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怀璧不予”,现居成都,目前已发表了18篇原创文字,至今活跃在豆瓣社区。下载豆瓣App搜索用户“怀璧不予”关注Ta。
1996年,“古惑仔”电影异军突起,刮起的黑帮飓风席卷整个华人世界,一时间仿作无数。有个叫杜琪峰的男人,带领刚刚成立的“银河映像”,推出《一个字头的诞生》,同样是马仔成大佬的题材,票房只有《古惑仔》的六分之一,被视为糟糕的跟风之作。
十多年过去,浩南山鸡们已经步入中年,羞于谈起那段大红大紫的荒唐岁月。在日显颓势的港片江湖中,数十部风格鲜明的杜氏电影,让“银河映像”的名号愈发响亮;曾经的败笔《一个字头的诞生》,已经成为资深影迷津津乐道的另类佳作;而话事人杜琪峰,也凭借史诗般恢弘壮阔的《黑社会》系列,坐稳了香港黑帮片大佬的第一把交椅。
杜琪峰
今年是银河映像成立20周年,从一个字花档到一个字头,其中的艰辛难以言表。能挺过每天都有电影公司倒闭的大萧条时期,杜琪峰靠的就是“以片养片”:一手是黑帮警匪的腥风血雨,彰显个性饱受赞誉;一手是都市男女的打情骂俏,迎合市场大赚票房;其间再穿插表达个人情怀的私房电影,这个大佬,比你想象的更多面又多情。
▐ 一、警匪黑帮:反英雄主义的英雄赞歌
杜琪峰说过:我从来不觉得黑社会是英雄。
不同于吴宇森“义字当头”的浪漫主义黑帮片,对九龙城寨长大的杜琪峰来说,黑社会不是美化的热血传说,而是隔壁的邻居和路上的死尸,是暴力压制下的沉默与秩序,是不明原因的仇杀或结盟。
来自底层的社会经历,让杜琪峰对警匪两道有着更清醒的认识。在他的镜头中,这份清醒,往往用荒诞的语法表达,带着黑色宿命的无常感。
《一个字头的诞生》剧照
《一个字头的诞生》,陈小猫去台湾杀人,到了才发现忘带雇主联络方式;决定主角是横死街头还是飞黄腾达的关键转折点,竟然是桑拿店买不买单。
《非常突然》,主角警察们轻松解决穷凶极恶的悍匪,却在电影最后五分钟,全部死于连金店玻璃都砸不烂的蠢贼手中。
《PTU》剧照
《PTU》,反黑组的肥沙丢了枪,为掩人耳目,跑去玩具店买了把仿真枪,可惜手柄颜色不对,只好用喷漆喷成黑色。找枪的过程导致两大黑帮厮杀,结果枪却在丢失的原地被找到。
《黑社会》,两个大佬争一根龙头棍,搅得江湖风起云涌,小弟们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最嚣张的那个大佬,最后被石头砸死,就地埋了,没费一兵一卒。
这些人哪有什么英雄样?杜琪峰毫不留情地扯掉他们的主角光环,就跟普通人一样,狠毒而天真,狡猾但愚蠢,功利与忠义。再把他们丢到胶片的竞技场,随意撒点狗屎运或者烂霉头,被冷酷的宿命感支配,在简洁的台词与犀利的分镜中,编织着杜氏江湖的阴郁传说。
杜琪峰口口声声反英雄主义,但他呈现的映像世界中,却偶尔闪现一种鲜明的英雄主义——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孤胆豪情,显得格外动人。
《放逐》剧照
《枪火》与《放逐》极为相似的五人格局:两个人要杀一个人,而另外两个人要保这个人。昔日并肩作战的兄弟,即便反目,也要一伙人齐齐整整地喝汤吃饭。运气好点,合演一出剑拔弩张,掩人耳目再让他安心跑路;运气差点,保不住他,也要抢一笔钱让他孤儿寡妇好过活;运气再差点,孤儿寡妇被抓,一伙人也要舍了黄金去救人,齐齐整整从容赴死。
《真心英雄》剧照
《真心英雄》中分属两个对立帮派的阿秋与Jack,即便各为其主,也挡不住红酒传情的惺惺相惜。所以他们开车互撞,用枪互扫,一个残了双腿,一个深度昏迷,还能不计前嫌,携手向背信弃义的老大复仇,先后战死。
特别奇怪的是,在杜琪峰吝啬用“义”字时,却字字句句都是义;而他死命用“义”字时,却画里画外都是利。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辛辣的讽刺。
造成这种反差的原因,一件小事或可窥见一二。
2011年杜琪峰北上开拓大陆市场,有个不上道的内地记者采访他:“你拍电影的时候受过黑帮胁迫吗?”杜琪峰回答:“我很幸运,没有。”
要知道,银河映像中的三大黑帮“和联胜、号码帮和新记”,是以真实的香港黑帮为原型,分别是“和胜和、14K与新义安”。而投资银河电影的重要金主——中国星老板向华强,正是来自掌管新义安的向氏家族。
在香港影视巨头普遍涉黑的大环境下,电影公司与黑社会的关系盘根错节,牵扯不清,杜琪峰要想占得一席之地,根本不可能独善其身。
正如本节开头提到的,在公开言论中,杜琪峰毫不掩饰他的态度:“爱兄弟还是爱黄金?当然是爱黄金,你什么时候见过不爱黄金的黑社会?”
值得玩味的是,正是这个他所轻视的阶层,倾注了他最炽烈的创作激情,带给他渡过难关的经费,为他赢来最盛大的声誉和奖项,也承载着银河班底最丰沛的才华与意象。这种题材,与他冷峻独特的叙事风格高度契合,造就了令人惊叹的佳作,在香港电影史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或许正是这种复杂的感情,让杜琪峰为这些不是英雄的男人们,赋予最鲜活的灵魂和最直白的欲望,向死而生。
▐ 二、爱情喜剧:跨界混搭玩尽花样
爱情喜剧片,素来被视为银河映像的边角料,并不受影评界的重视。然而,正因为有了迎合市场积累的商业资本,杜琪峰才可以在警匪片中任性挥洒,不至于捉襟见肘。
这类电影,一扫黑帮片惜字如金的阴郁风格,狠抓贺岁档和暑期档,变得轻松热闹起来。可贵的是,即便是娱乐大众的喜剧片,杜琪峰也避免了三俗屎尿屁,而是以黄金配角的多变演技,跳脱活泼的丰富想象,令人会心一笑。
银河爱情电影最常见的模式,无非是此人痴恋彼人,而彼人过尽千帆,才觉出此人的好。老套是老套,不过古往今来的爱情故事,说穿了,不都是“我爱你”和“我不爱你”以及“我爸妈不同意”的交叉变种吗?
至于如何在老套的故事中玩出新花样,全靠跨界混搭,这可是银河映像的强项。雌雄怪盗、悬疑推理、现代武侠、历史玄幻、灵异催泪……怎么花俏怎么来。并非找个幌子装装样子,跟大部分国内影视剧不同,杜琪峰把每一个噱头都玩到了极致,甚至在戏份上达到了与爱情元素分庭抗礼的程度。
《盲探》剧照
《盲探》,失明后退役的探员庄士敦,为赏金与女警何家彤携手破案。为还原案情,庄士敦脑海中的推演放到现实空间,他站在十位找不到尸骨的受害者面前,依次问过:“你去哪里了?”那场面令人不寒而栗。何家彤幼年失踪的好友小敏,早已不是爱哭的小女孩,化身终极BOSS,继承杀夫的家族传统,用外婆手中传下的屠刀,怒斩负心人,还要杀庄士敦。何家彤以命相救,换来一句真心。
《钟无艳》剧照
《钟无艳》,性别解构非常出彩,梅艳芳反串好色齐宣王,张柏芝出演可男可女的狐妖,勾男又撩女,加上一动情就变丑的郑秀文,三个女人上演一场三角争风大戏。后来叛军逼宫,齐宣王“男”扮女装,令叛军首领一见钟情,组成四角恋,乱成一锅粥。钟无艳领兵打仗保护齐王的场面,全部用皮影戏表现,搭配林夕作词的黄梅调唱腔,“把我血汗来换一个有情郎”,痴情与豪迈,尽在曲中。
《我左眼见到鬼》剧照
《我左眼见到鬼》,何丽珠嫁入豪门七天就丧夫,每天当阔太混日子,车祸后左眼通灵,遇到变成鬼的小学同学王劲威,处处保护她,在她被鬼附身的时候,不惜进庙冲撞神灵,差点魂飞魄散。他倾听她的心事,明白她一直掩饰对亡夫的思念,劝她早点忘掉重新开始。直到他投胎离去,何丽珠偶遇活生生的王劲威,才明白,那鬼正是亡夫。悬疑揭开,大赚眼泪。
影片中至死不渝、勇于付出的爱情观,实际上并不是出自杜琪峰。在接受采访时,杜琪峰坦言,这都是韦家辉的调调,他自己的爱情观更偏现实一点:“能在一起就一起,不能就算了,不可以勉强的。”他说可能因为他父母并不是因为爱情结婚,结果就吵了一辈子。
作为银河映像的另一灵魂人物,韦家辉想拍的东西,杜琪峰往往不会反对。这个合作了28部电影的老搭档,用这种浪漫主义的偏执,丰富了杜琪峰与银河映像难以想象的爱情世界。
▐ 三、私房情怀:此情无关风月
奇妙的是,杜琪峰在男女爱情方面,显得理性克制,却将全部柔情,毫不吝啬地倾注到更广阔的人文世界中。
杜琪峰说过,银河映像里,他最喜欢的电影是《柔道龙虎榜》。
这部向偶像黑泽明《姿三四郎》致敬的作品,将《姿三四郎》中柔道手的坚持执着延续到了香港。除了探讨柔道哲学,更多的是传达小人物从梦想中汲取能量、滋养生命的思想内核。
柔道高手司徒宝,得了眼疾渐渐失去视力,每天酗酒度日。托尼找到司徒宝,就想跟他好好打一场。流落街头的富家女小梦,想当歌星,为生计留在酒吧驻唱。
三位主演均为颜值担当:古天乐、郭富城和应采儿,不敢想象,落到其他导演手中,这三人会打着梦想的旗号,上演怎样的狗血大戏。杜琪峰就舍得让他们与爱情绝缘,片中最亲密的时刻,也就是上图中的叠罗汉,只为了放飞一个被树枝绊住的气球。此夜过后,各奔东西。
《姿三四郎》剧照
《柔道龙虎榜》剧照
片中大量使用《姿三四郎》元素,如出现好几次“我做姿三四郎,你做桧桓”的台词,苇草中柔道对决的场面,以及剧中人唱了两次的《姿三四郎》主题曲,甚至,连《柔道龙虎榜》这个片名都是来自《姿三四郎》的港版译名。
致敬之余,不乏银河特色的光影演绎。
客观来说,这部电影情节不算复杂,结构不算精巧,演员正常发挥,不见得出彩,进不了绝大多数影迷的银河前三。但偏偏是这样一部并不狂拽酷炫的黑色励志电影,成了老杜念念不忘的心头肉。上映后乏人问津,把他气得半死,还愤愤地说:“我高估了香港人的审美水准。”那口气,就像是心爱的玩具被人嫌弃的老小孩。
致敬完黑泽明,杜琪峰又花了四年写一封情书。不是哪个女人,是香港。
《文雀》剧照
这部《文雀》,融入了杜琪峰难以割舍的香港情怀,因为在他看来,他熟悉的那些有香港特色的街景,在10年后将不复存在:“我想表现一种更微妙、刺激的东西——香港这座都市的本身。对我来说,电影一直是记录特别时空的媒介,《文雀》就是这种精神的化身。”
“文雀”在港台俚语中是“扒手”的别称。电影讲述四个文雀为帮助一个女人得到自由,与老文雀展开对决的故事,抛开这条主线脉络,电影尤其注重展示充满香港气息的街道、天台、窄巷和楼梯,就连晴风和细雨,也充满怀旧的意味。
主角阿祺热爱摄影,闲来总会骑上一辆自行车,穿梭于香港的大街小巷,将烟火气十足的人间百景,定格在胶片上。杜琪峰的眼,化为阿祺手中的相机,用更为直接的角度表现他心目中的香港,而不需要考虑剧情发展和人物走位。在影片结束时,演职员表旁边闪现的珍贵老照片,也是他无声的表达: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是深情眷恋。
事实上,无论是表现他生命哲学《柔道龙虎榜》,还是记录香港情怀的《文雀》,对于影迷来说,通过这种难以归类的电影,揭开警匪黑帮和喜剧爱情的冰冷标签,得以窥见他柔软苍茫的精神世界,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
杜琪峰与他的银河创作兵团,之所以能在香港类型片中占据重要的位置,不仅是题材的深化,更是港味的精准传达。这种港味很难描述,但只要你跟随他的视角,深入情节,体会主角的命运,便会恍然大悟:“哦,香港。”
在这篇文章里,我没有列举2011年杜琪峰北上之后的作品。正如2000年后他为了生存开始拍商业爱情喜剧,现在他寻求发展向内地电影审查制度让步,这种妥协与转型,或许要等到下一个十年,才可以盖棺定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