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怀疑秦海璐的演技,大学念书时出道就头顶最佳女主角桂冠,没有标准明星脸,却有本事让每个角色都深入人心。当同时代一众盛世美颜女星逐渐淡出视野时,她却又风生水起,上大戏、做编剧、当导演,还登上热门综艺节目,硬朗朗活成了表演届的中坚力量。
摄影 张湸
采访、撰文 浩川
化妆 卢明悦
发型 杨晓波
编辑 暖小团
服装造型 傲寒
助理 沐浴鹿
场地提供 滋生小院
我们可以称秦海璐这样的好演员为恒星,不夺目,却保持亮度,但关于她的运行轨迹,还有些令人费解的部分。
来采访之前,我与一个酒友聊天,电视里正播着她的最新电视剧《老酒馆》,朋友一指屏幕,问我:「你觉不觉得这个女人好像比刚出道那几年还好看了些?」我点头。跟她见面那天,我也把同样的话题抛给她自己,她也承认:「割了个双眼皮,眼睛大了。原来的单眼皮本来挺有特色,我还给它上过保险,但因为产后抑郁把眼睛哭出水泡,单眼皮让睫毛成了倒刺,实在影响演戏,医生建议我去做个双眼皮手术,这才有了今天的双眼皮。」
女人一过三十,气质就显得更重要。见识过了一些风云变化,经历过一些生活里的跌宕起伏,对待这个世界多了几分霸气,霸气听着仿佛是心虚硬装,其实就是人经多了事,自然就能稳得住神,不像小时候那么彷徨。这股劲儿,没有老师能教,戏里戏外都不是学出来的。
秦海璐身边的工作人员都习惯叫她秦总,这有点意思,不是海璐姐,也不是老师,就是秦总,听起来像个企业老板。秦总,听着像女企业家。我跟她提起这事,她也乐了,戏称自己只是总监。这几年的她确实在经营自己的公司,投拍影视剧,她兼任制片人、编剧、导演、主演等数个身份,但关于这个称谓,她倒是有一番自己的见解。
「以前我的工作人员都管我叫姐,但是这种所谓的亲近关系有利有弊,比如出现问题时,他们会以弟弟妹妹自居,习惯性把自己当成家人,可能不会去主动承担责任,理由是『都叫你这么多年姐了,弟弟妹妹做错了一次就原谅了吧』。情理上是这样,但是理智的公司却不能这样。公司出现任何问题,最后承担责任的一定是我,但即便真作为一个姐姐,老让弟妹逃避责任,对他们并不是件好事。」
她确实像个老板,操心命,不停地叮嘱手下跟进手边几件事的进度。化妆间歇,她拿出手机播放刚做完后期的电视剧《河山》的片段,也征求大家意见。这是她公司投拍的作品,最近刚剪出样片。她看了几番落泪,又怕是自己太主观,想问问别人能不能感同身受。
|情商
今年让秦海璐站在风口浪尖的是一个叫做《中餐厅》的综艺节目,播出后有网友点评说她情商不高。对一个在演艺圈征战多年的女演员,会有这样的事吗?采访她时我总有种感受,就是她拒绝煽情。出于记者的职业习惯,在面对面聊天之前,都是通常要准备几顶帽子的,适时抛出来,有助于受访者发挥。这就像立根竿子,双方都顺竿儿爬上去,聊天气氛自然上一层楼。但秦海璐会先仰望一眼,然后很随意地撩一脚竿子,她并无恶意,只是不想被唐突的架起来假装不胜寒,记者也跟着踩一脚空。气氛有点小尴尬,她浑然不觉,说:我跟你说掏心窝子的话吧。
比如我说,你是个有大女人格局的人,这样的人适合做导演工作,看起来像是一顶漂亮的帽子,可她摇了摇头,说这也许是别人对她的认知,自己很难把这件事上升到格局的层面。
「我可能没法跟照镜子似的,把自己看得特别清楚,通常我们太奔着格局去做一件事,最后的结果是肯定没格局,很多人拿着剧本来找我,说这片子奔着戛纳、威尼斯电影节去的,你这儿是奔着最佳女主角去的,我基本都没参与,电影换了人演,最后也都无声无息了。」
再比如说她第一次做导演就出手不凡,《拂乡心》在业内广受好评,主演常枫还获得上海电影节最佳男演员称号,按照这个圈子的规律,是不是应该好好感叹一下这次创作工作有多艰辛了?她反倒说这次找的演员都是演技纯熟的老演员,往那一站就是戏,关于乡愁这个现实主义题材,她也不想做太多修饰,就是客观呈现。因为之前扶持年轻导演做过监制,所以上手很快,这次做导演是非常轻松的。唯一的感受就是现场这些长辈演员很认真的叫她导演时,她会先左右看一眼才敢确认人家叫的是自己,甚至有点儿不好意思。
你看,本来是要浓墨重彩描述下的,她给来个「非常轻松」或者「水到渠成」,这是太轻狂还是太实在?
也不光这次,见她面之前,我看过她的一档访谈节目,主持人金星说她给大家的印象是坚强。这本来是抛砖引玉的聊法,按常规她就该讲几个让她铭刻肺腑却不为旁人知的段子,掉几滴泪,主持人再端出励志鸡汤大家一饮而尽。可她一张嘴就说:「其实我不喜欢用『坚强』这个词形容女性,因为太残酷,若不柔弱谁需要坚强。」得,独立女性成身不由己了,一时间见多识广的金星老师都被抛在空中脚不沾地,懵了好一会儿,估计是从来没见过这样真实的女演员。
坊间老传闻秦海璐不好接触,能感觉到,一方面是她在工作上会对一切不专业的行为直言不讳,她老公也是在俩人第一次合作拍戏时被她怼出敬意的。这可以理解,一个人的努力被别人的松懈吞噬掉,难免会发飙。另一方面是当生活需要展现煞有介事的仪式感时,她会显得有些不解风情,太实际,让周遭人的情怀无处安放。于是,她这样的单刀直入就被划为了「情商不高」的行列。
总觉得她有一颗寒凉的内核,喜欢独自在旷野上散步,外人无法靠近,只有密密实实的生活场景能把她拉回来,但一不留神,她又一个人溜出去了。这股寒凉,可能源自她不同寻常的成长经历。
|不想当白领的演员不是好影后
我试着想聊一下她出生的城市营口,通常一座城市的底色也是一个女人最初性格形成的线索。但,然而我却又一次踩空。
「营口对我的影响并不大,它在我心里其实更像是一个摸不到的地方,因为我基本上没有什么童年记忆,我不太喜欢记住什么事情,觉得没太大意义,说白了,我希望对我而言,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知,所以我的脑子会习惯性的会清空很多东西。关于营口,她见证了我们家的一些蜕变,比如:我爸妈下乡之后到了那儿,我们一家在那里生活了大概 10 几年,我读了戏校,仅此而已。」
秦海璐的父亲在营口做过电影放映厅经理,她小时候常帮父亲卖票,电影也没少看,母亲曾经是文工团演员,你要把这说成是她成为演员的原因,她自己觉得有点牵强,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样家庭里成长起来的女孩儿,基因里肯定是带有文艺细胞的。
十二、三岁时因为父母要下海做生意,需要把她送到一所能寄宿的学校,就为她选择了戏校。关于学京剧有多苦,她不愿赘述,因为她不喜欢,所以练什么都是忍受。她提到过一个细节让人印象深刻:父母每周末会给她送去一只烧鸡,有时候工作太忙去不了,就托司机捎来,或者邮寄,雷打不动。她就坐在床上,很有次序的开始吃,先啃爪子,然后大腿、翅膀、胸脯,一顿能吃一整只。那几年,烧鸡几乎成了这个家庭维系亲情的纽带,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母亲最久一次足有 11 个礼拜没去看她,父亲最长 14 个礼拜没见到女儿,这些她都在树上刻「正」字记着呢。「那时候年纪小啊,觉得送一只烧鸡来代表着父母的爱,惦念和一句平安,『烧鸡到了,便是安好』」。
考大学时,她选择了中戏,但和其他有明星梦的孩子不一样,她上中戏只是为了拿下一张大学本科的文凭。
「戏校毕业时被告知,我考大学只能选艺术类院校,戏剧学院是干什么的,我其实根本不清楚,以为是唱戏的呢,到艺考时才知道原来是演话剧,但对我而言其实无所谓。我妈是这么跟我说的:你学戏的,考哪所大学不是给人家唱段戏啊?我想也对。但在戏校时已经厌倦了四处奔波的演艺生活,所以我就想拿一张大学文凭,然后找一个稳定工作,这一点其实跟其他人都不太一样。」
可能就是因为这种诉求,导致她走的演艺道路跟别人截然不同。她大学所在的 96 级表演班算得上是明星班,章子怡、袁泉、胡静、曾黎一众美女都是她的同学,到大四时班里已经见不着几个同学,大家都忙着去见组、试戏。秦海璐给自己的规划是拿了文凭就去找个文职工作,所以那段时间倒显得无所事事,整天在图书馆、资料室、宿舍,食堂这几个地儿晃荡,看着有点落寞。
当时导演陈果的《榴莲飘飘》拍到一半因为演员不合适停掉,正在物色一个新的女主角,编剧陈伟强碰巧在中戏校园里看到秦海璐。他给陈果的描述是:「发现一女孩儿挺特别的,整天穿个军大衣在学校里晃,看不透她在想什么,有种很没根的感觉,但又觉得她好像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很像《榴莲飘飘》里需要的那个人物。」
陈果请她在中戏门前「大公鸡」面馆里吃了碗面,感觉面前这个姑娘整个状态都对,就决定让她演了女主角秦燕。
「其实我当时想的是,学了四年表演,咱也尝试着拍个戏,算是对自己这四年青春有个交代,然后毕业证一拿,还当白领去,得奖之类的事儿完全没想。一到剧组,导演说没有剧本时,我心里头就犯嘀咕,觉得肯定又上当了。」
运气不错,刚毕业处女作就拿了金马奖最佳女主角,在别人看来这已经是不能再好的星途开端了,但这丝毫没动摇她的初衷。揣着奖金两万台币,她买了双昂贵的高跟鞋,准备去朋友的公司里上班。
「我的目标就是拿文凭当白领,嫁个好人。得奖属于意外之财,就像你一直醉心写作,突然有人给你套房,挺好,但这并不会改变你对写作的追求。」
秦海璐嘴里念念不忘的白领,其实不是个具体职业,奔波于写字楼,它只是代表一种安逸的生活状态,但学了多年戏剧的她又缺乏基本的办公室生存技能,上班第一周不会电脑打字,不会用碎纸机,还烧坏了俩咖啡壶。这些事儿老板都能忍,不能忍的是带她见客户时,说这位是我的秘书秦海璐,对方总会上下打量这个女孩半天,问上一句:「是那个得奖的秦海璐吗?」
「那时候最让我向往的,其实是安逸的生活,可能因为从小特别动荡的家庭环境和成长经历,让我最渴望的是有一个稳定的居住地,有一个相亲相爱的伴侣,然后朝九晚五,每天按部就班地做一些琐碎的工作,哪怕是重复的,我也愿意。我内心向往的白领生活就是这样,起码不用过那种奔波的,又不知道自己真正在干什么的日子。」
你不妨回想一下她演的让人印象最深的角色:《榴莲飘飘》中去香港闯天下的戏校女生,《到阜阳六百里》在上海打工的单亲妈妈,《钢的琴》中县城草台文艺班子的女歌手,她把握最准的,就是那种不知下一站去哪的漂泊感。包括在《桃姐》中她演的养老院医生,有场戏是除夕她和桃姐看电视,桃姐问:「你怎么不回家和家人过年啊?」她没说话,只是收了笑容身体轻微后仰,静默了 30 秒,这一个被镜头捕捉的表情带来的信息量就省了几百尺胶片。
刚才我在哪踩空了来着?对,就是问她对营口的记忆,她说那像个摸不到的地方,没什么记忆。了解她不开心的青春期后,我推测她只是选择性的忘记。她最近拍的《拂乡心》,之前的《到阜阳六百里》,都是她主要参与编剧的,被称为她「归乡三部曲」中的前两部,若没有依恋又哪来惆怅,思乡、怀旧,才是她最有感而发的表达,只是不愿想起具体的画面。
话题聊到这里时,变得有点儿沉重,我问她:「生活经历中那些身不由己的状况,会成为你塑造人物的依托吗?」她喝了口茶,眼睛看向远方:「所谓的身不由己,其实都是自己的选择,人生何时不脆弱呢,会有共情感,但有时候刚刚相反,我演的很多戏,是角色选择了迫不得已,演完之后你好像被洗脑了一样,会相信自己有能力去克服这样的一种窘境,在生活中有勇气去做出选择,很多角色给予你所谓幻化的软性力量。」
不做文秘后,她又开过火锅店,美发店,广告公司,每次干不下去了,她就去拍一部戏,拿回片酬继续做实业。不厚道地讲,那几年她把凭天赋赚来的钱,都花在了她追逐凡人梦的旅程中。后来一个朋友帮她分析,说秦海璐,我了解你,你最擅长的,还是表演,要不然就回去认真演戏吧,别琢磨着当企业家了。
我开始有点儿好奇,是什么让这个想法够多的女人改变了初衷,还是决定去做演员。
「我 27 岁时决定不做生意,专门演戏,演了 3 年,突然觉得学校里学的东西基本都使完了,不会演了,怎么都是套路,就想重新回到话剧舞台上锻炼一下。当时主演田沁鑫导的《红玫瑰与白玫瑰》,排练过程对我来讲是心力交瘁,因为确实找不着感觉。首演在上海美琪大戏院,那是作者张爱玲当年最爱去的剧院。我因为一直不自信,就提前去看场地,台下黑乎乎的,全场就我一个人。我闭着眼睛在台上站了很久,突然感觉身体周围有很多气场在游动,那种东西簇拥着你,非常强烈。然后乱流之中突然间一睁眼,一切静止,觉得剧场最后一排都近在咫尺,这并不是一个不可掌控的空间。那一刻整个人都通透了,气场全部回来,瞬间蔑视掉所有的恐惧。
她闭上眼睛,给我描述这个很奇妙的过程:「现在听起来有点儿诡异,但那件事给我带来的能量不仅仅在表演上,更多是体现在生活中和创作上。我会接受乱流缠绕的环境,我相信我一定有睁开眼的那一刹那,我只是在等待,汲取能量,一旦睁眼,我会把它们都镇压掉,因为我曾经有过那种感受,没什么好怕的。其实人生中你能记住的闪光时刻不多,那算一次,让我在 30 岁时找回自信,更笃定演员这条道路。」
那之后秦海璐的事业又重新拉回正轨,大戏不断,有分量的作品请到她,似乎就压上了品质砝码。生活上她结婚生子,一样也没落下。这几年她开始尝试编剧、制片、导演,四十岁把人生拉满了帆,不知这算不算实现了她向往已久的白领稳定生活。难能可贵的是她并没有因此而膨胀。
也许演戏就是她的故乡,漂泊流浪多年之后,她还是选择回到了这个最适合她的地方。
我问她,为什么没有在导演的处女作里给自己加个角色。
「我写《拂乡心》的时候,并不是写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没想一定要给自己写一个角色;再者说,我觉得我也没有能力边导边演。在创作中我想法挺单纯的,之前《到阜阳六百里》剧本拿给我时,里面给了我很多戏份,就是希望我能参演,我理解作品要表达的意思,显然塑造一组群像才更有说服力,就参与了剧本修改,删减掉我的很多戏。有经验演员的价值,首先是鉴别力,要保留住那些闪光点,让作品更加完整,其他像戏份、排名什么的,对于我来讲不是特重要。」
几秒钟以后,她终于破天荒地在本次采访中照单全收地接了一次褒奖,我评价她是非常理性的人,她终于点了点头。「想做一件事时,我会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反复推演,做成会怎样,做不成什么后果,做成需要有什么条件,一旦决定,哪怕做到一半感觉要翻车,我也会坚持着做完,不到最后一刻,你是不知道是否还有翻盘的机会的。」
随性和理性,可能都有,所以拧巴。十几年前在她身上看到的,就是天性和执念的博弈,明明可以星光闪耀,她却拒绝舞台甘于平淡。索性,也是拜生活所赐,她又被推回到正轨上。今天,她总算把天性和执念对准相同的方向,于乱流中汲取能量,发出正常的亮度
很想知道她「归乡三部曲」第三部想拍哪,会是那个记载了她十年故事的营口吗?
C O N T R I B U T O R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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