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伟生于4月6日,逝于4月1日。
19年后,2020年的这个春天分外悲伤,人们还是没有将他遗忘,只要打开网络,总能看到网友的留言:81192,收到请返航,收到请返航……
今天,2020年4月6日,是王伟的52岁生日,如果他还在的话。
19年了,81192仍未返航。
2001年,19年前的那个4月6日,王伟的妻子,阮国琴独自一人为丈夫庆祝了33岁生日。
“最初想着是他成功跳伞了,应该会回来的。”
她早早准备了一份他盼望已久的生日礼物——光盘刻录机。
因为他说过,要把全家福刻成一张光盘,作为结婚10周年纪念送给她。(2002年8月为王伟与阮国琴结婚10周年)
王伟与妻子阮国琴
19年了,记忆无需刻录存在她心里,只是全家福无论如何再也凑不齐了。19年了,亿万人呼叫“81192”返航,而她仍是喊他“阿伟”,就像他从未离开。19年了,他是英雄,她是烈属。
1983年,他15岁,她14岁。
王伟和阮国琴是高中同学,阮国琴是文艺委员,王伟是有志少年。男孩坐在女孩前排,回头发现两人的文具盒竟然一模一样。起初,女孩自持疏远,男孩不知所措。直到有一天的历史课,女孩悄悄捅了捅男孩:“嗨,帮我挡着一下老师,我要做数学作业。”那整整一节课,历史老师眼中的男孩腰板挺拔,一动不动。
高中时期的王伟
1986年春天,他们高三,空军飞行学院(现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航空大学。战斗机飞行员全部由空军培训,培训结束后再分配到海军)来到学校招飞行员。王伟闻讯,心潮澎湃。学校说:“想当飞行员,必须征得家长同意。”父母说:“我们就你一个儿子,不去行不行。”阮国琴提笔:“是一名真正的男子汉,你就去蓝天翱翔吧!”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王伟当即敬了一个军礼:“报告老师,我已经是飞行员了!以后我将翱翔在蓝天,保卫祖国的神圣领空!”
王伟
那个通讯不便的年代,很多人走散在茫茫人海,也有很多人命中注定要在一起。
1987年除夕,阮国琴在商场上晚班。爆竹声响起的时候她骑车回家,忽觉有人尾随,脚下蹬得飞快,却听到身后人喊自己的名字,口吻中带着试探和期待。原来,王伟远远望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敢贸然上前,也不能再错过,就在门口等到了深夜。
很多年后,王伟在给阮国琴的情书中写道:
“我们是初恋,这是我们人生唯一的一次恋爱。初恋就像夜空中的月亮,太美丽、太纯洁。我们应该在70岁的时候还在一起看电视、听音乐,使我们的初恋延续终身。”
又过了许多年,51岁的阮国琴仍然能够清楚地回忆起这段话,但王伟永远停在了33岁。
王伟在北国飞,阮国琴在江南等。
2年,鲜少相见,留下100多封书信。1989年元旦,阮国琴像往常一样收信,信封拿在手里格外厚,信纸上的内容格外陌生。他在信中写,他新认识了一个女大学生,处处比她好。
他让她忘了自己:“你死心吧。”阮国琴不断地确认着他的笔迹,一遍又一遍……她在绝望中回信祝福,以为会是最后一封。
韶华倾负,阮国琴心灰意冷。直到王伟风尘仆仆地立在她的窗前,他后悔了。
王伟(右五)与战友们
他没有解释,郑重地递给她一封5位战友的联名信,信中交待了那封“分手信”的真相:那天,王伟所在的部队进行跳伞训练,一名学员不幸牺牲。
信很长,整整9页,信的末尾是5位战友的签名,签名上分别按上了5个鲜红的手印。
王伟在当时的日记中记录下自己懊悔
“第一不可忘国忧,第二不可负卿卿。”
王伟怕自己不能如期归,怕她会一直寻,因此编造出来的一个不存在的女大学生,无处话凄凉。
在王伟就读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航空大学流传着一个故事:在一位飞行员的毕业答辩上,到了压轴题,教官问道:“歼5战机(中国制造并装备空军的第一种高亚音速喷气战斗机)的机炮共载弹多少发?”
学员不假思索答:“256发。”但教员却严肃地告诉他——是257发,“如果最后机炮子弹告罄,而目标敌人仍然对祖国与人民有威胁,你和你的座机就是最后一发子弹。”
王伟归队后,阮国琴拍了一封电报给他:“即使你到天涯海角,我也跟你在一起。”他和她都想过最坏的结局,却还是一头扎进了命运的洪流。洪流拍打着大坝,一层层地漫过,决堤之后的痛苦,天崩地裂。
1991年7月,经过5年严格的训练,王伟终于成为一名歼击机飞行员。
两年半未见,原本应该是学成归来,与伊人花好月圆的时候,但阮国琴等来的只有王伟的毕业证和学位证。王伟被分配到海军航空兵训练基地,来不及回家就要前去报到。
再后来,他完成训练,又被分配到海南驻守,“毕业就结婚”的计划,一次次被迫推迟。
1991年8月14日,王伟在日记中写下的文字
抗战空军英雄汤卜生曾说:“对于我们来说,如果有可称为计划的东西的话,那大概就是为国牺牲吧。代表我们的诺言的,就是我们每个人都存有一张遗嘱。”
遗嘱,飞行员刚进学校就写了,一朝从戎,命不由己,何况儿女情长。
彼时,王伟曾为阮国琴写过一首歌,其中有一句:天涯的尽头是你期盼的等候/苦盼的人儿他何时归否?那盘磁带,阮国琴保留至今,“这是他留在这个世上的唯一的声音”。
1992年,是他们相爱的第7年,也是阮国琴等待的第7年,王伟用一条自己亲手做的子弹头项链为聘礼,求娶他的新娘。
王伟求婚时的子弹头项链
没有仪式、没有宾客、没有摇曳的婚纱、也没有金银手饰。或许,他们也曾在那一天俗套地说着海枯石烂、天长地久。
当时不知,会有一日,天地岁月皆食言。海军航空兵最特殊的地方在于目之所及海天一色,没有地标、没有参照物。头顶的天,空荡荡,脚下的海,茫茫一片。
婚后,阮国琴决定千里随军,在海南的大山椰林中安家。
王伟寄给妻子的照片
飞行员的妻子,时常抬头望着天,像一座导航塔,标记着丈夫回来的方向。2001年1月24日(正月初一),王伟兴冲冲地跑回家。
那天,美国军用侦察机前来侦察骚扰,王伟和战友高秉礼,奉命去和“老对手”周旋。“我们中国人过年,外国军用侦察机跑到我们家门口来探头探脑,我们一升空,他们就逃跑了!”
阮国琴至今记得丈夫当时的豪情和坚定。在那7天的春节假期里,王伟和战友一共两次起飞。
王伟与妻子阮国琴
2001年的3月31日,王伟落地回家,对妻子说:“明天还要战备值班,不能在家休息了。”当时部队上的纪律:第二天有值班任务的,头天晚上不能在家过夜。
2001年4月1日早上8时36分,战斗警报声骤然响起。一架美国EP-3E型侦察机非法侵入我国南海领空,距离海南岛仅仅70海里(110公里)。
王伟驾驶的歼-8Ⅱ战斗机在该侦察机附近进行正常监视和拦截。他选择用生命终结这场入侵。
美机左机翼外侧螺旋桨将王伟的尾翼打成碎片,王伟的战机迅速向海面坠落。几乎难以置信,长机赵宇收到了王伟镇定的报告声:
“飞机控制失灵。”王伟还在继续驾驶着已经完全失控的战机。1秒、2秒、3秒……战机在空中翻滚下坠,赵宇大声命令:“跳伞!”
但是,那天南海上空的火球里没有伞花。
晚上7点多,阮国琴像往常一样,为王伟泡一杯家乡的安吉白茶,只是左等右等不见丈夫的人影。她给团里打电话,战友王忠的含糊其辞让她不安。
更晚些时候,楼上的空勤家属杨颖来通知她说,空勤家属开会。没有去团里,而是到了卫生所。
领导们站在门前,没有其他人,来开会的家属只有她一个。在听到噩耗之前,她就已经双腿发软。王伟曾说,自己就是阮国琴手里的风筝,飞得再高再远,只要妻子不松手,不管飞到哪里,他都会回到她的身边。她一刻也不曾松手,但他却断了线。
韩愈的《祭十二郎文》云: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
厮守到天涯海角的两个人,不得已,又是天涯海角……
王伟与妻子阮国琴
在后来的14个昼夜里,我国出动舰艇13艘次、飞机115架次,交通部及广东、海南两省出动救生船、渔政船和其他机动船只1100余次,共计10万军民在南海全力搜救。
阮国琴被送进医院,枕边放着一本王伟飞行用的地图册,海南省那几页已经卷了边。
她总是急切地对来人讲:
“你看,王伟跳伞的附近有那么多的岛屿,他肯定是游到哪座小岛上去了,他一定能回来!”
阮国琴在医院
4月14日,最后确认王伟已经牺牲。
2001年4月26日,王伟的海祭仪式上,妻子阮国琴用他生前亲手种下三角梅编成花环,投入南海
老空军传说,飞行员坠机前的一秒会看到最忘不掉的画面,那一秒凝结了一辈子。
王伟的那一秒,该是湖州(王伟和阮国琴的故乡)绵密的江南烟雨。
浮生的悲欢不由自主,何敢卜他年的归期和团圆。
“春风重拂地,佳节倍思亲。”
王伟和阮国琴的儿子,名叫“王子”。
王伟与儿子王子,阮国琴摄
王伟走后,王子班上的小朋友都知道他有一个英雄爸爸,每当孩子们提起时,小王子都会摇摇小手说:“不提了,不提了,妈妈知道了会伤心的。”
王伟6岁的时候,曾为红军看病的外公给他讲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故事,他因此萌生了当飞行员的志愿。
父亲走的时候,王子也是6岁。
2013年王子以优异的高考成绩,被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工程大学录取。毕业后,正式进入海军某部基层部队工作,成为一名海军军官,像父亲一样。
王子成为一名海军军官
不谙世事的年纪,父亲曾经把他抱在怀里,看自己制作的飞机在航母上起飞的三维动画。
王伟手绘油画,名为《夙愿》画面中,一名飞行员驾驶舰载机从航母上起飞
11年后,辽宁舰正式交接服役;
19年后,有人悄悄将歼-20的模型放在王伟的墓前;
今年清明节,王伟墓前,有人送来歼-20的模型
19年后的3月5日,王伟的父母来到湖州飞英街道红十字会办公室,将一万元善款交到工作人员的手中,用于抗击新冠疫情。
2001年4月,王伟的父母惊闻噩耗,两天不吃不喝不睡,双双病倒
英雄的格局很大,听起来像传说。但传说正在世世代代的人们手中,变成现实。在变化的过程中,英雄的身影消逝在海天交界处。
王伟生于4月6日,逝于4月1日。
19年后,2020年的这个春天分外悲伤,人们还是没有将他遗忘,只要打开网络,总能看到网友的留言:
81192,收到请返航,收到请返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