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0日，江歌案中江歌的妈妈江秋莲诉刘鑫（现更名刘暖曦）胜诉，从官方到民间，普遍给以极高评价。
个人感觉，司法机关也可能希望把这个案子做成一个标志性判例，即法律充分考虑道德诉求（公序良俗），而不是完全超然于道德。
多年来，我一直是江歌妈妈的支持者（之前的文章没了），但是今天我特别希望跳出情绪看这件事。
都到今天了，反而更需要一些理性，当然也不能没有同理心。
一
先简单回顾一下事件。
（这里是从我自己理解来阐述。对事实比较关注的朋友，应以权威机构媒体报道的为准）
大概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主要围绕陈世峰杀人和在过程中刘鑫的责任。
2016年11月，在日本留学的中国女生江歌，被自己室友刘鑫的男朋友，另一位中国留学生陈世峰杀害。
其后，除了对陈世峰的追责和是否死刑的讨论，江歌的妈妈江秋莲和作为女儿室友和闺蜜的刘鑫，发生了强烈纠纷，最终导致严重的网络暴力并对簿公堂。
这种纠纷是由于案前案后的很多细节造成的。
在江秋莲看来，刘鑫对自己女儿的死是有责任的。这种责任包含：
- 在陈世峰见到刘鑫和江歌后，刘鑫迅速进入屋子关上房门，把陈世峰和江歌留在外面。在陈世峰杀害江歌的过程中，门没有打开。（这里是否锁门，双方存在争议。日本和中国不同，门是朝外开的。如果两个人在门外纠缠，存在门朝外推不开的可能性。在江秋莲看来，刘鑫锁上了门，是造成陈世峰杀害江歌的重要原因。2022年，中国法院的判决，采用了“闭锁”一说。强化了刘鑫的民事上的过失。）
- 刘鑫虽有两次报警，在陈世峰刺向江歌后，没有及时出外救助，直到警察来了以后刘鑫才开门；
- 陈世峰事前曾多次骚扰刘鑫，江歌曾建议报警，但被刘鑫阻止（因两人合租不符合日本法律）；
- 刘鑫在事后的态度；
从江秋莲的立场出发，一个根本性的情感基础是，江歌是无关的人。公寓是江歌租的，刘鑫是后来因为和陈世峰分手而搬进去的。江歌是为了维护刘鑫而遇害，或因刘鑫和陈世峰的感情纠葛而死。
2017年12月，陈世峰被日本司法机构判处有期徒刑20年。
顺便说一句，有人觉得日本社会对这件事比较默然，我不完全认同。
这个判罚从日本的社会传统和实际情况出，应该说已经是顶格判罚。
日本有死刑，但极为罕见。所以可以感受到还是考虑了“照顾外国人的感情”（日本人和中国人一样，其实都有“涉外事大”的心理传统）。简单来说，如这发生在日本本国人之间，极有可能判不了20年。
由此事件进入第二阶段，即江秋莲对刘鑫的责任的追溯和围绕双方的网络争议。
但实际上，江秋莲和刘鑫，从一开始就发生冲突，江秋莲在案发几天就在在网上发文质疑刘鑫。
而刘鑫则认为因为江秋莲的发声，导致自己成为网络暴力的对象，于是后两人在聊天记录中不断争吵，刘鑫没有参加江歌葬礼，拒绝见江秋莲等。
2017年5月，江秋莲发表文章《泣血的呐喊：刘鑫，江歌的冤魂喊你出来作证》，文中对刘鑫在凶杀案前后的角色和表现进行谴责，也公布了刘鑫及家人的相关信息。事情不断进入高潮。
2018年，江秋莲在国内起诉刘鑫。
在整个近6年里。双方（包含江秋莲和刘鑫父母）的每一次接触，都会引发新的争议。
双方也都注册了社交网络，并经常以此为阵地互相攻击。刘鑫（当时已改名为刘暖曦）微博已在2019年12月22日被禁封。
与此有关的网络暴力里面有大量对双方的人身攻击，也包含一些阴谋论。
比如江歌是否同性恋、江秋莲是否涉及其他婚姻、是否涉及经济纠纷，刘鑫是否自己运营水军和账号污蔑诋毁江歌母女等，刘鑫是否大量在网上造谣，双方是否借此牟利等。
真真假假的东西混在里面，就不去罗列了。
2022年1月10日，江秋莲胜诉。
在6年过程中，双方都遭遇了明显的网暴（刘鑫一家同样受到网暴）。
二
说完我理解的过程，先说刘鑫。
讨厌刘鑫的人肯定居多。
但有一个点想先提一下，其实刘鑫在日本社会更多被视为一种“证人”和“受害者”。
说是“证人”。很简单，江歌已经死了，现场没有其他人，除了警方这种实际上是第三方的报告，要证明陈世峰有罪，刘鑫确实是最重要的证人。
说是“受害者”，也很简单。陈世峰多次滋扰她，并且上门开始动手，她受到了惊吓，这是一个受害事实。
在很多国家，对民众的司法教育并非“见义勇为”，而是保护自己的安全的基础上及时报警。
这点值得说，因为对刘鑫可能也是一种暗示，那就是“陈世峰被定罪，我是有贡献的”。
这种心理或者说表露出的态度，是江秋莲绝对不能容忍的。
而刘鑫确实也有过，“如果江歌妈妈继续网暴自己，她就不去作证”的表态（微信对话记录）。
刘鑫的受害（包含被陈世峰侵害和被网暴），过失和她后来的言行对江歌、江秋莲的的伤害都是事实，是并行的。
所以，如果一个人觉得，“刘鑫也受了很多罪”，“她在案件中因为害怕恐惧等，所以没有表现的那么正面可以理解”等。单独谈这些是可以接受的，并不是为刘鑫洗地。
但之所以大多数人压倒性地讨厌她，最后的权威判定也认为她有错，是在于刘鑫从头到尾表现出的同情、同理、感激、悔恨等言行非常稀薄。而在网络对线当中表现出的对抗情绪相比之下又如此强烈。
所以刘鑫的错误，当然有道德缺失的问题，但也有一种行为模式的问题。
就是本文的核心观点：一种赛博狂躁。
也就是说，她的绝大部分受害和网络有关，但同时又似乎只依赖这种力量去反制、自保。
包括围绕这些事进行网暴的人，他们都是水军收钱的吗？
其实我不太认可在网暴过程中，刘鑫大量使用水军乃至营销号的说法。
这没有直接证据（法院判决也没有支持这点）。
中国绝大部分的民事纠纷（包括那些影响很大的案子，如林生斌事件之类），当事人都不太可能娴熟使用这些只有企业才有资源或者财力使用的手段（当然遇到个别所谓网络大V主动接洽是有可能的）。
而且你但凡使用了，就会涉及钱，就会留下证据，这些证据对于社会影响极大争议事件是非常危险的。吴亦凡事件中，都美竹因为找了一个写手写文章，很快就被查出来。
很多参战者，都是自主参加。不仅是一种参与热点，也有一种发泄的意味。
包括江秋莲起诉的很多网暴者，普遍是自发，并不是受某方收买。在网络上挥洒暴戾，似乎是他们与生俱来的爱好或者说发泄手段。
所以，因为有这样的现实，刘鑫作为一个在东方传统道德观念里，极需谦卑忏悔的人，竟然对江秋莲发起对骂式（公开、私信）的反击。
所以很多人说，这是东郭先生或农夫与蛇的传统故事。我反而觉得，这是一起典型的“21世纪赛博狂躁”。
另外，刘鑫也体现了部分年轻人中比较典型的混乱与分裂的价值观。
有一个细节，刘鑫在和江歌妈妈沟通过程中，微信用了一个鬼畜头像。
我作为一个网络时代的原生用户，对各种动漫、鬼畜文化当然没有什么反感。但看到一个人在这种场合下还用着鬼畜头像，我觉得实在太魔幻了。
这种分裂在于，你当然可以蔑视一切（鬼畜就是一种对权威的解构和蔑视），但却蔑视或无视不了作为社会人应该承担的各种责任。
（简单来说就是在正经事里喊NMSL（不是指江歌案一事），除了让人觉得怯懦外屁用没有。）
所以你没有刑责却有民责。我不强求你在恐惧中去开门或者冲出来做点什么，但既然你关了门，就只能承担一定的责任，哪怕是作为社会人的责任。
这种分裂又在于，你既然能够去和江秋莲对骂，却没有勇气采取更正当的方式去解决自己遭遇的歧视与网暴。
比如，司法起诉，比如接受权威媒体的采访，真诚地表达自己的痛苦与悔恨。
整个6年过程中，刘鑫极少面对媒体。相比于更理性的渠道和方式，她宁可借助于那种不理性的，狂热的方式。
最后， 必须指出，刘鑫及她家人遭遇的网络暴力和社会歧视同样是事实。我同样不认可这些网暴中的绝大部分，甚至我觉得，这些网暴和支持她的网暴也没有本质区别。
但在这个过程中，刘鑫几乎没有采取过什么合理且正当的自我保护。
这也反映了在鬼畜与弹幕，在二次元与偶像，在各种赛博幻想赛博美好赛博仇恨中在成长起来的部分年轻人，并不懂得怎么去和社会沟通，和世界沟通。
不懂得社会沟通，是本质，和网络暴戾相辅相成，互为因果。
所以，我觉得刘鑫，还挺蠢的。
从理性的角度来说，我认可她也受了很多苦，但从感性的角度来说，她却没有做出太多可以让我同情她的事。
三
再说江秋莲。
我对她有两重看法。
第一重基于文化保守主义的一种理解。尽管我也能感受到，她的狂怒有时候可能有些不近情理，破坏乃至偏执。
明确说，我觉得江秋莲对刘鑫及陈世峰就是一种复仇心态。复仇这个词，听上去不那么现代，但没有必要去掩饰这种情绪。
因为我理解这种为血亲的复仇心理。在我们传统文化中，尽管往往名不副实，但一直强调所谓“忠恕”，只对于亲子、夫妻除外。为父母子为子女为丈夫妻子去报复乃至去复仇，是一种民族骨血，被视为最深的痛和最天然的“政治正确”。
正如郑州那位打雨伞的父亲一样。这种沉默的痛苦太过深刻。
正如前面所写的，日本人把陈世峰判20年，多少有去照顾外国人文化传统的立场在。外国人都可以理解，我作为本国人怎么能不理解呢？
第二重是一种特别的英雄主义。
江秋莲所有行为最打动我，最让我对她有好感的，不是她对刘鑫、陈世峰等人那种恨和复仇。而是她对网暴的执著斗争。
今天百分之九十的非特殊公众人物，无论贫富贵贱，面对网暴基本抱头鼠窜，最多就是以网暴制网暴。
但江秋莲在过去的几年来不断的打官司，起诉那些她那些认为去网暴她和她女儿的人。
逼着这些狂暴的网民道歉。让有些人被判刑。
我之所以觉得和老百姓打官司都是一种英雄主义，因为太稀缺。
这类官司太麻烦，人人怕打官司。所以人人恨网暴，人人又拿网暴没什么办法。
终于有人不信邪，简直如一种行侠一般。
这里再多说一点。中国文化中的道德冲力，其实在女性身上体现的远比男性强烈和典型。
我知道很多现代女性很讨厌“为母则刚”这个说法，认为是一种道德绑架和束缚。江秋莲曾多次表态，自己不是一个有自我的人，就是为女儿（江歌一岁时江秋莲离婚，独自抚养女儿）活着的。
这种现象，放到另外一篇婚姻、家庭、教育的分析文章里，往往就认为是糟粕。
但你不能否认，里面确实蕴含着一些道德冲力，基于母亲或女儿的身份。还记得电影《三块广告牌》吗？
作为母亲或女儿，可能是为什么，在这样那样的公共舆论浪尖中，总是女性站得那么前。
有点说远了，以上看法不适用于娱乐圈和名利场的话题。
四
这次事件，很多权威媒体也会强调是道德的胜利，强调法律对道德的支持。
道德与法律，并为人类社会文明的两大基石。
但我还是有一点感慨。我们习惯于自古强调道德，这种道德追求组成了我们重要的文化内核。但也总是因道德而内部征伐，今天网暴也是类似的。人人强调道德，但网暴络绎不绝。能因此减少网暴，才是真正的大善之功。
另外，这一案件跨越中日两国。日本社会对此的关注其实还是有一些跨文化观察的意味。总得来说，日本社会说道德的场合少，说规矩的场合多。但如前面所说，并不意味着他们不能理解江秋莲的心情。
最后，我觉得未来江秋莲和刘鑫，不会完全离开公众视野。
对于刘鑫，我当然对她没有好感，但承担责任之余，还是应该坚持就事论事。
对于江秋莲，除了赞美之外，也希望不要把她圣人化，在长远的未来，若有意外，则多一点宽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