括爱情,也包括年纪。一如她在散文集《轻描淡写》中所撰:“年轻的时候不明白,现在就都明白了。”这句安慰的,是许多成年却未成熟的人。
“如果看不开变老,我就不做话剧《聊斋》了,穿高跟鞋站在舞台上演三个小时挺累的呢。作为女性,我活得还蛮诚实的,我面对自己的好和不好、优点和缺点,还有人生经历,所有事情我都很愿意负责任。是不是精彩?我不知道,我不去比较,能做好的我都尽能力做好了,不足的我也很清楚,现在做不到的,慢慢来,可能再过几年就做得到,反正我不着急了。”
张艾嘉与爱子王令尘。(互联网)
学习跟现代儿女相处
身为母亲的张艾嘉,对28岁的儿子王令尘也不“着急”了。
《相爱相亲》中一幕,母亲几度欲进女儿房间,不得其门而入,电影来源于生活——张艾嘉说儿子一度房间锁门不让踏足。
“我们这一代人敬畏父母,也敬畏儿女。”她苦笑:“我们成长过程中没得到我们认为该有的尊重,有了孩子,觉得要给他们很多尊重,给予的同时,失去他们的敬畏,这是我们造成的,民主、人权等概念也让亲子关系发生变化。为人父母,我们在学习怎么跟现代儿女相处,我学得还可以。”
坦然面对孩子在某个时期的叛逆,她发现:“过了一个年纪,孩子受到点挫折,如果跟父母始终处于沟通状态,孩子会变的,会跟父母变得像朋友;如果双方都不明白怎么面对叛逆期,把关系搞得恶劣,很难把孩子拉回来。只要都愿意放下身段就有机会,到底是一家人,家人血脉相传,不会脱离亲情。我现在不会被儿子挡在门外了,哈哈。”
不觉间聊了近一小时,“张姐”被剧场工作人员唤去排练,她乐呵呵地告别,没有“端着”的女明星姿态,她文艺又不矫饰地活成了她自己喜欢、你也喜欢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