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华东某高校中文系,书记、主任召开大会,号召教师、学生多提意见(其实是引蛇出洞)。如水说了一句,书记很像官员。与会者听了,相互看看,没说什么。
第二年反右派,第一个就是如水。
随即进行毕业分配;他去的地方,华北苦寒小城的一所中学。
临行前的晚上,爱他四年的同学远香,先扑在他的怀里,后捧上一条一尺多长的发辫。
他对远香说,我们必须分手,我不能连累你!
远香说,你到哪里,我跟你到哪里。
不行,绝对不行!他很决绝。
四年,长达四年的时间里,两个人一块吃饭,一块逛街,一块游玩。他们满认为,两人可以一块分配到一个不错的学校,教书育人。两三年后,组成一个美满的家庭。
惯性驱使着,他紧紧地拥抱着远香。以前,他在抱她时,右手会抚弄那条长长的发辫,凉凉的,滑滑的,很舒服。现在,则摸不到了。他的右手上移,到她的脖子,摸到有点扎手的头发。他的泪水下来了,有几滴,滴在她的后背上。远香也痛哭起来。
第二天,他悄悄地坐上火车,离开了留校的远香。
小城生活,乏味之极;教学之余,百无聊赖。远香经常来信,他则一封不回。半年过去,远香在一封信中说来看他。他立即电报一封,上面只五个字:你来,我就死!
从此,两人断了音信。
有好多次,他想一死了之,特别是在每年的冷秋时节。天上落着小雨,淋到脸上冰凉冰凉的。躲在屋里吧,时间一长,气闷。看一眼雨中景物,小树上秃枝几根,草儿灰灰黄黄。
想想远香,此时在繁华的大都市里,也许已经结婚。他的心儿猛地一缩。他想大声呼喊,他想用头撞墙;他想找一条带子,往窗棂上一挂;他想用一把锋利的刀,往手腕上一划……
猛地,他打开一个小木盒子。
他来到小城之后,便打听哪个木匠的手艺高。当地人告诉他,谭木匠。
他让谭木匠用棠棣木制作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把远香的发辫放在里面。
看见发辫,他的泪水不由自主地下来了。他想到《诗经》中的《棠棣》: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宜尔家室,乐尔妻帑,是究是图,亶其然乎。
我不能死,我还有兄弟,还有母亲。还有,自己离开远香,不是一种真正的爱吗?心中既然有爱,那就不能轻易去死。
他双手捧起发辫,贴在脸上。在那么一瞬间里,他好像感觉到远香就在眼前,秀发的香气,隐隐地还在。
远香的发辫,像一阵强劲的北风,把他轻生的念头吹得无影无踪。
转眼,他三十多岁了。经人介绍,他与一个同龄的医生结婚。婚后,生下一子一女。
1978年12月,学校的十几个摘帽右派聚在一起,庆贺新生。他哭了。一老师说,甄老师还怪有感情哩。他说,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随即,学校里让他改教高中语文。一年后,提拔成副校长。又一年后,成为校长。
就在他事业辉煌的时候,妻子生病了,绝症。治疗半年无效,去世。
时间又流逝一点儿,他知道了远香的消息:在省城工作,刚与丈夫离婚。那丈夫是一个工人,粗鄙无文。
他立即前往省城。二人见面,抱头痛哭。他拿出发辫,双手递给远香。远香把乌黑发辫放在左鬓,衬托出头发的花白。她说,我老了,不美了。
他说你不老,你永远美丽。
他调到了省城。二人结婚。
这年8月26日,是二人相识40周年的纪念日。远香提出,用她的发辫,加上点别人的头发,给老甄制一顶假发。话说出口,老甄反对,说不行,你的头发怎么能与别人的混在一起呢?
说完,老甄拿出发辫,贴在脸上。辫梢垂到他的嘴边。不由得,他把嘴唇凑上去,轻吻起来。
远香见了,轻轻拍打老甄的肩膀,嗔怪道,你多大了?
老甄听了,像个小孩子似的,嘿嘿直笑。(聊城 武俊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