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视行业正直凛冬，又遇上疫情重击，出演真人秀《中佬唔易做》成为席间几位中佬2020年的第一份工作。节目也顺应大环境变化，安排6位中佬演员在艰难期，转行体验其他工作的辛酸。他们做速递员、货车司机、外卖员、售卖员，像无数中年男人那样，为了生计而奔波。
文 | 曾诗雅
编辑 | 楚明
运营 | 小小
6张脸
香港入夜后，街边一家大排档前，一张圆桌支棱了起来，碗筷摆开，炒菜和酒水也陆续上桌。6位中年男士沿桌围坐，叹息完时运不济，又笑着举杯相互鼓励。所有场面都与这所城市其他角落里的深夜会餐并无二样。
不同之处在于，这是香港综艺《中佬唔易做》的拍摄现场。这是一档中年男演员转行的真人秀，“中佬”指的是40岁-60岁的中年男士。
镜头前的这6张脸，都爬上了时间的印记。它们有的眉目微微松垮耷拉，有的额角露出条条蜿蜒的纹路，有的须发显出斑斑点点的白。你可能喊不出这几张脸对应的名字，但一定会从各种港剧、港片的配角里找到它们——袁富华的脸是《喜剧之王》中那个对周星驰大呼“你唔系外卖仔！”的黑帮头目；古明华是《巴不得妈妈》中那个留着泡面头、画着大浓妆的“苏基”；张松枝则是《鉴证实录》中的警察细孖。
看过《巾帼枭雄之义海豪情》的观众会发现，敖嘉年是里面单纯善良却命途多舛的“排骨”，麦长青是剧中主角刘醒（黎耀祥饰演）专横暴躁、贪功诿过的上司梁非凡。
▲ 麦长青的职场生涯巅峰来自2010年的《巾帼枭雄之义海豪情》，凭借剧中梁非凡一角拿到了当年TVB的最佳男配角。图 / 豆瓣
更年轻一点的观众对麦长青的印象可能来自B站鬼畜区。刘醒说的那句“吔屎啦，梁非凡”曾是B站热门的剪辑素材，一段不到2分钟的原剧片段播放量能高达1146.1万。
61岁的艾威最年长，他在TVB担任配角33年，参与拍摄过上百集电视剧。在陈小春版的《鹿鼎记》中，他饰演韦小宝的义气兄弟"多隆"，帮助韦小宝整蛊郑克爽、逃出皇宫，耿直又喜感。同时，艾威也曾是《流金岁月》中的流氓律师招文积、《大时代》里的李立光、《天龙八部》里的薛神医……
他们出镜于港剧的黄金时代、TVB最好的时光——上世纪80年代到本世纪初，TVB每年播出的700集剧集雄霸整个香港甚至东南亚的电视剧市场。观众们能在八十年代的武侠剧里寻觅江湖豪情，九十年代的职业剧里找到人生理想，又在世纪初的宫斗剧中体会爱恨情仇。那时的TVB也因打造出刘德华、周润发、梁朝伟这样的天王，被誉为“香港梦工厂”，成为无数年轻人渴望鲜花与掌声的逐梦之地。
在那段繁华岁月里，这6张脸作为配角，频繁地出现在各种港剧、港片之中，也因此在一代人的青春记忆里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
2020年4月，已经步入中年的6位绿叶演聚在一起，久违地面对镜头。
节目一开场，麦长青问道：“大家老老实实地说，都有多久没工作了。”
艾威用手抹了把脸，哽咽地说从旧历新年之前就没开工。张松枝表示自己没戏拍的日子可以追溯到新历新年，并一字一顿地强调“新历新年”几个字。而麦长青自己，除了一档去年年底播出的综艺之外，演艺事业已经停摆……
影视行业正直凛冬，又遇上疫情重击，出演《中佬唔易做》成为席间几位中佬2020年的第一份工作。节目也顺应大环境变化，安排6位中佬演员在艰难期，转行体验其他工作的辛酸。他们做速递员、货车司机、外卖员、售卖员，像无数中年男人那样，为了生计而奔波。
与几十年来的小角色不同，这一次，他们成为主角。当耀目的灯光再次照亮6张脸，没有大人物的英雄脚本，也没有主人公的光环庇护，他们只是纯粹地把自己的生存缩影投向荧屏，投向现实世界。
▲ 艾威在《叹息桥》里饰演Joyce的爸爸。图 / 豆瓣
绿叶的尴尬
拍摄节目时，麦长青曾走在香港喧闹的集市里，向路人发问：“如果我转行，会适合什么工作？”
一家水果店的阿姨开玩笑似地对他说：“你嘛，食老本，够你食过世啦！”
麦长青听完，眼神飘向一旁，尴尬地说道：“别说这样的话，你不知道坎坷的事而已。”随后，他前后摇晃着身躯，大笑开来。
在下沉世界的认知里，这群中佬演员，靠着多年的积累，应该过得好过大多数人。但演艺圈的残酷就在于，它既能把人碰上枝头，又不会轻易地就把绿叶变成红花。
拍完节目4个月后的一个午夜，麦长青接受了《每日人物》的采访。回望自己30多年的“绿叶”生涯，麦长青自称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这一行时运机遇，缺一不可。不是你是靓仔就可以，丑就不行，比我努力的有，比我靓仔的也有。但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我这么幸运，在香港街上，能被大部分人叫出名字。”片刻沉默后，他又开口说：“不过，有人认识你，不代表你红。我还不是明星，只是一个被很多人知道的演员。”
公司老板在签约麦长青时，曾对他说：“你很红啊，与很多一线演员一样，被大家熟识。”他立刻反问老板：“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那些一线演员的工钱开给我，为什么我的薪水只能拿到他们的十分之一？”
▲ 麦长青和众多一线演员合作过。图 / 豆瓣
节目里，麦长青在朋友帮助下成为一名“步兵”送货员，大汗淋漓地行走在香港街头。惊喜的顾客认出他来，请求与他合影留念，这一刻终于体现出他是有一定知名度的演员。但他没有明星的流量光环——他在微博、B站的粉丝不过五六十万，近一年半内还没有人找他拍戏。
然而，节目中转行成为电视产品销售员的张松枝甚至要面对“无人过问”的尴尬。一开始，他自信满满，觉得中年人转行对自己来说很简单。他拨通招聘方的电话，介绍完自己是“拍戏的那个张松枝”后，对方却以为是恶搞，立马挂断了电话。他又打电话去咨询保安的应聘，却因没有相关许可证而以失败告终。后来，在节目组的安排下，他得到了面试电视销售代表的机会。
为了拉客，他摘低口罩露出全脸，摇着手中的宣传单，满面堆笑地冲路人打招呼。
▲ 张松枝
但就算他把脸笑出深深褶皱，换来的还是路人摆摆手的快步离开。45分钟内，没有人愿意为他停留片刻。直到后来，一位女路人想购买产品，走上前看到他胸牌的名字，才问他是不是演员张松枝。
尴尬还源自一些无法辨明真相的网友。节目播完一周后，不少看了相关报道的网友私信敖嘉年，以为他真的放弃演员，转行做了外卖员。他不得不发微博澄清，称这一切只是真人秀，他还会继续拍摄电视剧和电影。
演员转行成劳动力，终究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的表演。《澳门日报》对《中佬唔易做》的评价是节目欠真实感，演员们依靠人脉就能根本不必去做速递员、货车司机、外卖员这样的劳动力。这只不过是一场秀，一个短期体验，根本不能让人感受到行业的真考验。
不过，那些尴尬的眼神、笑容和声明又都是真的。
▲ 袁富华被安排在茶餐厅做杂工。 图 / 《中佬唔易做》
一家之主
中佬的困境发生在“还不够红”的尴尬瞬间，也发生在年岁增长之后，像普通中年男人那样要面临的生活命题。
古明华的妻子遭遇过车祸、女儿患肾病多年，他是整个家中的支柱。自1990年起，他就开始做配音员，一直做到如今，粤语版《反斗奇兵》系列的“队长”、《埃及王子》的“摩西”、《星球大战系列》的“克隆人军团”都出自他的声音。
然而近几年，古明华自己的身体也亮起了红灯。2016年，古明华患肺结核住院了3个月。当时正在拍摄的电视剧只能换角，他又担心传染给家人，称那段时间“去到无力感的顶峰”。
事实上，那还不是无力感的顶峰。今年1月，56岁的古明华离开TVB，捱过了毫无收入的2个月。到了3月底，眼看两天后就能开工，他却患上了急性胆囊炎。疼痛袭来时，他盯着窗框，恨不得从窗口纵身跃下。痛到深处，他只能把头在地上磕得咚咚直响，以转移肚子上的疼痛。
▲ 古明华在《法证先锋》里饰演过很多角色。图 / 豆瓣
捱到了医院，打下止痛针，痛感消失后，古明华又觉得自己可以扛至开工，拒绝了医生立马手术的提议。然而，药效时间刚过，他就痛到只剩下伸手按响床边呼救铃的力气。护士一赶到，他虚弱地只说了一个“做”字。
手术让古明华缝了11针，暴瘦了15斤。在休息了3个星期后，他终于站在了《中佬唔易做》的摄像机前。
他在节目中体验的工作是家具店售卖员。他已经有半年没有连续试着站立7个小时了，实在很累时，他就主动提出替顾客试转椅，趁机坐一会儿。
不过，有观众看到此景，发弹幕吐槽“古佬这份工作太轻松了吧”。
▲ 古明华当售卖员的第一日就被资深售货员指出多个问题，包括他不扣衫钮欠整洁、不应该双手插袋等等。图 / 《中佬唔易做》
一旦翻开中佬的真实故事，那些关乎病痛、关乎金钱的窘困与挣扎，根本无法用“轻松”加以注解。很多风雨到来的时刻，他们也不过只是平凡的中年男人，承受着一家之主的重压。
2016年，麦长青的妻子被卷入诈骗案。麦家积蓄一夜亏空，还背上100多万港币的诉讼债务，麦长青也因形象受损而被TVB雪藏。
到2019年合约结束前的3年多时间里，他只能主持一档综艺，无法拍摄任何剧集。这期间，他出演综艺《Do姐有问题》的嘉宾时，没有薪酬可领，只拿了500港元的红包。如今，提到拍摄《中佬唔易做》的片酬，他只简单说了“友情价”三个字。
无戏可拍时，他始终没想过转行，“因为我一直在做我的第二行，来养活演员这个职业”。单凭演员行业的收入无法支撑家中孩子澳洲留学的费用、浅水湾住宅数万港币的月租、家庭的日常开销……一个家压在肩上，全换算成他对金钱的渴望。
这些年，为了不让既得生活降级，他做过广告策划，也投资过地产行业、开过茶餐厅……财富汪洋里，麦长青淘过金，也尝过苦。
被问到是否会有经济困难时，他坦言：“很快就会有啦，其实，一直都有啊。”目前，他带着家人已从浅水湾搬离，降级住进了“小一点、便宜一点”的住宅。
▲ 图 / 《中佬唔易做》
跳出大海
在经历雪藏之前，麦长青曾想过长久地留在TVB。
一次，公司高层问他对公司有何建议时，他提出让高龄演员早一些收工，晚一些开工。当时，他看到演员凌晨3点才坐巴士回家，清晨5:30又回剧组开工，几乎是24小时都在赶工轧剧。
老板以为他的建议是顾虑到高龄演员。他却解释说：“我只是想到，有一天我老了，还在做演员的时候，情况也这样的话，就先为自己拿一点福利。”
TVB低廉的薪酬、高负荷的劳动、卖身契式的合约条款一直备受争议。2010年起，经历了高层廉政风暴、遇艺人接连离巢后，TVB逐渐由盛转衰，产出的口碑好剧也已屈指可数。行业里，内地剧、韩剧、日剧甚至泰剧都在纷纷赶超，港片市场在近十年内逐渐萎缩，只下一条狭窄的缝隙。
各种式微之下，如今，昔日辉煌的造梦工厂TVB，终究变成了情怀的代名词。
麦长青没有等到自己老去，享有“高龄员工待遇”的那一天。2019年，合约到期后，没戏可拍的他正式离开了TVB。
敖嘉年则在今年1月初离开TVB，结束了与TVB长达22年的宾主关系。他把这一举动形容成“跳出大海”。
▲ 敖嘉年在《巾帼枭雄》饰演二世祖蒋必文，当年获得“万千星辉颁奖典礼”飞跃男艺员大奖。图 / 豆瓣
中佬们已经把自己的生存之道扩张到电视圈之外。顺着互联网时代的潮流，抖音、B站、直播都成了他们转型的新领地。
今年初，艾威与内地的经济公司合作，运营起抖音账号。目前他的抖音粉丝已经超过25万。公司团队会为他搜集资料、撰写短视频脚本，而他则需要每天交出一条拍摄好的视频。
因文化差异，有时艾威无法领会到剧本其中的笑点，但他依然照做，“好难Handle，自己也都不了解，但好简单就有二十几万点赞，所以试下喽。”
艾威的短视频中，点赞最高的是一段关于正能量短剧。剧本很简单，逻辑也不严谨，视频中，吃不起饭的穷人却用着iPhone，受到众多网友质疑。艾威在底下回复他们：“道具道具。”不过，这条回复很可能出自他的经纪团队。
麦长青不愿错过每一个风口。他在今年5月底受邀入驻B站，第一条视频就有604.8万的播放量。3个多月后，他已经积累了52.8万的粉丝。同时，他在香港的一些直播平台上，也受到商家邀请，直播带货。
疫情之下的香港，餐饮店不能设堂食，麦长青入股的餐厅亏损连连，合伙人一度想关门歇业。危机之中，麦长青觉得外送行业正张开需求大口。于是7月，他又与人合伙开了一家和牛外送店。
《中佬唔易做》里送货员形象被嫁接到现实中。有时，麦长青会系上围裙，亲自开车送货，并把一天经历拍成vlog，上传到B站。
6位中佬在TVB里沉浮几十年，最后跳出大海，降落在不同的起点。2020年过去三分之二，他们有的终于加入剧组开工，有的则在开辟的新路上加速狂奔。传承了狮子山精神的香港人相信，努力终究能挣脱困境。
午夜2点半，热闹逐渐散尽，浓重的夜色笼罩着香港。麦长青在电话那头谈到自己接下来的人生，他用笃定的语气说：“我还是可以和你说，应该是精彩的。”
▲ 麦长青。 图 / 麦长青微博
参考资料：
1. 澳门日报：《中佬唔易做》欠真实感
2. 东周网：《来回地狱又折返人间 古明华》
3. 明报周刊：《【张松枝专访】昔日卡拉MV王子 张松枝型格中佬闯影圈 》
4. 明报周刊：《【古明华专访】离开TVB 爆胆急开刀 古明华执二摊改变人生》
5. 南方都市报《TVB电视人生存状态调查 细数明星与创作者之苦》
6. 香港01:《中佬唔易做｜张松枝唔谂退休最想活在当下：可能我听日就唔喺度！》
7. 香港01:《【瞩目配角】敖嘉年飞跃过后世界依旧：学识唔好比自己太开心》
8. 香港01:《【专访】艾威效力无线32年如坐监？自言有遗憾：成日咁谂就大镬》
文章为每日人物原创，侵权必究。
想看更多，请移步每日人物微信公号（ID:meirirenw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