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案外之人,20年仿佛一瞬,人们因为猎奇而惊讶“那个时代原来还有这种事”;然而对于那些受害的家庭、辩护的律师以及追案的警察,因为牵扯到变故、破案、赔偿,劳荣枝这个名字,是20年里挥之不去的痕迹。
实习记者 | 李秀莉
记者 | 董冀宁
被抓的“雪莉姐”
直到被警方喊去询问,真爱酒吧的老板丁凯才开始从员工的流言蜚语中打捞劳荣枝这个名字。他发现同事们对她只有很模糊的印象,“大概在2016年中到2017年在店里工作过半年”,“好像说有一个男朋友”,“温温柔柔的”……断断续续的描述充斥着模糊的形容。
犯罪嫌疑人劳荣枝
丁凯说,酒吧里分两种员工,一种是有编制的,固定给一家店当服务员、拉客,这种店铺是有档案的;另一种是外围赶场子的,就是说今天晚上她带几个人去哪家酒吧消费,那家酒吧就记下来,回头再结账。“她的业绩不错,但一直只愿意做第二种,想来是因为有案底,不敢留下档案。”丁凯把这话也讲给了警察,但这同样是他在事发后后知后觉的推测,当11月29日,厦门警方披露身背7条人命的女逃犯劳荣枝在当地一家商场落网后,真爱酒吧的员工们很快发现,这是前两年常常带客人来店里的Sherry(雪莉),接着便是觉得不可思议。
真爱酒吧位于厦门的酒吧一条街,每天入夜音乐响起,灯红酒绿,人们来这里找寻快乐。小周在店里工作了四五年,是为数不多仍然在店里并且和劳荣枝有交集的人,他和很多人一样,按她的英文名叫她雪莉姐。他眼里的雪莉姐在酒吧里算是年龄偏大的了,但保养得很好,在她的朋友圈经常能见到她晒健身的照片,她的微信签名是“永远都学不会说谎哄你开心的,体重秤,镜子,还有银行卡余额”。
劳荣枝的朋友圈
在小周看来,这样的“人设”,很受岁数偏大客人的欢迎,而这类群体意味着消费的能力,“这一行一般能挣到客人消费的八个点,然后雪莉姐一个月能挣到一万多块。”他觉得她工作很老实,不像年轻人,有些来酒吧工作只是觉得听上去很酷。
但除此之外,他也说不上更多,大约来到店里半年之后,“雪莉姐”离开了,“看朋友圈是说去卖表了,有说是帮她男朋友在卖。”小周也不知道真假,这一行的员工流动性极快,“有的就来一个月,长的也不过三个月,这也都正常。”除非很要好的朋友,大家很少去打听别人的私事,“即使是打听到的东西,这一行里十之七八也是假的。”聊到后面,丁凯甚至承认,要是一个人想隐身,去酒吧当推销再合适不过了。
在劳荣枝出没最后的地方,厦门东百蔡塘广场的商家们同样没意识到这名女子有什么不同,据澎湃新闻报道,一名珠宝店女员工称,自己在这里工作一两个月了,刚到时照片上的女子(劳荣枝)已经在这家手表店了,“她和普通人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另一家珠宝店女员工则表示,每天早上商场都会召集各个商铺开例会,这时经常会见到照片上的女子,“平时装扮挺时尚的,气质挺好的,也很阳光,没有那么憔悴”,仍然少有人知道她叫什么。
11月28日上午,这些商家们只是看到,商场里突然来了几个警察把钟表铺的女子带走了,“整个过程也没吵没闹”,几天之后,消息传到酒吧街,人们才知道雪莉姐原来叫劳荣枝,背了好几条人命。
小木匠之死
11月29号,正在合肥出租屋里吃晚饭的朱大红突然听到小儿子用怪异的语调喊了声“妈妈”。朱大红问干嘛,儿子停顿了会儿,蹦出俩字,“我爸”,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朱大红感到奇怪,问到,“又是妈妈又是爸爸,到底怎么回事?”儿子试探着说,“这个新闻可能要了结你的一个心愿”,随后告诉她,“劳荣枝逮到了。”
朱大红第一反应是不信,在她的潜意识里,这个魔鬼般的女人恐怕早已躲到深山老林里,不知所踪,怎么这么突然就被抓到?儿子再三强调新闻是真的,“看到了爸爸的名字”。朱大红愣在了原地。
“就像昨天发生的事一样。”朱大红告诉本刊。
当年,家住长丰的陆中明凭木匠的手艺来到邻近城市合肥做散工。一个活干十天半个月,干完回一次家看看孩子和农田,再检查下家里有什么要添补的。最后那次离家,陆中明一走二十多天,音信全无。期间,朱大红打陆中明的呼机也没人接。从长丰到合肥虽是不长的一段路程,然而带着三个孩子,行路总归不便,朱大红决定再等一等。
近一个月过去,陆中明还是没回来。朱大红慌了,丈夫是个孝顺的人,每次回来都会给母亲带回好吃的,因此不可能抛下老母一走了之。和婆婆商量后,决定先由陆母出门在附近打听下情况。一位老乡告诉他们,合肥六安路的临时工聚集点,正有警察拿着一张照片在找家属,照片看起来像陆中明,但是“这个人死掉了。”听到消息的陆母赶紧回去和女儿说了情况,又派侄儿到合肥打听,跑了两个派出所,终于在合肥殡仪馆里找到了遗体。31岁的陆中明死于1999年7月23日,杀害他的凶手正是劳荣枝与法子英。
陆中明的死甚是无辜,北京中银(合肥)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俞晞是当年法子英案的辩护律师,他告诉本刊,法子英挑选杀害对象的标准首先是对方家境殷实、能掏出钱。其次,这些人普遍会被劳荣枝的美色吸引。在已确认的三起案件中,被害人殷建华、熊起义均可列入这个范围。当时三九天都夜总会的服务员和其他小姐都有印象,殷建华在夜总会里出了名的爱吹牛,软中华一包一包到处甩,声称钱都不知道该怎么花。
陆中明并不符合上述标准,据俞晞讲,法子英杀他“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敢杀人”。某种意义上,陆中明是被随机选中的牺牲者。
1999年7月下旬,劳荣枝通过在合肥三九天都夜总会坐台盯上个体老板殷建华,打电话把殷建华骗到她和法子英的出租屋后,将其锁进事先准备好的铁笼子里,并让殷建华打电话通知家里拿30万赎金,不然的话就杀了他。根据法子英的说法,殷建华当时不相信他敢杀人,法子英随即带着劳荣枝,跑到合肥六安路装修市场,以家里要修门窗为借口,带回了木匠陆中明。进屋后,看到锁在笼子里的殷建华,陆中明转身就跑,却在阳台上被法子英连捅几刀,头几乎被砍下来。
当着殷建华的面杀死陆中明后,法子英让殷建华写下两张字条,一张为殷建华家地址,一张是让家人准备30万赎金,当天出门要赎金前,法子英用铁丝勒死了殷建华。因为法子英的反悔,找殷建华家属要赎金后来被推到第二天,也正是在此过程中,殷建华家属方面报警。正赶来殷建华家里取赎金的法子英很快被警察包围在了这个四层结构的老式居民楼里。双方长达一个小时的惊心动魄的对峙场面被随行采访的江西都市频道《晚间800》记录了下来。
在警方公布的抓捕视频中,法子英蜷缩在床边的缝隙,将一个密码箱放在胸前作保护。在与警方的谈判中,他嚣张地说:“我不想杀你,我举手就是一枪,可以将你打倒。”并警告当时的拍摄人员:“生和死在瞬间中就能成为现实。”最终,警方在施放催泪瓦斯后,法子英出现在门口时,开枪击中法子英右大腿,将其抓获。
俞晞律师告诉本刊,当年其实警方本来有机会抓住劳荣枝,“但是由于法子英自始至终拒绝配合调查,先是否认他与劳的关系,在铁证如山的事实面前,又拒绝交待劳荣枝的藏身地点,从而给她的转移创造了条件,大约有五天时间。”直到5天后,两人租住的双岗出租屋里散发出一阵恶臭,周围住户报警后,警方才在房间中发现了殷建华和小木匠陆中明的尸体。
1999年11月18日下午2时30分,法子英案在合肥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在4个小时的审理中,公诉人当庭宣读了200多页的起诉书及证人材料,根据法子英案判决书,为了维持生计,两人使用“仙人跳”的方式,由劳荣枝色诱有钱人上钩,之后法子英进行绑架敲诈勒索。最终两人在合肥、温州、广州、南昌等地杀害了7条人命。
最终法庭以绑架罪、故意杀人罪、抢劫罪,数罪并罚,判处法子英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罚金两万元。同年12月28日,经过最高人民法院核准,法子英被执行枪决。
1999年12月28日,法子英被处决
朱大红至今记得当年的庭审画面。在合肥中级法院里,从下午1点开庭到晚上7点,朱大红坐了6个小时。法庭上的法子英留着两撇小胡子,被警察押着,瘸着一条腿,“看起来就是杀人魔形象”。朱大红记得一个细节,当法官问法子英是否有忏悔的意思时,法子英表示丝毫没有。隔着栅栏,朱大红想狠狠地扇对方两巴掌。
俞晞则称:“当时在会见法子英时,我问过他有没有后悔。”而法子英告诉俞晞:“我只是在杀了小女孩后感觉我在作孽。我作案从来不留活口。”
二十年
当年在没有抓获劳荣枝的情况下,法庭在法子英的判决书中最终也认定了两人共同作案。
劳荣枝与法子英之间的情感纠葛,是这一案件在之后反复被文学化改编的重要原因。俞晞称,劳荣枝在结识法子英时只有19岁,法子英当时已经有了家庭,但很少回去。“当年说起这个话题时,法子英其实是有些得意的,他说劳荣枝心里一直佩服打打杀杀的人,所以一直把法子英当做英雄。”
法子英固然更早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但在朱大红心里,罪魁祸首是劳荣枝,“是她做出了引诱殷建华的第一步”,此后,如多米诺骨牌般,最终为陆中明——这个完全无辜的生命招来了杀身之祸。
因为有手艺,陆中明当年的收入要比单纯做粗活的工人收入更高。虽算不上富裕,支撑一家开销还算充裕。但陆中明被害后,家里的顶梁柱没了。那一年,三个孩子分别3岁、4岁和7岁,大儿子刚上小学一年级,再加上陆中明年迈的母亲,一家五口的担子一下子压在朱大红一人肩上。
朱大红的精神一度崩溃,一年以后才缓过来。她把两个小孩子托付给自己的母亲,带着大儿子到合肥的酒店做保洁,最开始,一个月工资700块,一干二十年,涨到现在的每月2500块。
有些伤害没能再得到弥补,当年,因为供养三个孩子的压力太大,大儿子在接受完九年义务教育后就辍学去学了厨师。二儿子和三儿子勉强上到中专,现在在合肥的工厂里打工。一家几口也从长丰搬到了合肥,在临泉路的民房里租了两间屋,每月180块租金。大多时候,儿子们住工厂或学校的宿舍,朱大红独自一人住在这儿。
很长一段时间,朱大红小心翼翼地隐瞒着关于父亲的一切信息。每当最小的儿子问爸爸为什么不回来,朱大红都会说,爸爸在合肥睡着了。孩子渐渐长到十几岁时,瞒不住了,朱大红这才将真相告诉孩子们。孩子们对父亲的模糊记忆,仅仅停留在父亲很细心,会为他们带好吃的。
大多时候,关于父亲、关于丈夫,依然是家里的禁忌话题。孩子们不敢让妈妈听到关于父亲的一切,因为妈妈会哭,妈妈不愿让孩子们觉得没有父亲。就这样,谁也不去触碰那个伤疤。只有每年的清明或过年,一家人会集体去给陆中明上坟,这些年,朱大红坚持每年至少跑一次合肥公安局去询问案件进展。
20年前,当刘静洁律师代理陆中明的案子时,刑事案件的民事赔偿部分尚不支持精神损害类赔偿,而案发后朱大红又联系到她,“不排除继续提起诉讼的可能。”她说。
俞晞称,他一度对是否能抓获劳荣枝感到悲观,因为劳荣枝一旦跑到那种三省交界的小山村里面去嫁个农民,说自己没有身份证,很有可能就是基层组织村委去帮助她办个身份证,这样她隐姓埋名待几年以后,长相一改变,就确实找不到了。“这次厦门警方在云剑行动中间能够清查出她的信息,把她给逮到,确实也让我们觉得挺惊讶的。”
据南昌警方相关人士透露,作为公安部督办的大案要案,23年来警方一直持续追逃劳荣枝。近几年,警方赴各地排查容貌疑似劳荣枝者的线索几十条;并通过提取劳荣枝直系亲属DNA,推动了侦查。
合肥市政法系统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告诉本刊,他们当年一度想再接再厉彻底侦破这起案件,但由于本案中并没有明显的生物痕迹可供追踪,同时当年车船票未实名,假身份证又横行,因此案件一直没有进展,“在厦门公安将劳荣枝移交给南昌公安后,南昌公安仍然在九江继续向劳家亲属进行询问,根据这一情况来看,厦门公安发现劳荣枝的踪迹应该有某种巧合性,可以期待接下来查清更多当年法子英案件中未能得到落实的案件。”
(文中丁凯、小周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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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少年的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