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到核心区要两个半小时,我自己买了一个快艇,也要开半个多小时。快艇没有顶,开起来风特别大,得戴厚帽子,穿冲锋衣。”他向我讲述当时的情形时,仍是坐船时的着装,眼中难掩无奈。“一人一天能放倒五六百株树,几分钟就一棵。”11月底,沅江市也提前了一个月完成了目标。
2017年11月27日,位于湖南沅江市的南洞庭湖自然保护区核心区内,一名工作人员在清理欧美黑杨(图 新华社)
政府皆大欢喜,但在王岩看来,留下的却是一地鸡毛。树砍倒后,因为冬季水位低、天气差,木料运出林场很难。王岩告诉我,如果是他们自己主动砍,不但会量力而行,砍的时候也会让树沿着一个方向倒。“在砍树行动里,树倒得乱七八糟,有些栽到沟里,根本运不出来。”砍树行动已过去一个多月,王岩的林地里只有五分之一的杨树被运出来。西洞庭湖保护区的情况好一些。政府帮忙疏通河道。砍树时把树木规整好,运到湖边,水位高时即运走一部分,如今核心区的木材已运走一半。郭灿告诉我,剩下的部分待水位上涨时再运输,要在今年4月汛期前全部清理完毕。杨树的清理行动远未结束。
稳赚不赔的木材生意
一想到躺在保护区里的杨树,王岩就感到非常委屈。他认为自己在核心区种树完全合法。“我们是响应植树造林的号召,不但有正规的合同和产权证,还享受了工业林补贴和植树防血吸虫的补贴。”王岩是沅江本地人,已有十几年做生意的经验。因为周边纸厂关闭,芦苇的造纸生意不好做,他才于2010年转投木材的生意。“杨树的木料大部分用来做建材家具的木板,剩下的做纸厂的木浆。”洞庭湖地区的木材销往全国各地,浙江和山东是主要的目的地。在王岩看来,这是一桩几乎不会贬值的生意。“树种了四五年以后,就不用怎么照管了。砍树还可以视行情而定,如果行情不好,我就不砍,树还能越长越大。再卖的时候,价格更好。”
种植杨树的业主想法都与王岩类似。实际上,大规模在洞庭湖边种树是多重动力推动的产物。西洞庭湖自然保护区管理局资源保护科彭平波科长交给我的一份资料上显示,为了防治血吸虫病,抬高土地,种植林木,减少血吸虫宿主钉螺的“兴林抑螺项目”是湖洲造林的动力之一。而在西洞庭湖保护区,从2004年政府鼓励造林100万亩开始,当地居民掀起在外河湖洲造林的热潮。2008年林权改革是更加强劲的一波浪潮。“公栽公有,谁载谁有。”彭平波向我介绍,“种几亩地的树,不用等成材,就可得林权证,用来向银行抵押,获得贷款。得到贷款后,又能‘扩大再生产’,种植面积翻倍。”
“树苗很便宜,但把树苗运到林地的步骤很多,运费比较贵,每棵就需要30元左右。树苗在前三四年需要打药、除草,每亩每年大概需要不到2000块钱。”王岩因之前做生意挣了些钱,又将部分林权抵押出去,才敢大面积承包林地,维持这样的成本。彭平波证实了这份开销的负担。他告诉我,如今在西洞庭湖保护区,当地乃至外省的木材加工公司是大规模种植杨树的主力。
杨树与洞庭湖结缘有着更悠久的历史。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洞庭湖周边森林绿化少,造纸、建材均缺乏木材,湖洲造林的序幕由此拉开。彭平波向我介绍,最早引进的是意大利杨,选种后确定了欧美黑杨。“此树栽种简单,又喜湿,容易存活,生长速度快,轮伐期短,用途还广泛。”
人工种植的欧美黑杨
王岩把这些杨树种到湿地上时,并不知道“湿地”为何物,当我问起林地对候鸟的影响,他觉得仍能看到林中有鸟,也并不认为种树会对生态造成很大破坏。彭平波告诉我,这种情况很普遍。“很多人就把湿地当作‘荒地’,原来离湖岸比较远,岸上都种满了,转到去‘荒地’里种,也没有觉得什么。”即使在政府层面,湿地保护的观念也形成得比较晚。1998年洞庭湖才成立自然保护区,2002年列入国际重要湿地名录,那时湿地已遭破坏,而湿地保护的观念渗透到个人,仍需时日。
从湿地到陆地
从湿地的眼光看去,那些“荒地”本身显出非同一般的价值。按《国际湿地公约》的定义,湿地包含长久或暂时的沼泽地,带有或静或动的水体,包括低潮时水深不超过6米的水域,是潮湿或浅积水地带发育成水生生物群和水成土壤的地理综合体。彭平波告诉我,因为洞庭湖内有多条长江支流汇入,又有多个长江口,河流的冲击形成了星罗棋布的湿地,具有“水涨为湖、水落为洲”的地貌特征,且因水系复杂,洄游鱼、半洄游鱼、湖泊定居鱼、溪流鱼等不同习性的鱼类兼备。
洞庭湖的湿地上沼泽密布,原本生长着藜蒿、芦苇等植物,它们的根茎是白鹤等鸟类的食物。而在这些低矮的植物里,螺、蚌生存其中,是苍鹭等鸟类的食物,鱼也把卵产于这些植物之间。根据彭平波提供的资料,在3万多公顷的西洞庭湖自然保护区里,有2000余公顷的湿地,在此湿地生态系统里,生活着205种鸟类、112种鱼类。
植树的过程将湿地变为陆地,完全破坏了湿地的生态。虽然杨树喜湿,但毕竟不是湿地植物,种树时需要排掉土壤中的水分,把地势抬高。当地普遍的做法是挖沟抬垅。据王岩讲,他们会在一块湿地两侧挖沟排水,再把挖出的土堆到垅台上,抬高地势。彭平波告诉我,地势抬高后,土壤含水量减少,土质变硬,有些湿地植物无法在此生长,螺、蚌绝迹。纵使湿地草类仍能在树间生存,白鹤的尖喙也无法戳开坚硬的地面,吃到它们的根。远超水面的地势,致使鱼不能上来产卵。“随着河流的冲刷,沟里的土壤流失,垅台却会越积越高。”
南洞庭湖自然保护区核心区内一大片等待清理的欧美黑杨林(图 新华社)
树木本身又会造成二次伤害。种树前湿地上原生的芦苇会被清除。“繁密的树根会使土壤板结,而高大的树丛会阻碍大型候鸟的降落。”彭平波跟我说,“天鹅的翅膀有两米长,降落和起飞时都像滑翔机一样,需要缓冲的距离。茂密的树干挡住了它们的道路。而即使降落下来,树干会遮挡它们的视线。生性胆小的天鹅会感到危机四伏,远离树丛。”
当我随梅碧球一行人来到西洞庭湖核心区的湿地上考察时,船停在一人多高的高地旁。那些已砍伐杨树的洲滩,即使树木已被清理,也仍是挖沟抬垄后的状态。据郭灿讲,这样的高地沟壑纵横交错,鱼类洄游通道堵塞,修复难度大。而长期种植杨树导致的土壤结板,使得植被恢复也很困难。梅碧球深知完全恢复成植树前的状态难度巨大,他告诉我,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要请林业大学的专家实地考察后,制订科学的修复方案。恢复湿地生态,清理杨树只能是其中的一步。
运动后的噩梦
杨树砍倒后,王岩两个月来彻夜难眠,仓促的行动致使巨大的亏损挡在他的面前。“把树砍倒后运出来,一共需要六步。砍树、截掉枝杈、把树干裁成段、用抓机运到拖拉机上、用吊车吊到小船上、从小船吊到江中的大船上。”每一步都需要人力和机械。“工人知道不得不砍,工价比平时贵了三分之一。现在的水位只到大腿,没有合适的吊船。我把两个小船焊在一起,又在上面焊了一个汽车用的吊车,才勉强能把木头运一些到船上。”即使能运上车的木材,因为水位低,河道也得重新挖,仅调挖掘机开通河道一项,便花费了他小20万元。
工人用拖拉机把成捆的欧美黑杨运走
王岩告诉我,他的绝大部分树苗只有四五年的树龄,木材生意还处在前期投入阶段,未有过收益。“那些树只比碗口粗一些,没有到采伐期。我去年本来一棵树都不打算砍的。”每吨小木的价格本就比大木低得多,砍树行动中更是贬值得厉害,因为冬天本就不是出售木材的季节。“我们自己伐树的话,会选择更暖和的九、十月份。”王岩向我介绍木材的特性,“树被砍下后,就一直处于逐步脱水状态,每天都会损耗重量。而在寒冷的冬天,木材脱水的同时,树芯的水分会冻住,不利于木材厂加工,售价更低。”运不出来的木头更令王岩糟心。他告诉我,待到天暖和后,湿地上的芦苇长出来,木材找起来就会很困难。他们预计得有一半的木头运不出来。“我大约要损失近千万,其中有数百万的债,现在不知怎么办才好。”
钱的问题也与可能发生的法律纠纷纠缠在一起。在西洞庭湖保护区,虽然补贴的资金已经到位,但郭灿交给我的一份报告中显示,流转的林权中,有些受让方只管林权证在法律层面的程序,并未到实地进行过考察。“有些林权证涉及区域甚至没有一棵树,而银行抵押贷款时也只管林权证上注明的资源,按照成林评估放款。核心区杨树已全部砍伐后,随后的法律纠纷、经济纠纷将接踵而来。”除此之外,有些外租合同承包期长,且一次性收取全部租金,解除合同的资金压力会非常大。“除租赁合同外,还包括部分共同开发协议,目前虽然已全部依法解除,但法律风险依然存在。”
抛开经济和法律的难题,即使对于生态保护,砍树行动本身的效果也不彻底。“清不出去的木头就是垃圾。”王岩告诉本刊,遗留的木头如果运不出来,一旦到了汛期,就会漂进湖里,顺流而下。“木头不会完全漂在水面上,它有一部分会沉在水里,如果碰到船,会把螺旋桨搅坏。”而据郭灿讲,即便木材已运走,核心区的上百万个树根没有清理,返生苗的现象将非常普遍,清理难度同样巨大。
持久的模式
一声令下的砍树行动后患重重,而在西洞庭湖保护区管理局看来,砍树行动不过是他们近8年湿地保护工程被加速了的一环。自2010年梅碧球任局长以来,他们在逐步破解洞庭湖上面的生态难题。
“我刚上任时,西洞庭湖可谓千疮百孔。围湖养殖大闸蟹、非法采砂、湖洲造林、日夜不断的电击捕鱼、布迷魂阵捕鸟在洞庭湖里屡禁不止。”拆除养蟹的围栏最为棘手,梅碧球借此祭旗,树立管理的规范。“围栏在我上任前已整治过两次,都失败了。究其原因,是宣传不到位,缺乏规范的行政程序,也没有具体的工作方案。”除了向养殖户讲道理,他把给养殖户的行政处罚认定书拿到公证处公证,在法理上站住脚,以备打官司之用。拆围栏时政策上奖罚分明。“我找了几位典型引路,主动拆的养殖户补助最高,自己被动拆的补助少些,强行拆除的不予补助。”当时梅碧球面临养殖户要用鸟枪打人的威胁,他联合县里的执法部门,硬顶下来。事后,曾经的对头竟成为他的得力帮手。
根据梅碧球的经验,执法不到位始终是公益事业单位性质的自然保护区在生态整治时面临的阻碍。之前在保护区里,土地权属与动植物资源保护管理、湖面权属与渔业的生产经营都是分离的。管理部门之间存在很多空隙,难以统一调度。“林业派出所权力有限,比如电捕鱼的事情,他们就很难管。”梅碧球向我介绍,他们为此打破传统的行政执法格局,经过省里的批准,把涉及保护区内的行政处罚权都拿到管理局手里,又经县政府同意,建立综合派出所和综合行政执法大队,把执法力量凝聚在一起。
“但我们毕竟与当地渔民隔着一层。”梅碧球告诉我,当地渔民众多,他们也没有时间一一打交道,沟通成本很高。于是,他们决定将湖中各方民间势力“招安”,成立西洞庭湖湿地保护协会,组织志愿者清理保护区的垃圾,救护候鸟,协助监督执法。“协会成立后,渔民有什么问题,会首先跟协会会长沟通,不会动不动就喝农药、上访。”梅碧球向我介绍协会的成果,“有一次执法队发现湖中有船用电捕鱼,还不确定是哪里的船时,协会一个电话就找到了船主,船自己就灰溜溜地开走了。”
对于在保护区内清理杨树的问题,从2010年以来,他们一直采取限制和砍伐结合的办法,逐步清理。“一棵树的成材期是7到8年,轮伐期过后,我们不准再种新树。”彭平波介绍,2017年以前的6年里,他们已经清理掉3万余亩保护区内的杨树,而在砍树运动前,他们也已清除了9000余亩。“光砍树还不够,我们做农家乐,搞旅游。”彭平波告诉我,“面对外来种树的木材加工企业,我们把渔民拉到自己一边,湿地上种杨树,阻碍渔民的生意,他们也不会乐意。”
突如其来的砍树运动打乱了管理局的治理节奏,上百万株杨树虽然倒下,后续的人力、财力需求巨大,在清理杨树的工作报告里,他们建议保护区内其他的杨树能够按轮伐期逐年退出。寒冷的冬季似乎将如今各方交错的局面悉数冻住。开春后,洞庭湖或难再平静。
(王岩为化名,感谢段羡菊、刘克欢对本文的大力帮助,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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