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出生的张哲,身高165厘米,体重55公斤,皮肤雪白,背影单薄得像个女孩。这或许为他去深圳龙华公园穿女装拍短视频提供了先天优势。
但张哲对这场男扮女装的解释是“那段时间,感觉生活稳定了,要做点和爱好有关的事。”当时他在富士康做临时工,工期1个月。这对久居三和的人来说,的确算得上是稳定。
“三和”是深圳龙华区一个大型的人力资源市场集散地,这里的三和人力资源集团是深圳最早从事人力资源业务的企业之一,渐渐“三和”成了这里的代名词。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田丰和他的学生林凯玄今年出版的《岂不怀归:三和青年调查》中写道:“如果需要对三和做一个比较准确的界定,那就是低工资、低收入、低生活成本的流动人口聚居区。”
在三和,最潦倒的人丧失了社会属性,他们出卖手机、身份证乃至个人征信,被戏称为“三和大神”。而更多的,是像张哲这样的普通三和青年——时不时干日结、常年住在三和小旅馆30元一晚的床位上、通过三和的劳务中介进过富士康厂做临时工,也好几次尝试过另谋出路,想要彻底摆脱三和。
张哲在三和的出场很精彩,他在自己的社交网络上,用梦幻而粗糙的日本动漫JK少女制服、轻快的音乐伴奏、不断切换的公园景观,让人见到了三和这个疲于生计的底层流动社区的一抹亮色。
当我寻找到这位“女装大佬”,跟随他在国庆前后的三和穿梭了4天,发现经过近年来当地政府的好几轮治理疏导以后,像张哲一样的三和普通年轻人已经成为了主流。真正的三和大神已然销声匿迹,三和日渐恢复一个人才市场的功能和底色。
据深圳统计局公布数据显示,2019年深圳常住人口有1343.88万人,其中非户籍人口849.1万人,占比超63%,而常住人口平均年龄仅33岁。其中也不乏大量从全国各地农村涌入的90后、00后新生代农民工。
而张哲这样的三和青年,未来究竟何去何从?
三和人力资源集团周围都加装了护栏,实行封闭管理,刷身份证进入。 杨书源 摄
“女装大佬”
这场秘密行动始于6月25日深圳富士康厂的8人宿舍。那天是端午放假,张哲一件件穿上自己快递包裹里的女装行头,最后一步是戴上齐腰的长发,跑起来秀发漂浮在半空中,裙摆自然摇曳……
梦想的开端,是今年6月19日张哲在三和贴吧上对一个帖子的回答:618购物节,你买了些什么?“花100块钱,想变成女孩子(我是男的)本来想星期天出去游街作妖的,但是这速度估计到不了……”他说出了积蓄在心里的秘密。
张哲说在他潜水最久的社交网络B站上,男生打扮成女生出镜很常见,不少博主在粉丝涨到10万时也会出一个女装扮相作为粉丝福利,“看久了我的审美心态可能变了。”
他的女装,大多趋近日本动漫的女主角造型。他是从去年开始追动漫的,他发现动漫里的人物都特别美好,“温柔的就特别温柔,正直的就特别正直,这和现实世界很不一样。”
第一次易装的道具——粉色裙子加白色衬衫配上粉色领带,只花了43元,但是“粉色的超短裙连格子都印歪了,山寨得不能再山寨了”。假发22元,“有一种明显的工业纤维材料的感觉”。
换装是否成功?他打算拿平时很少说话的同宿舍工友做一个尝试。对方吓了一跳,问张哲“靓女是不是走错房间了?”
但在富士康的厂区终究放不开,拍不出好的女装照。他想到了龙华公园,这个公园距离三和不到1公里,是他知道的“最接近乐园”的地方。
张哲在龙华公园穿女装。杨书源 摄
“给大家整个女装。女装大佬定格这个夏天”,当天,张哲在公园的易装照片第一次在社交账号上亮相,一个醒目的九宫格,一张照片里头发遮住了半边的眉毛,另一张是手张开奔跑的背影……
第二次穿女装是在7月3日,一位B站上小有名气的旅拍博主峰哥找到了张哲,希望能够通过他,拍摄到真正的“三和底层生活”。张哲当时刚从一个“黑厂”脱身,身无分文。
没有钱购置新的装备了,上镜前唯一的改变就是去理发店修剪了假发刘海,理发师要价30元,这让张哲心疼不已。也正是那次,张哲的女装视频开始在社交网络流传。一周以后,就有记者慕名而来。
时隔一个月后的8月3日,他又跑到地摊去买了一件JK制服,这次的米色裙子格子更加整齐一些。用过的假发打结炸毛了,干脆扎了一个马尾掩盖凌乱。
最后一次穿女装,是因为我的到来。我刚开始加上他微信时,他有一些犹豫,推辞说:“我的假发已经报废了。”我原本以为他是希望我给他买一顶新的假发,但不到5分钟后,他又发来了在淘宝下单新假发的截图,并叮嘱卖家:“一定要顺丰发货。”
假发是在2天后到的,很仿真,他心情大好,又跑去距离三和最近的一家商场打折柜台的花车里重新购置了一条黑色的裙子。
依旧是在龙华公园取景,他似乎对这些摆了再摆的动作有些疲软了。那天晚上我和他在三和附近的麻辣烫店吃饭,一对情侣走进来,男生一直盯着他看,女友不高兴了,张哲赶紧冲那位女生解释:“没关系的,我是男生。”
张哲在龙华公园穿女装。杨书源 摄
“三和人”
其实张哲在几次高调女装表演后,已决定“隐退”,原因颇有“三和大神”遗风——前两年他在各个网络平台上欠贷款太多,害怕太过出名后债主闻风找上门来。他为我展示了自己的支付宝“花呗“额度,只有数百元,赫然提示,“用户信用较差”。
但其实一个人想要隐匿在三和,随后销声匿迹,绝非难事。
“你有没有把自己的身份证卖出去?有没有做过法人?”我问。他连忙摇头,这是他距离三和大神的“最后一点距离”。
龙华公园河边和树林的长椅上躺着、坐着零散的低头玩手机的人,好几个小时也不挪步一下。张哲悄悄和我说,这些人就是最后的“三和大神”,连30元一晚的小旅馆也住不起了,他们睡在三和附近会被执法人员驱赶,只能睡露天。
“上半夜你就是被蚊子叮得睡不着,下半夜就觉得冷。”张哲也在去年夏天“接近挂逼”时睡过一晚,几乎失眠。第二天赶紧找了日结工作把命续上。
张哲在三和的小旅馆向记者介绍自己的女装收藏。 杨书源 摄
张哲这次是在今年4月回三和的,刚来时眼前的一切让他惊诧,熙熙攘攘的人流消失了,街面上不少小人力资源中介都已经大门紧闭。各家街边的小旅馆在入住时核实身份信息也严得不行。“今年疫情上来以后,三和人大概少了三分之二,留下的真的都是想通过付出劳力,在这里有个立锥之地的。”张哲说。
在连接三和南北两边社区的主路三联路上,每隔几步路的小巷子入口都有一个城管的岗亭对出入人员24小时引导管理,及时疏散无事聚集人群。进入三和人力资源集团的必经之路四周已经围上了栏杆,刷身份证才能进入。
2年前的夏天,经过政府整治以后这里就呈现出不错的治安环境,但是四处依旧可见聚集在一起的三和人,各类配套的低端商业也依旧繁盛。
一天晚上,我和张哲走在一片三和的居民区。一条巷子里,两年前开着四五家小网吧,如今却找不到一块“上网”的招牌。以前总汇集着无所事事三和人的彩票店,也不见了踪影。
一个连锁的青年白领公寓进驻了那条巷子,公寓楼下来往住客中,很少有依赖三和寻找工作的,治理疏导后的三和,对于他们而言只是生活成本更低的选择。
张哲指着一个亮着灯的社区阅读室说,年前这里是这条巷子上最大的网吧。图书管理员说这里很少有人进来,“可能这里的居民还不太习惯进这样的地方。”
张哲在三和由网吧改建的图书室里看书。 杨书源 摄
三和日渐明晰的出路,也印证了田丰在书里对三和青年未来走向的分析“三和青年的生存之道依然是常规手段,没有滋生其他特殊产业和职业……他们就是社会可接受、可接触、可接近的人群,社会重新接纳他们是顺理成章的。”
张哲在三和的生物钟很乱,有时可能早早睡下了,凌晨2点又醒了,接着就一直打游戏到早上8点半,一个白天又睡过去了,“怎么睡得找?想起自己还欠着一屁股债……”
第二次和我见面,张哲向我宣布自己“搬家了”,其实就是把行李箱从2楼床铺搬到了6楼。因为他2楼那件有个舍友一连几晚都在做短工,作息昼夜颠倒。张哲早上9点多醒来在床上翻身,受到了他的责怪。
“我醒来了总不可能不翻身。”张哲嘀咕着向房东提出了换房。
尽管如此,张哲依旧是在细节之处对生活有追求的人。他住的旅馆的一楼是一家快餐厅,1荤2素只要10元,不少打工人都在这里解决,但是张哲从来不吃,因为“口味差,米也很差”。
第二次和张哲见面那天,深圳暴雨。“你知不知道哪里有卖正宗天堂伞的地方?价格贵一点也没关系。”他发微信问我。
张哲的手机经常更新换代,但都是二手手机。有钱时就购入一个好的,没钱时就把好的卖掉,换一个差点的,顺便套现几百元,这一系类操作在三和的手机店都可以完成。
张哲还有很多寻常意义上的“三和中人”不会有的爱好。比如,他喜欢看书,附近的购书中心是他时而会光顾的地方。他说自己喜欢看日本作家的书,就像是川端康成的《雪国》,清淡但有余味。
“那进工厂身边会买一两本书带着吗?”我问。
张哲第一次的答案是肯定的。只是到了第二天他又否认了。当我提起今年田丰新出版的三和青年调查,他立马表现出了兴趣,随即下单。
自从张哲的视频在网络上流传以后,总有人慕名来找他,这个夏天他总陪人在三和周边逛。他感概地写下“三和大神精神不应该只是带来鄙弃,应该还有反思。地上有一袋垃圾和100块钱,大神也会捡100块。每个人都会做出当前条件下的最优选择。只是一次次的让步中,最优解的上限也会逐渐下降。凝视深渊是为了更好地珍惜光明,观察堕落者是为了更好地生。”
逃学少年
或许按照正常轨迹,张哲的人生本应和三和没什么交集。
张哲从小在东莞长大,读的就是不少外来务工人群子女聚集的民办学校。“我们当时就是新莞人。”他挤牙膏似的挤出了这个名词。他说那里和深圳差不多,反正“都不是家”。
张哲中考超常发挥,进了重庆最好的高中之一重庆八中,重庆是他父亲的老家。在这个学校,一个年级900人,他排400多名,按照这个轨迹,考上一个重点大学有望。
但上到高二时,他父亲因病去世,张哲也说不上父亲得的是什么病。他只知道父亲是死在了工厂的宿舍里,工友们发现他三四天没上班,就去找他,等人被发现时,“整个样子已经不堪入目了”。工友还从父亲的枕头底下取出了300元,张哲想起自己每个月都没有缺过零花钱,都是父亲按月打给他的。
父亲去世后骨灰一直被寄存在东莞,直到2年后才送回重庆老家举办葬礼。张哲发现那场葬礼上包括母亲在内的亲人都没哭,只有自己在嚎啕大哭。
父亲去世那年,张哲开始逃学。2017年4月第一次逃学,母亲把他送回县里读书,2017年9月他第二次逃学,去了一个网吧做网管。
至此,张哲开始了打工人生。那年也是张哲在高中的同学高考那年,整个夏天QQ状态的更新几乎都是大家在晒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张哲在三和的床铺。 杨书源 摄
张哲把他们的QQ好友都删了。“我当时是真的后悔了,但是来不及了。”张哲唯一保留的,是和自己聊得很投缘的一位女生的微信。
为了纪念这段友情,他把自己在B站上的昵称取为“真水无香yz”,这个词汇原本的意思是一种平静的身体状态和高尚的心灵志趣,张哲觉得说的就是她。而“yz”则是他开始打工生涯后喜欢过的另一位女性的代称。
他扮女装的视频火了,那位女生主动在微信上和他聊天。她已经是国内一所政法大学大三学生,和张哲聊天的主题就是规劝,劝他参加成人高考。张哲觉得他们已经没太多意思了。
“我现在QQ好友列表里只剩下7个人,微信好友只有27个,其中一半都是在三和为了找工作加的中介。”张哲觉得在现实世界里,没有几个值得让他交付信任的人。
其实,张哲算不上有家不能回的人。至今张哲母亲还在为他缴纳着8000元的保险年费。今年疫情后,从事保险销售行业的母亲打算回湖南老家发展,她在老家湖南县城买下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张哲还没去过,“里面应该给我留了一个房间吧。”
张哲母亲其实也在网上看到了张哲易装的视频,电话追来呵斥了一句:“你穿得这样男不男女不女是做什么?赶紧去工厂打工去。”从此,母亲又不理他了。
就在几个月前,张哲欠下债务的网络平台催收人联系到了他母亲。他母亲就发微信来问他应该怎么处理。
张哲转了800元给母亲,这是他口袋里一半的积蓄,母亲收下了就没声音了。“债主都找上门了,她为什么不问问我过得好不好?”又过了几天,他还是决定把母亲微信也删掉了。
“提桶跑路”
在我找到张哲以前,他刚刚从一个“回血神厂”辞工,这是三和的专有名词,指快要钱财耗尽前去那些来钱快、待遇差无法久呆的工厂赚一笔快钱。
辞工后,他准备在三和休整一段时间了,因为他现在手边还有几个子儿(大概2000元),在三和能维持半个多月。
张哲对我说,在三和这两年最流行在一种说法“提桶跑路”。一个塑料提桶是他们进厂洗衣服的标配,所有的家当都放进了这个晃荡的桶里。他们提着桶,从一个厂迁徙到另一个厂,遇到难以忍受的工厂,就当场辞工离开,充斥着不安定感。
张哲没有提桶,他终究觉得提桶打工“不体面”。他无论去哪都会带着一个24寸白色行李箱。女装道具占据了他行李箱的一半,另半边放着少得可怜的生活用品:洗衣粉、两件洗得发黄的短袖……在三和能拿得出这样一个体面行李箱的人为数不多。
但他也一直在“提桶跑路”。遇到了黑厂,欠发工资的,他逃;宿舍里臭虫实在太多的,他逃。给电子零件打螺丝,手起泡了,实在忍不住还是逃。
他曾经跑去三和吧上提问:除了富士康,哪里还能找到这样工价高、生活条件好的良心工厂?提问下面出现了数百条评论,“提桶跑路”是高频词汇。
跑路时,如果只干了一两天,一分工钱也拿不到的风险很大,但张哲也不太计较。最匪夷所思的一次张哲因为征信办不了建行的借记卡,而这家工厂的工资只能发到这家的银行卡里。做工的第二天,他溜之大吉了。
张哲告诉我,自己曾经和一位在深圳打工的网友相约一起去找工作。最后他进去了,自己却落选了,因为这家厂要求“满23岁,或者有银行流水”。
但张哲喜欢在富士康厂上班,门槛不高,“只要过了体检就能去”。当时他在富士康做质检员,用显微镜检查机器零部件。但他似乎是掌握了一点诀窍,手脚很快,原本工作时间是早8点到晚8点,但张哲往往下午1点就干完了。
那次男扮女装后,他却不得不离开富士康。“我买的假发太便宜了,遮得眼睛发炎了。”张哲扮女装的第二天,眼周就起了疱疹,痛痒难耐,而他在厂里的工种偏偏又是用眼的。请假一天休息后,张哲的眼睛不见好转,线长忍不住发话了,车间里不能长期请假。张哲只能提前走。
这次辞工,副作用有点大。因为6月底他离开厂时只工作了24天,不满一个月,不能算是“自离”,只能按照旷工算。所以他需要间隔3个月才能再去富士康厂。
走时终归有些恼恨,毕竟富士康给临时工的福利算是最好的:宿舍有空调没臭虫、吃饭有补贴,每个工时有28元,食堂的伙食好到惊人。在张哲的理解里:“如果不算福利社保啥的,在那里做临时工,比做正式工还划算。”
其实张哲找工作时从来就不会过问“五险一金”,没人和他说过这些社会保障对他的未来究竟有什么用。
张哲在选购一把“正宗的天堂伞”。 杨书源 摄
暂别三和
在三和做临时工的日子动荡不安,张哲也不是没想过彻底和三和“斩断”。
去年张哲去东莞找母亲时,认识了洗脚房里一位30岁出头的女服务员。两人互相诉说经历,张哲不知为何对她产生了同情。他临走时给了她1000元小费,远超过了劳务费。
后来两人在网上聊得也很频繁。他看到她手机坏了,就把自己刚花了2600元买的新手机卖了,换了两个苹果旧款的手机。当时,他第一次产生了彻底离开三和的想法,因为“一旦真的恋爱起来了,必须要有稳定的收入和生活。”
他在东莞的工厂找了一份长期的普工,每月收入有近4000元。但就在他工作半年后,这位女服务员失联了。又过了一两个月,张哲实在熬不下去千篇一律的工厂生活,再度辞工回了三和。
其实,距离走出三和最近的一次,应该是在今年7月底。一位在上海从事金融行业叫龙哥的年轻人一直在线上和他联系,想请他去上海,要“帮他一把”。
龙哥的初步设想就是让张哲学学化妆,成为专业化妆师。张哲起先婉拒了,因为不想欠下这份人情,但对方还是坚持说:“你来,也是给我一次渡人的机会。”张哲被说动了,临走前他研究了一下东莞学化妆的培训班价格,不过1000多元,没有超过心理预期。
去上海那天,张哲误了飞机。他没有独自乘飞机的经验,以为提前1小时到达机场就行,这让张哲自责透了。
到了上海后,龙哥为张哲安排好住宿后就去上班了,叮嘱张哲去找一个信得过的化妆培训班,那天他给张哲微信转账了5000元,让他先把网贷还上一部分。张哲寻觅了一圈,发现只有一对一的化妆课程,但动辄上万。
他硬着头皮告诉龙哥,自己似乎对化妆也没有那么感兴趣,决定放弃。龙哥劝他可以学习些别的项目,比如短视频拍摄,张哲还是退缩了。
张哲核算了一下,这趟上海行衣食住行一共花了6000元。他对龙哥说,这些钱算是自己欠他的,有了钱就还。
龙哥说不必了,只要为他找10位没有目标的深圳打工者的微信就可以了,因为他想帮助更多人。张哲坚持要还钱,他临走前口袋里还有2000元,他留了500元做路费,剩下的都先还给了龙哥。
“我现在很少和他在线上聊天,感觉很羞愧。”张哲说。
但是第二次学化妆的机会很快就来了。张哲扮女装时找过家美甲店化妆时,嘴里念叨了一句“眼尾深色晕染,眼球打点亮片”,老板娘就问他对学化妆有没有兴趣。张哲又一次退缩了,“人生大事我也不敢立马答应,推辞说有工作了……”
现在,张哲打算在22岁生日时再进一次富士康。而现在因为6月那次做不满1个月就辞工,他还没从富士康“黑名单”上解冻。
有时张哲也有另一番打算,比如攒上万把块钱以后去学模具或者一项专门的技术,这样在用工市场上会有议价能力……
第二次和张哲见面时,他给了我一个包着蓝色包装的手机壳,说是“送我的礼物”。“我就是看你旧的手机壳裂了口子了。”张哲解释。
从这件事上,我认为张哲是一位非常擅长社交的人,我建议他去做销售员一类的工作。
他立马回绝了,理由有二:其一你去做一种商品的销售,他会培训你很久给你讲解这个商品的功能,时间成本也是成本。其二张哲一紧张就会结巴,他不想做经常和人打交道,还是喜欢和机器打交道。
张哲这种摇摆不定的工作困境,在田丰他们的调研中,也被描述成了三和边缘青年的普遍状态。“他们把自己视为被城市抛弃的人群,他们指责工厂、中介黑心实际上都是为脱离社会寻找足够有说服力的理由……放弃融入社会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学习能力下降。”
张哲在一家餐厅为自己补妆。 杨书源 摄
寻找张哲
张哲消失得毫无征兆,就在我和他约定去找工作的第二天一早。
他的微信头像迅速变成了一行白底黑字“好累,不想再活在‘真水无香’的人设里了,已全线退网,欠的钱会还,请稍等。”
我两三个小时内拨了他十多遍微信语音、十多遍电话,无人接听。我又跑去了那家小旅馆6楼,一位房客告诉我,他是今天早上八九点钟刚提着行李箱搬走。
此时,我已经十分确定,张哲在刻意躲避我的“追捕”。
忽然想起前一天晚上把他送回旅店时的提议:明天我陪着你在三和附近找找工作看吧?比如国庆期间需要增加临时店员的奶茶铺。
张哲当时勉强答应了下来。但说了一句:“觉得自己不适合那种和人打交道的工作。”
我还是决定留在旅馆那层的走廊上,试图寻找更多关于他的线索,却遇到了两名年轻人,他们和这层楼里大部分人看起来不同,短袖锃新,随身携带的牛皮双肩包也看起来十分体面,。
我上前询问才知道他们是来三和故地重游的,他们是15年前的三和人,后来在惠州找到固定工作后没有再回三和来了。
这次回来,是两人中一名叫王宏伟(化名)的人提议的,前一晚他们在深圳湾附近住了500多元的酒店,抱怨性价比太低。然而这个人均50元的标间两人也住得很不习惯,其中一位还得了湿疹。
2004年前后这两个高中好朋友前后脚辍学跟随老乡来了深圳。打工的第一站,是深圳的电子厂。“走,不干了,去三和!”当时只有十六七岁的王宏伟听得工友中有人大喊了一声,一群人纷纷辞工离厂。朦胧中他以为“三和”是另一个待遇不错的电子厂,就跟随着人流来到了这里。
不久王宏伟彻底迷恋上了三和自由懒散的空气。“在这里,你真的就是不想动弹。人就是躺久了,站起来也会觉得累的……”这时王宏伟最深切的感受。
出走三和的决定,是混迹在三和大半年后冒出的,因为王宏伟发现当时“几乎垮掉”的状态已经无法回老家见人了。
他跟着老乡去了惠州,在那里找到了一份在电子厂做玻璃镀膜工的工作。这是一个专业工种,如果王宏伟想要拿到全额的工资,就必须经过2个月的培训,这极度不符合三和人“做一休三”的生物钟。他好几次想扭头就走,但是他更加不想回到三和的循环里了,也就挺了过去。
“你真的想要走出三和,需要的就是不回头的决心,不再把它当成后路。”王宏伟记得当时在三和总有人说起“要出去”,但不久后又回来了。
王宏伟在惠州有了存款,他眼前的目标就是成为生产线的组长。但面对未来的10年,王宏伟也有自己的困境,他从没把自己会的玻璃镀膜当成一项通用技术。“我怎么可能在这里再干10年呢?我也考察过老家那个镇,开什么店都不行。回去务农,更加是不可能的……”王宏伟有些担心再这样下去,他又陷入了另一个“三和”。
还有的人,依旧“悬浮”在三和,比如江西人徐业(化名)。他是我在打听张哲时在旅馆后面的小吃店里遇见的。听说来意是“寻人”,他见怪不怪地回复了一句:这几年,三和都是家里人来寻人的。
徐业说自己是在10年前从“三和路人”变成土著的,当时他在一家有名的电子厂做人力资源的负责人,每天都会来三和挑选员工。后来工厂结构调整,徐业失业了,最落魄的日子他住进了三和。5年前他找到了出路,自己创业承包了一个工程队,在深圳各个演出场地搭建电子设备,但是他已经习惯了住在三和。
“走不走出三和,不在于你的身体在哪里,关键是你的心灵有没有走出困境。”徐业说自己这几年都没有放弃学习,他的枕边读物是《读者》。“这本杂志里面那些人生故事就是哲学。”小学毕业的徐业说话时底气十足,象征着他已经成了那个“走出三和的人”。
从深圳回去后的一天,我试探性地在和张哲微信对话里问了一句,你在哪里?他突然在傍晚忽然回复了,充斥着宣泄之情。他告诉我令他最不满的一点是我在国庆节想拉着他去找工作。“我在度假啊大哥!你就擅自把我的日程安排得满满的,那我还度不度假了?”张哲写到最后中断了,因为下午6点半他要上工了。
10月末的一天,张哲在B站上的状态忽然更新了,他说自己在东莞打工,工期15天,进去后才发现这是一个超级黑厂。
后来看到张哲在自己社交账号里留下过一段话 “潇然于女装化妆之间者,惟浪子也。而此地最适打工,余征途将自此开始……如果我是大学生就好了,天天穿女装去上课,或许,或许没有如果……”
田丰在书的最后写到“无论主动还是被动,三和青年的离去有三种可能:个人觉醒、底层社会生态链断裂、城市社区改造……职业教育、家庭的力量是解决三青年困境的出路。”在田丰的理解里,想要根本解决三和青年的问题,最好的办法其实是避免让更多农村青年流入这里,成为“三和青年”。
张哲去了东莞,但是没有人能够料定“女装大神”会永远就此在三和销声匿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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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作者:杨书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