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马戏团 | 文
有的东西，可能不论怎么聊，站在何种立场，表达任何观点，都会挨骂。但是依旧，它会让人感觉不能保持沉默。
Fate吧这一周的故事，就是个例子。
原本，Fate吧是个讨论型月游戏《Fate/Stay night》的地方，但现在，它只剩下海量的吵架贴，其中大部分都和《明日方舟》《原神》有关。人们在吧里互喷，发表荒诞的钓鱼言论，再真心被其激怒，仿佛一场混沌的狂欢。
事情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原本，Fate吧是个“禁原”的贴吧，网友不能讨论任何《原神》相关的内容。然而前段时间，当有人为《崩坏3rd》和《FGO》争吵时，有小吧删掉了辱骂FGO的内容，却没删掉辱骂崩3的。
这个举动激怒了Fate吧的用户，他们认为吧务中有“内鬼”在拉偏架。于是，大家开始声讨整个吧务组，试图把他们举报下台。最后，吧主发帖称不愿再参合此事，并自愿辞职。
之后，由于Fate吧没了管理，涌入大量混沌乐子人。在如今的Fate吧里，你能看到各种智商跳楼的发言，且不论讨论的话题是什么，最后总会回到对原神和方舟玩家的声讨上，并因此引发新的争吵。大家乐在其中，只想看血流成河。
有人说，Fate吧被清算了。这个吧早就矛盾重重，它虽然叫Fate吧，却不常讨论Fate相关的事，吧里人无法确定FGO是否属于Fate体系，所有的衍生作，都会被质疑是否有资格归入正统的Fate血脉。
然而，这种质疑又不是普遍性的，有些人很乐意接受新作品。于是，两种观点的人在吧中分为两派，不时发生矛盾。而因为Fate原作很少有新东西，所以找不到讨论话题的吧友，会在吧里聊任何事：品鉴黄油、分享节奏、倒垃圾。
对不少逛Fate吧的人而言，其实也早就受不了这里的氛围了，很多Fate粉对这里也很不待见。于是在一个外力的轻轻一推后，它摔得五分四裂，无人再来修补。
好死——大家如是评价。
初看上去，Fate吧的遭遇，像恶臭互联网汪洋中的一朵恶臭浪花，你可能根本不想关注。但实际上，它更像一个缩影，直指如今糟糕互联网环境的病根。
Fate吧翻车的直接原因，是“禁原运动”。数个月前，各种贴吧都跟风宣称自己要禁止《原神》相关的讨论。许多人觉得这事很喜感，便把它以复制粘贴的方式进行病毒式传播。
而反原神文化，是只要你涉足中国游戏圈，就一定会看到的东西。且这些针对原神的争吵，一定会让明日方舟被扯进来——因为它们是讨论度最高的两个国产二次元手游。
很多人开吐槽原神和方舟的玩笑，其实是无恶意的。遗憾的是，在互联网，可能不会有任何玩笑停留在无恶意的状态。而这一年来，这些玩笑已经急速变味了。
表面上，有人会告诉你，反原神玩家，是因为你经常会看到很幼稚的发言，而它们大概率是原神玩家发出来的。反原神的人声称，原神玩家的脑回路和普通人不同：好战又偏执无知，而必定被牵连的方舟玩家，也会插进来吵几句。
为此，他们把原神玩家骂为“原批”，方舟玩家则是“粥批”，并编出了“原神第一定律”：只要在网上看到愚蠢发言，那发言人大概率是个原神玩家；甚至还弄了个原神玩家的检测插件，让你看到发言人是否参加过原神相关的讨论。
但这个解释是假的。任何游戏都有缺点，就像任何群体里都有傻子，可很多被嘲讽的话，都不是原神和方舟玩家说的。真正弄出这些愚蠢言论的，可能正在Fate吧里狂欢；他们对国产手游并没什么兴趣，或者，对尊严没什么兴趣。
互联网反原运动，实际上是一群人在冒充两个手游的玩家，四处发表谬论，然后自导自演去嘲讽。这种听着弱智的钓鱼手段，却骗倒了数量离谱的人。因为决定谣言可信度的，其实不是谣言有多精妙，而是多少人在传播它。
比如最近，“到底有多少游戏的椅子能坐”被频繁讨论。起因是当有人问游戏中哪些惊艳设计时，有人回答说原神的椅子是可以坐的。这言论被群嘲见识太短，随后，又有人刻意将原神的椅子和各种AAA游戏相比，以拉踩的方式，激起AAA玩家的怒火。
但实际上，回答的人是为了让人喷原神玩家，才故意这么说的。去知乎搜一下这事，你会发现很多人都在发事主成功带节奏后，在聊天群里得意洋洋的发言。
然后，你还大概率听过“感觉不如原神……画质”这个梗，它同样是个钓鱼的反串发言。像是“……这就是原神给我的骄傲的资本”、“不玩原神，只能度过相对失败的一生”、“原神就是万物起源”等笑话，同样不是原神玩家说的。
很多嘲讽原神玩家的梗，当你去研究它们的来龙去脉后，都会发现网上早已有很多人拿出证据解释了它们的造谣属性。因为带节奏的人不是阴谋大师，他们总是忍不住炫耀做的事，在造谣时露馅。
但网民不会在意这一点，这不是说人心冷漠，或是大家智商低。只是因为在互联网时代，我们摄入了太多信息，无法过滤真假。谣言总会骗到人，然后，被骗的人会变成谣言的工具，将雪球越滚越大，等它被辟谣时，大众已经看不见了。
可批评一件事，应该批评它的缺点，不是它在谣言中的模样。
不久前，一位高位截瘫的消防员在用嘴玩原神后，遭到海量“反原神”人士的攻击，气得关闭直播。最近，那位上网课后猝死的女教师，因为去世前遭到网爆，让大家注意到了“网课爆破手”——一群玩着抽象梗的乐子人，入侵网课辱骂学生和老师，头顶原神、蔡徐坤、以及梦泪粉丝的名字。
他们其实是一样的，头顶什么身份不重要，他们不是真的热爱某物，或想守护某物；但他们总是能骗到人。
同样的事一直在发生。4CHAN是海外臭名昭著的匿名论坛，其中的/b/区，就是初代互联网“乐子人”狂欢的地方。
在17年，他们造谣说“OK”的手势代表白人至上，并用JOJO漫画、伪造的论文和历史文献，编出一堆假证据。这个谣言骗了无数人，让很多公众人物遭到网爆。
而在13年，他们编造出贾斯汀·比伯得癌症的新闻，用假的比伯推特发言和病历，去欺骗他的粉丝剃头来支持自己的偶像。然后，当一些女孩信以为真，剃光头发后，他们又用一张比伯吸烟的照片，伪造出一个女孩因为看到偶像吸烟而自尽的新闻，然后大量假装比伯粉丝发言，掀起“为比伯自残”的活动。为了达到目的，他们甚至伪造了女孩的讣告和葬礼，只为让全网群嘲比伯的粉丝。
从头到尾，没有一个比伯的粉丝因他抽烟而自残。但互联网信了这个谎，人们怒斥她们是白痴，不孝的饭圈傻子。这谣言的影响力之大，海量国内新闻都在报道它，哪怕多年后，依旧有人相信比伯的粉丝，会蠢到仅仅因为他抽烟就割脉自杀。
建立在欺凌和谎言上的玩笑，永远不会止于一个玩笑。如果有人认为我们用“乐子人”、“钓鱼”这些看似无害的词去粉饰这些行为；用“批”这样源自生殖器官的侮辱词，去称呼一群只是玩了某种游戏的人，无伤大雅的话——
——那可以去看看著名的《发条橙》，一部讲述乐子人找乐子的电影；改编自名导波兰斯基，被曼森和他的乐子人追随者灭门的案件。
看这源自喜剧片的打扮，多幽默欢乐
太夸张了，不会演变到那一步的，对吧？
在谣言背后，还有个帮凶在进一步扭曲我们对真相的理解，那就是断章取义。
首先，这种断章取义是游戏内容上的。如果你不在意偏见，去认真玩了方舟或原神，会发现很多节奏，都源自断章取义。比如方舟著名的“鹰语”梗，这个梗让人们认为它的文案水平一直很低下，叙述不知所云。然后，这成了个嘲笑方舟剧情党们见识短的工具。
我曾被这节奏带偏整整2年，相信它的剧情真的很烂。于是，我跟着网友一起嘲讽它，因为我看过网友的截图，并粗略看过三次剧情，所以我相信我有资格去批判它。直到我真正静下心，仔细看了所有剧情后，才发现自己错得多离谱。
此段剧透
例如最近，下面这段对话就被截出来嘲讽。但其实，它发生在图中二人大战后，拉普兰德一直将德克萨斯视为自己的心魔和执念，但在经历变革后，她意识到德克萨斯只是一个叫德克萨斯的普通人而已；同时，拉普兰德是她的名，她的姓氏属于一个黑道家族，而她也在此刻明白，自己不是家族的叛徒，也不是血脉的囚徒，她只是自己：拉普兰德。
很讽刺，同样的事，禁原禁舟的Fate吧早经历过。《FSN》中最出圈的台词，就是“人被杀就会死”，这话被嘲笑毫无意义。起先还是圈内人自己玩梗，后来有人竟真信了，把它当成贬低Fate和日漫时的论据。
此段剧透
然而原作中，是因为士郎得到能保护他的阿瓦隆，让他被杀后没有死。这句台词，出现在士郎将阿瓦隆还给Saber，和她一同前往决战时。他的言下之意，是自己清楚以凡人之躯迎战敌人的代价，人是被杀就会死的，但他不会因为惧怕死亡而退缩。
我很理解这种断章取义的误导，看似有多无懈可击。在大学时期，我钟情重金属和欧美电影，鄙视任何日本动漫，甚至是《剑风传奇》这样征服欧美的杰作。那时，我总是有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在当时的我看来冠冕堂皇；因为我确实了解了部分我歧视的作品。这种偏见，让我说了很多我至今依旧羞愧后悔的话。
现在，这种羞愧一直迫使我评论任何作品时，都尽量先把它完整地体验一遍。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一个模糊的感受，它看似无足轻重，实际上决定了我们判断的根基——当我们批评一件事，却不去真正了解它时，会以想不到的方式走上歧途。
这种断章取义，还发生在游戏相关的文化上。在如今的Fate吧里，你能看到人嘲讽原神玩家没见识，在各种不相关视频下刷原神，比如当FGO里的巴巴托斯魔神柱出现时，刷原神的同名风神。
然而，在很多和巴巴托斯相关的地方，你也能看到有人刷Fate里的魔神柱。这名字来自所罗门王的传说，所以在各种作品中，它都会出现；就像在《遗传厄运》里，人们召唤出的魔神叫派蒙，这是同一个神话体系。
看到同名角色，真的不能互相联想吗？
在去年惊艳的独立游戏《遗忘之城》中，有一段令人深思的剧情。在一个只有20多人的古罗马城邦中，人们为文化的优劣争吵。其中一位埃及人，愤怒地认为希腊人偷走了他的神和文化，把冥神奥里西斯变成哈迪斯；于是他复仇般地嘲笑希腊人的冥神也被罗马人变成了普鲁托，痛骂他们都是亵渎文化的贼。
但一场魔幻的地下之旅后，我们发现，原来埃及冥神奥里西斯，同样源自苏美尔的战神涅加尔，在苏美尔之前，它可能还有更多名字。而奥里西斯的另一个身份，正是“众名之神”。
就像《辐射》所说，战争永不停，人会一直为文化的归属开战。但矛盾的是，文化同时是注定广阔的，它会传承、融合、交流，不会像那些失传的技术一样死去；在这个过程中，智人才能成为部落、城邦，然后文明。
最终，那个埃及人放下了他的怨恨，但这是存于游戏里的美好愿景。
有人说，反原运动，已经成了网络时代的猎巫——贴上标签，便可处罚任何人，不论标签本身是否有罪，指责是否真实。
在误传的版本中，猎巫是愚昧的教会误导民众引发的灾难。而事实上，猎巫是被教会禁止的，常被当成猎巫指导书的《女巫之锤》，也是被教会抨击的作品，所以才转为在民间流传。
猎巫运动的恶，不是因外部力量引导而生的，它就自发性地诞生在平民中。
这段展示人性之恶的历史，出现在了FGO的剧情中。游戏中，阿比盖尔的故事背景是17世纪的萨勒姆猎巫事件：一位名叫阿比盖尔的小孩产生幻觉，让村民认为有人施法。于是，在几个小孩的胡乱指证后，他们开始了清洗，便以此发泄平日的仇恨。实际上阿比盖尔的幻觉可能只是因为她吃了毒蘑菇。
这个描述诬陷和泄愤，如何把小孩胡话和荒诞幻觉编织成绞索的寓言，没激起大部分Fate吧吧友的警觉，直到他们的贴吧以相似的方式沦陷。就算那时，也只有一句“好死”，仿佛整件事已经落下帷幕，死的将只有一个Fate吧。
我们的互联网已经变成一个丑陋的怪物，我们厌恶它，不知到底是谁在扭曲它。然后一天，在某次愤怒后，我们会发现自己也被潜移默化地扭曲成了怪物的一角。
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个局面？我不知道，可能是超出我们消费水平的游戏支出，可能是没有足够的幸福让我们变得温和，也可能是互联网的爆炸式普及，越过了素养的成长速度。我确实不知道答案。
你会发现，我没有以客观口吻去写这篇文章，对一些媒体来说，这是需要避免的事。但可能，这恰恰是互联网问题的根基之一：客观性，是新闻业营造的幻象。不论我们怎么伪装言论的主观性，怎么考究资料，它终究只是我们自己的想法——单独个体的思维，无法变成真理，更没法变成给他人定罪的法庭锤。
所以站在互相分离的主观视角中，我们给不出一锤定音的结论和解决方案。但人不该因此沉默，因为世间很多问题，都没有明确的解决方案，它们之所以被解决，是因为一直有人在提及它们。
如果我们不正视问题，那它只会蔓延。就像当一些玩家把莫须有的罪名和鄙视贴给另一些玩家时，一种更大的罪名和鄙视，也被贴在了所有的玩家身上。
鄙视链就像是伤害，总是一层套一层。就像在《启示》中，全片都在讲述玛雅文明内斗的故事，直到最后一幕，西班牙的舰船从海上驶来——他们会毁灭玛雅；然后，自己也将在更大的争斗中被打败。
在一个以恶意为荣的时代里，抛弃我们的宽容，不断跟风造出一堆“X批”、“Y批”，我们得到的是一些将被复述到烂的没品笑话，可以图一乐，只要它攻击的不是我们，暂时不是。
但代价，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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