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的画室呆了不到一周,大概也就是大年三十儿之前回来的。他们那儿的画室,教给学生画半身带手人物素描,不是摹着一张照片儿画,而是花钱请一个模特过来。
那日我刚刚到,一进门就瞧见六七个学生围着一个中年男人,拿了笔“刷刷刷”地给画纸的人上调子。待我坐定,一个年轻的老师高声道:“模特儿,你可以休息二十分钟。记住你现在这个动作啊!”
我看看中年男人,他慢慢站起来,摸出一部巴掌大掉漆的手机,小跑出去打电话了。等他打完电话回来,又坐下,我就隔着我的画板悄悄观察他:高高瘦瘦;皮肤泛黄,且皱;眼角下垂,上眼皮和眼袋都很明显——整个面部的表情是很漠然的;他的头发是三七分的,有几绺翘起来,他也并不去捋顺,发色黑却没有什么光泽。
再看他衣着:一件较长的深驼色仿灯芯绒的硬纤维大衣,袖口有比较干净的棕色人工毛;裤子是黑色的,裤腿有弯过的痕迹——冬天他是不可能露腿行走的,所以这痕迹应该是夏天留下来的,也就是说,这个人裤子不多。如果他非常穷的话,那么这很有可能是一条裤子洗了穿穿了洗,反反复复过来的。他穿了一双经典黑的皮鞋,挺亮,但是不是富人保养出来的锃亮。
看得出来,他并不富裕。
我不知道模特的工钱如何结算,我也不曾知道过。看了看身后的两开画板,上面有个中年男人的墨像——是那个央美的老师直接用铅笔和黑色水铅画在木板上的,是低着头的形象,漠然的表情,十分提不起精神气来。我把他和画像比较了几眼,就轻易辨出:是模特本人。
下午又上课。中年男人在开课大概十分钟后来到,提了一个小小的灰紫色布包,上面印着白色残缺的“朝阳区”还有什么“大药房”几个字。他的头发依旧是立着几绺。
学生们嘻嘻哈哈地聊着天,然后一个广东的学生彬彬有礼地请他坐下,然后给他看自己的智能机里面的照片——是他上午那个姿势的照片,他们需要画这个姿势一整天。也就是说,模特得摆这个姿势,半个小时一憩,一动不动摆一整天。
我想想都觉得特别累,可是中年男人却依然是那副漠然的表情。他手里握着一个矿泉水瓶,右胳膊搭在椅子背上,垂着眼皮,看着每天都“刷刷刷”地学生们,不说话也不笑,就那样坐着,坐着,坐着。
晚课他不来,晚上,学生们会画一些动画作品,用不着模特。
第二天还是基础课,中年男人又默默地来了画室。老师告诉他今天的姿势,然后叮嘱道:“不要动,尽量不要动。没事儿,您想办法坐着舒服就可以了。”他点点头,轻轻应了一声。
那个二十分钟的休息,他又是出去打电话,然后回来,拿一个塑料杯子灌了满满一杯我们的免费的矿泉水。
休息结束,他走回去,调整回刚才的坐姿。这会儿,我们的老师正在和几个广东深圳的学生讨论关于“动漫手办”的问题:
“听说那个公司又出了一款限量版,四比一的比例,不知道要价多少。”
“四比一的话,大概在一万多左右,盗版的可能是三千多。”一个女孩极有把握地说。
“盗版还要三千?”老师惊讶。
“是啊,除非你买那种迷你的,也就五十六十的喔。”一个胖胖的卷发男孩笑。
中年男人静静地听着,时而眨眨眼,理解着这些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生词。在他漠然的表情之下,我甚至觉得他脸周围的空气都是不流动的。
学生们爆发出一阵大笑,男人吸了吸鼻子,没说话。之前那个女孩扬声道:“模特,你可以休息了,我们画完了。”
老师笑着补充:“模特可以走了。”
男人踌躇一会,嗫嚅道:“钱……怎么领?”
老师说:“你去中传媒动画学院109办公室,就说是我们聘的模特,跟教务老师说清楚是日结算的。”
“哦……”他收拾收拾东西,走了。
我画完了,也走,下了楼发现他又在打电话,表情生动——只有这时候他才不是漠然的一个人,应该是在给家人打电话。他也知道有人来了,起步慢慢的走在那个小胡同里。我夹着一袋马克笔和画纸,听着他说的话,跟着走。
“……你叫瑶瑶别跟她姐姐逗闹……”
我想:他有两个女儿。
“啊对,那个人说今天是三十块钱!”
我忽然鼻子一酸。
“哦,哦,行,那你让老熊等等,你先做饭,我去领钱哈!”
我到了我的住处,上台阶,要进门的时候回头再看他。“好好,我就回去啊……”他说完,在经过我站的地方的时候挂了电话,把那个小手机揣回大衣兜里。
他的表情又恢复了漠然。
我看着那个我们的模特,那个每天可以领到三十块的中年男人,他就那样带着不流动的空气,走远了。 (作者 张辛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