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孔乐队的知名度越来越高,微博粉丝从9万涨到12万,年轻的乐迷按图索骥,在各大音乐平台上找到他们的歌,在评论区打卡留言。
这让他们觉得惊喜。“时代在进步,音乐市场在每个时代都在翻篇,你是无法挡住这种时代的脚步的。我们就想展示一下我们那个年代。”
不适应也迎面扑来。乐迷的热情让这支老乐队有点招架不住。上了节目之后,陈辉跟家人出去逛街,被认出来两次,“就会发现有人在窥视,他也不过来找你拍照,你就得注意一点,不像平常更自由。”鼓手刘忠去趟日本,买杯咖啡的间隙,就有乐迷们远远地打量拍照;欧洋几天前坐火车外出,车上发现有乐迷拍照,下火车时一刷微博,照片就已经上网了。“我不开心,真不喜欢这样,很不自在。”
二十多年前,他们红得发紫,但红的方式不一样。歌迷老岳还记得,1994年,24岁的他跟朋友在收音机前听电台里播放的“摇滚合辑”,突然出现一个大家都没听过的声音,由于当时主持人并未做介绍,谁都不知道是哪个乐队。
他记住那个旋律,四处打听。直到有天喝酒碰到一个自称“对摇滚无所不知”的酒友,老岳把那个调子一哼,才知道是面孔乐队的《梦》。
这也是陈辉他们想要的“被知道”的方式。25年后,这首歌成为了他们在《乐队的夏天》的开场曲。当年的“小岳”变成了“老岳”,他头一次和儿子坐在一起看综艺,讲起自己年轻时喜欢的乐队——歌曲还是那个味儿,陈辉还有点眼熟,欧洋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
在荒芜中归来
90年代的摇滚风来得快去得也快,老岳记得,1995年,他听说面孔乐队出了新专辑。那年他儿子出生,隔年再想去买,唱片店老板告诉他,乐队已经解散了。
欧洋远走英国,陈辉去了深圳,潮流的衰落波及了整个圈子,挤压了摇滚乐队的生存空间。
“当时无论意识还是精神,都是被挤压的状态,还有当时我们的水准,那时候买个音箱、看个琴谱都难,都是听录音、一个一个地扒琴的节奏和旋律。演出设备也简陋,也没地儿演出。”曾任北京著名live house ——MAO的主理人李赤介绍道。
MAO的开业,被认作中国内地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live house,时至今日,仍有诸多摇滚迷将MAO的开业作为摇滚乐发展的新标志——它注重演出场地、设备和音乐质量,为中国的Live house树立了一个新的行业标准。
Live house 特指具有顶级音乐器材、音响设备的专业小型展演场馆。发源于上世纪60年代的日本。自从1973年日本第一家真正意义上Live house在京都诞生后,这种形式迅速风行起来。
一场在日本看的演出让李赤惊为天人。“一个不知名的乐队,它渲染出来的声音和当时在国内听到的完全不一样,再加上视觉效果,叠加出来的效果呈几何倍数增长。”李赤回忆道,在当时,国内的演出甚至没有专业调音师,很多场合都是老板亲自上阵。
李赤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内地大半的摇滚乐队集中在北京,却没什么演出场地,嚎叫俱乐部、无名高地、愚公移山,以及13俱乐部,大部分演出聚集于此。每周就周末一场演出,票价低得可怜。“2005年之前看演出,就是十块二十块,还有不少人蹭票。”李赤说,“我觉得在视觉、听觉服务和经营模式上都需要引进全新的概念。 ”
2007年的2月,MAO正式开业,第一场演出是在情人节。李赤光印宣传海报就花了4800,结果当天晚上乐队在台上演出,底下一共就坐了四个人。
面孔乐队在前一年刚刚重新走到一起。 欧洋回忆,当时,北京一个音乐节的主办方找到了他,邀请面孔乐队参加演出。“我跟陈辉说,咱们应该把这乐队重组,有人想看。”
2007年3月,面孔乐队就在MAO开启了重组之后的第一场演唱会。这时候距离乐队解散已经过去十年。断了十年,等于回到原点重新出发。“已经没有人再评论我们了,以前听我们的,甚至不知道这乐队还在。我就说,咱们既然重组了,就应该从最早的方式开始,再回到live house跑演出,再积攒歌迷。”欧洋说。现实情况比他们想象得要好,乐迷们没有将他们,那场演出观众爆满,两百多人的场子都站满了。
演出的专业程度得到了极大提升,摇滚乐似乎有了回春的迹象。李赤记得,到了当年5月,演出就从月初排到月末,一个月排了32场。
“摇滚乐就是这样,你看着他挺灿烂的,但当你真正踏进一只脚,会觉得它是一个没底的东西。”李赤说。
摇滚在转型,他嗅到了变化的意味,李赤还记得,有一次,他在无名高地看新裤子乐队的演出,“上来就是一段迪斯科,还找了一个穿电光衣的女孩跳舞。台下的观众不买账,说你新裤子怎么变成这样了,就要轰他们下台,喊他们以前唱的那些歌。反正他们就又唱了以前的歌。”
但作为live house的主理人,他有意无意地随着这微妙的转变起舞,在他看来,摇滚乐任何一个变化其实都是冒着风险。当时,他还在带“逃跑计划”乐队,上海东方卫视《中国梦之声》找到了他,想邀请乐队参加节目。“我就开始做乐队的工作。我就跟主唱说,咱们的乐队是想弄500人知道,还是500万人知道?当年这简直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粉丝都骂我们,说我们背叛摇滚乐。”
洗牌与新生代的崛起
进入最近十年,摇滚乐的转型仍在继续。2010年,刘非选择了在五道营胡同开了一家live bar,取名叫school。
在刘非的回忆里,那并不是一段多愉快的时光,他和朋友一起搞的乐队joyside刚解散,“大家一下觉得没事干了,我们就在鼓楼东大街开了一个古着店。当时总觉得有种东西一下没了,心里那根弦就绷散了,每天都在喝酒。”
彼时,鼓楼东大街摇滚乐文化繁荣。许多乐手以MAO为辐射,在附近寻找营生。“我们来回溜达,一块喝酒,喝到新裤子的彭磊见到我们就躲。每当晚上,各个乐队的人就在那条街上晃,大家就在街上喝酒聊天。”刘非回忆道,“天天喝酒,不如自己开个酒吧。所以2010年我们就开了school。”
这情景听上去潇洒且酷,然而身在其中的人都倍感煎熬。因为joy side的解散,刘非一度对“干乐队”产生了轻微的怀疑,乐队的生存环境让他失望,“就觉得大家付出了这么多,但还是没什么变化,大家一直在准备风起云涌,却总缺少一个火山口去喷发。”当时,D22酒吧是摇滚乐队的新据点之一,诸如“赌鬼”、“刺猬”等北京超新生一代的乐队时常在这里聚集,D22酒吧突然停业,大家一下又没了据点,都陷入迷茫状态。
一开始,school选择了电子音乐,做得并不畅快。用刘非的话说,“隔行如隔山”,虽然电子音乐也是音乐,“但让我们去做就是外行做内行。”思来想去,还是回到了做乐队的路上。
第一场演出在2012年的12月,开业那天,围观的人挤满了半条五道营胡同。
这场演出倘若放在如今,不啻为黄金阵容。第一支乐队是Rustic,其贝斯手是现在Click#15乐队的主唱;第二支乐队叫海龟先生;2013年1月1日,盘尼西林乐队登上舞台;同年9月1日,刺猬乐队做了他们在school的第一个专场。
“我们做场馆的人,得有责任感,责任就是培养年轻的乐队、新乐队。”刘非说。2013年,他创办了“超级学校霸王”活动,最初的想法,就是想弄成学生乐队的专场,给一些平时没有什么机会享受正规舞台的年轻的乐队,一个站上舞台的机会,“保不齐在school演出的某一支学生乐队,就是下一个‘盘尼西林’。”
他与刺猬乐队相识还是2003年,赵子健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刘非是北京语言大学的。当时刺猬乐队还叫失控体乐队,他们去北语演出,刘非就在现场听。“演出,不停地演出,下面就五个、十个人看,这种情况大家都经历过。”
“葡萄不愤怒”和“熊猫眼”在school演出时,还是高中生。“‘葡萄不愤怒’有两个成员是刚上大二大一的学生,其余都是中学生,演周六下午场,演出时还有家长跟着。”刘非道。
一代乐队的成长,需要三五年,“第一年不能做是没积累; 第二年第三年也不做,因为乐队还不够成熟。”到第四年、第五年,他觉得差不多了,就把乐队推出去。彼时,school已经成了“五道营格莱美”,每年都会有不少唱片公司业界的人来看演出,看着看着,有些年轻的乐队就被签了下来。
“ 节目火了,我挺高兴,我们苦了这么多年,大家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刘非说。
在《乐队的夏天》中,除了摇滚乐本身带来的讨论,最受关注的莫过于摇滚乐手的生存状态。旅行团乐队接手机彩铃的业务、赵子健跟石璐借钱买琴……很多乐队的成员为维持生活,不得不从事着其他职业,在音乐和维持生活中撕裂或妥协。
面孔乐队的成员没跨界,一直在做着音乐相关的工作,他们不愿提起关于生活的窘迫或富裕。“我们刚玩摇滚时,没什么车子、房子的压力,大家就想一件事就是做好乐队。
节目让乐队们“出圈”了。随着知名度的提升,面孔乐队的邀约也越来越多,曾经乐队接得最多的是乐器的代言,这个夏天开始有其他品牌找来。据经纪人估计,参加节目后,来洽谈演出的比以前多了三分之一。
在以往的音乐节上,面孔乐队不属于压轴乐队,演出费也不算高,据业内人士告知,即使商业运作非常成功的摇滚乐队,演出费也不过四五十万。
他们盘算着,如果挣了钱,开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工作室。“最大的计划就是做一个自己的工作室,不用跑来跑去排练或录音,租一个环境好的地方,就能天天在一起踏踏实实做音乐。”
最没有综艺点的乐队
《乐队的夏天》八强名单中涵盖了中国内地摇滚每个阶段的乐队。而相比之下,新一代的乐队无论在话题性还是关注度上,都远超风格传统的老乐队。
这种感觉在对面孔乐队的评价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喜欢他们的,痴迷于那种跟时代稍微有些隔膜的疏离感,“他们的沧桑,真是经历时间之后的沧桑,音乐水准也没有退化,嗓音还在,表演也够认真,甚至在舞台上带点不知会不会被新生代喜欢的忐忑,又有爱咋咋地的潇洒。”而对他们无感的,则接收不到摇滚那种与生俱来的躁:“有种千帆过尽的感觉,相比其他的乐队,激情少了很多,跳不出来。”
“我很赞同大张伟,就是说摇滚乐或乐队,在现在这个时候更重要的是一点新意。面孔给我的惊喜不是很多,我觉得他们还是在唱旧的东西,在选曲、编曲都让我觉得很长辈,对他们的尊重多于喜欢。”一位乐迷告诉记者。
但面孔乐队无意去迎合年轻乐迷的审美。“我们不会去迎合任何的东西,我们只是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进步,并保持乐队整体它的风格。”
重组之后,面孔乐队的成员几经轮换,才形成了如今稳定的组合。就如同那个经典的哲学问题——当一艘船不停地顺次抽走一块木板,换上一块新的木板,当所有的东西都被换了一遍以后,这艘船还是以前的船吗?
在欧洋和陈辉看来,这种问题不会在面孔乐队中出现。我俩是稳定的,船长一直没换。换是有限度的——欧洋在愚公移山看到了刘忠演出,“一看是个很好的鼓手,就跟他联系,刘忠过来试几首歌,大家就很认可了。”吉他手吴金迪则是通过微博留言而加入——“新面孔和老面孔是同一个面孔,面孔两个字是我们的魂,乐手肯定是奔着我们这风格来的。不能他来了带来一个新风格,那他也不可能上这艘船。”
导演组也试图挖掘过他们身上的综艺点,但最终放弃了。“因为我们的确没什么点。我很拒绝去家里拍,希望有自己的隐私, 我们来是表现我们音乐的,不想过多拍音乐以外的东西。”欧洋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气,意味着排名。从排位赛开始,面孔乐队就一直在淘汰线边缘反复试探。跨界的多面手“新裤子”乐队彭磊、一出场就吸睛的“九连真人”、惹哭张亚东的“盘尼西林”乐队,还有鼓手石璐的金句“子健的缺点像星星一样多,但他的优点像太阳,太阳一出来,星星就看不见了。”乐迷和观众乐见这种反差萌和感动,乐见横空出世的惊喜,他们愿意了解音乐之外那个活生生的乐手。
但面孔乐队却坚持只用音乐来传达和沟通,甚至有些排斥话题。在排位赛演唱完《梦》之后,超级乐迷的嘉宾们说起1994年那场红磡的演唱会,镜头给到欧洋,欧洋眼睛里亮晶晶。事后,他还专门解释,“我没哭,我只是那几天睡得比较晚,特别累,我真没哭。”
执行经纪伊茹也不理解为何媒体特爱问1994年红磡演唱会的往事。“那只是三哥和邓讴歌以个人身份去的,并不是面孔乐队去的。其实这对于我们2007年重组的乐队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伊茹说,佛系的不仅仅是乐队成员,两个经纪人也并不在意更多的曝光,“我们要保护乐手的隐私,不想让他的私人生活太多暴露出来。”
拥抱不属于自己的时代
展现自我或是聚焦音乐本身,很难说这两种形式孰优孰劣,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面孔乐队在这场角逐中,优势微弱。
随着节目进程的推进,摇滚乐队终于迎来了扬眉吐气——多支乐队的演出场子爆满,甚至出现了黄牛倒票的火爆场面。
而面孔乐队的脚步终止于九进七的淘汰赛。他们以301票位列倒数第一,
“面孔不适合综艺,表现更像前辈家长给孩子们坐镇打样,硬核被标签化表达就拘着了。”有乐迷在看完他们的节目之后评价道。
年轻一代更加善于展现与表达,他们很容易踏对时代的鼓点。“立人设、贴标签,这种是老乐队不具备,而且他们不屑于去做的事。年轻乐队真的会,你不用教他,或者你只要一点他。马上就通了。年轻人更懂得怎么去营销自己,怎么去跟这个时代去结合去做一些事。”刘非说。
仍在带乐队的李赤对于这点心有戚戚。比起以前,如今一个全新的乐队要好带得多。“现在媒体发达,火的原因可以有很多。成功的理由太多了,长得好看可以火、把词写好了也可以。但这俩东西都跟音乐没关。”李赤说,“我还是希望用音乐去打动人。”
“时代不一样了。”这是乐手和乐评人共同的感慨。
时代的改变似大船调头,缓慢而坚定,等船上人发觉,船头已经转了一个方向。在1对1的比赛中,盘尼西林乐队改编了朴树的《New Boy》,让张亚东潸然泪下。“听到那歌,我就想起小的时候,大家在一起做音乐的状态……看到盘尼西林,时光好像没有改变一样,永远都有人是年轻的。”
可是没有人会永远年轻下去,当年的唱“新世界来得像梦一样”的朴树,变成了“朴师傅”,2017年,他将这首歌重新填词、编曲为《Forever Young》,那个满怀对新世界的热情,宣称要穿新衣、剪新发型的少年,如今唱的是“两眼带刀,不肯求饶。”
“现在的乐队,真得跟以前乐队不一样,我在中间特能体会到,新人是欢快轻松的,他们没那么沉重的枷锁。”刘非说。
作为前辈,时刻要接受后辈的冲击,这是颠簸不破的真理,残酷而现实。
刘非去国外参加音乐节,看着老乐队越演越靠前,“恨不得中午一点两点去演出。”名噪一时的Hanoi Rocks乐队(河内摇滚乐队)曾启发了“枪炮与玫瑰”乐队,“又怎样?下午第二个演。你已经过气了,年轻人不关注你的东西了,他们状态很好,体力嗓子都没问题,当年什么样还是什么样,只不过稍微显得老了一点,但就是没人听你的东西了。 ”
面孔乐队坦然走进了这个可能不属于他们的时代。“我们是传统经典的形式,这种形式有它的不好,年轻人可能会不接受,但也有一点特别好,它不是一阵风,而是永远能让人挖掘出东西的宝藏。 ”
“只能说这个时代不是硬摇滚的时代,但是谁又知道下一个时代是不是呢?”刘非说,“音乐十年一流行,三十年之前是硬摇滚的时代,二十年之前是朋克摇滚的时代,十年之前是独立摇滚时代。音乐就这样,你怎么做,最后都逃不过布鲁斯那经典的三个和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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