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考资料:大盗燕子李三
这汤增祥是方圆左右有名的地痞下三儿,一肚子脏心烂肠子,人家背地里全叫他“狗骨头”。自从金兰爹死后,他就看上了金寡妇,总以收租敛税之名,到金寡妇家进行撩拨挑逗,企图奸污霸占。金寡妇起先忍气吞声,和他周旋,他最初是嬉皮笑脸,后来竟变得动手动脚,金寡妇无奈打了他一个嘴巴,用锅盖把他砍出家门,他从此怀恨,所以这时才给他主子韩伯轩出这歹毒主意。
坏人在暗里算计,好人在明处还不知。李三和金兰随着岁月流逝、马齿增长,由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到心心相印、相亲相爱。逢年过节,主家宴客之后,他俩便回家相会。金寡妇见他俩形影不离,如此亲爱,就常对他们说:“往后咱要攒点钱,买几件新衣裳,置点家什,给你俩办了喜事,我也就放心了。”
李三讲定每年工价是大洋十元,两身单棉衣服,金兰是每年七块大洋,两件单衣,就这点过活,他俩都省吃俭用,仔细积蓄起来,以便成家之用。他们稍一闲暇,就偷空耕种山坳那两亩薄地。门前有一小片水塘。只有夏日夜晚,乘月色满塘,他俩才能相依树畔。李三吹箫,金兰唱曲儿,那悠扬乐声,和着嘹亮歌喉,飘过村庄,飞向远谷。
那一年中秋佳节,明月高挂山巅,金兰那优美动听的歌声,伴着山上的松涛和山下的流水,飘过整个芦花峪
莲花峰啊好风光,
沙河水呀急流淌,
山再高来水再长,
不及你我恩爱长。
棵棵石榴树成行,
万朵红花放幽香,
树再高呀花再好,
不及你我情意长。
天上月儿圆又亮,
地上的情人要成双,
双双对对人常好,
不羡神仙慕鸳鸯。
这甜蜜缠绵的歌声传进庄稼小院,乡亲们就在瓜棚月下议论:“唉,三儿和兰儿,真是一条藤上结的苦瓜呀,两个人也该成亲了。”都盼望这男耕女织的一对情人,早成眷侣。
但这轻脆动听的歌声也越过高墙,飘进了“大眼贼儿”韩伯轩的庄园。这时,管家汤增祥和几个家人正忙着在院里抬供桌,往上摆新摘的瓜果梨桃、桂花糕、提浆月饼和几束鲜毛豆角儿。韩伯轩的大老婆正上香磕头叩拜月神,韩伯轩在小院里溜达。忽然他听到歌声,就悄悄问管家汤增祥是谁唱的,汤增祥从鼻子里哼一口长气说:“还有谁?金兰正跟李三吊膀子哩!您要是不及早下手,这块天鹅肉,可就让李三那个小瘌蛤蟆叼走了!听说哄嚷着他俩要成亲哩!”
韩伯轩听汤增祥如此一说,慌忙磕了两个头,便叫着管家进了会客书房。他问汤增祥说 “依你该怎么办?”
“依小人之见,先除了李三,方好把金兰弄到北京
“怎么个除法?”
“给他栽赃,说他偷了主家的金银财宝。
“好,就依着你的招儿办
次日,韩伯轩就写了一封密信,求他盟弟县保安团长张廷贵派兵协助他办理此事。汤增祥一早进了县城,来到鼓楼东县衙大院找到了张团长。张廷贵看罢信件,就说:
“小事一段,保准办成,让你主家放心就是了。”
就在八月十六的晚上,正当李三和金兰在水塘边小空场上,整理穿罢缯弓的经线,备上机织布之际,突然从四下拥上一群保安团丁;不容分说,就把李三与金兰抓住,扬言他俩合谋偷了主家的贵重财物。那时不过掌灯时分,村人喝罢面汤稀粥,正在门前或院内闲坐纳凉,听到这一阵呜哇喊叫,都跑来围观。汤增祥看乡人已到,便引一伙团丁,当 众在水塘边挖出一个包袱,打开一看,无非是一堆锡拉蜡扦、铜香炉、小孩的手镯、脚镯,还有十来块现洋而已。
因为赃物证人俱在,李三当即被押上一辆牛车,带进城里,下了大狱。金兰被带到韩家庄园,锁在前院书房,夜里便就被装上一辆花轱轳轿车,起旱路送往北京。
金寡妇因护着女儿,竟被管家汤增祥连踢数脚,疼得她在地上打滚,口鼻出血。不到黎明,就口吐白沫,双眼散瞳 ,一命归西。乡亲们虽是不平,也是敢怒而不敢言,私下都叹息,转眼间好端端的一户庄稼人家,就落得个家破人亡,女离子散。
那一夜李三被绑在牛车上,一路挣扎痛哭,大喊冤枉,他捶胸跺脚,对天盟誓,也是枉然。他的痛苦表情,只引得那些当差的团丁,哈哈大笑,拿他取乐儿。
他那宏大的喊声:“冤枉啊!我冤枉啊!”在空旷的山谷中回应一阵,便随着辚辚的车声消逝于远方了。
李三羁押半月后的一个深夜,他突然窜回芦花峪村中。原来县城大狱法警正押着若干犯人,在留守营维修行宫倒塌的石墙,当夜有人,传来信息,说是去年新贿选的曹锟大总统,任命吴佩孚大师为“讨逆军”总司令,与张作霖的奉军大战于榆关失利,西北军冯玉祥自古北口班师进京,曹锟下野,被幽禁于团城,国民军冯总司令命鹿锺麟将清逊帝仪驱逐出宫。这消息传到,简直炸了大营,保安团先哄嚷起来:
“冯玉祥都逼宫了,咱还在这儿修这鸟行宫做啥?”
“去他娘的,皇上算彻底完蛋啦!”
“别傻老婆等茶汉子,让奉军抄咱的后路吧!”李三在犯人中搬石垒堰,一听这些官兵先自慌了手脚,便趁天黑,躲在乾隆御题“小石城记”的巨石后面,得以逃脱。那时正值农历九月,树密草深,易于隐蔽,他沿着树丛枝障,踅回村来。
李三报仇心切,又惦记金兰,所以他进村来并不曾回到金寡妇家,更没见着房边左右的领居,就向韩伯轩的大门楼奔来。
韩家这时大门紧闭,他就转到后门,顺着那独扇小门,爬上墙头,跳进院里。李三知道这后院除马厩仓房以外,就住着几名外村的长工。可是他入狱这段时间,地面上比以前更不平靖,常有盗贼进宅偷窃、土匪掏家绑票和砸明伙的半夜抢劫。韩伯轩自那日得了金兰,借口怕土匪绑票,早已到北京躲着。临走时不放心家宅,还特意雇了几个外村膀大腰圆的粗壮汉子,充当护院看宅的打手。他们虽然分住在前后两院,可是开饭时都要到后院厨房来吃。李三进院时,正值他们在开晚饭。有一个护院打手,端着饭碗正在树底下吃他眼尖,看见有个黑影一晃,就喊起来:“有人进宅啦!”
他这一喊,护院打手急忙放下饭碗,一拥而上,四下堵截,把李三团团围住。李三不了解新发生的这一情况,毫无准备,寡不敌众,只好束手被擒。护院打手因为不认识李三,误以为是捉住了进宅的盗贼,便拳打脚踢,棍棒相加,差点把他打成肉酱。正在他们拉着李三要去见管家汤增祥时,幸好跑过来一个长工,凑上前仔细一看是李三,便向护院打手作揖求情,说他是一个苦人,原在这庄园里扛活打短,才把他放了。他被打得皮开肉绽,半死不活,哪还能走?那老长工把他背到自己屋里,放到蒿荐上,用香油合了鸡蛋清子,敷在哪伤口上,又给他喂粥喂饭,缓了两天,他才没有死掉。
到第三天后晌,李三才从昏迷中苏醒。老长工附在他脸前小声对他说:
“孩子!就着你还有这口气儿,快逃个活命吧!要是让狗骨头那小子看见你,不剥你一层皮,也得又把你送进大狱里去!”
就在那天深夜,老长工跟打更的说好,给他开了后门,放他走了。
他拄着棍子,一瘸一拐地回到金寡妇家。一进门看见那两间花岗石墙基的土坯房,黄蘼草的屋顶已经塌,锅台上那口七印锅已经拔走,盆勺碟碗、坛坛罐罐,打得稀烂,好好的一个美满家庭,转眼间便变成了一个破瓦寒窑般的凄凉。李三不由得蹲下来放声大哭。
他的哭声惊动了邻居,都披衣而起,以为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不知又出了什么大事。邻人们出来一看是被打得半瘫的李三,才忙着把他抬回家里,藏到盛柴草的小屋,让他猫着养伤。乡亲们日子艰难,大家给他凑口粮,掺点野菜、地梨儿,算是得以糊口,耐活着小命儿。幸好还有人上山给他采点草药,把它熬了喝了,敷了,一个月后,这年轻气盛的李三,终于把伤养好、恢复了身体。
老长工和恩养他的乡亲们都说:“咱这家乡虽说有真山真水儿。又有你的祖坟,可是那混帐却不容你在咱芦花峪存身立脚了。孩子,你只好远走高飞,才能逃出虎口,落条活命,省得不明不白,窝窝囊囊地白白死在他们手里!”
李三眼见得呆在家乡一没活路,二来性命难保,只得远走他乡。他给乡亲们磕个三个响头,连着九拜,挥泪说
“乡亲们都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李三是吃了百家粮,喝了百家水,用了百家药才有今天这条活命!我现在无以为报,只好辞别家乡,可是我日后不回来则己,一回来就是报仇,乡亲们重见我之日,必是我报仇之时!好,恩人们,再受我三跪九叩大礼一拜!”
就在这天夜里,他洒泪辞别乡亲,肩上挎一兜红粮饽饽,手里提一根防身棍棒,出了芦花峪小村,走了一段旱路 便逃进深山去了。
他一进山,便沿着燕山山脉行走。一路之上,绝少人烟,那一兜红粮饽饽吃罢,他只好捡些橡实松子野果充饥。为了防备出没山林的豺狼虎豹,夜里便爬到树上歇息。这虽躲过野兽伤身,可是凶猛的鹰鹫也不饶他。可怜李三无辜地过起原始人茹毛饮血、风餐露宿的生活了。
走了月余,有一天来到一个小村,向村民一打听,才知他已逃出省界,来到山西地面。李三这才放下心来。
山西全省那时由军阀阎锡山盘踞。花的是小洋钱,山西票,连铁道都修的是窄轨的。无论是直军、奉军、皖军、川军,还是国民军,谁到山西来也得重换火车。所以这“阎老西儿”统治得着实严格。李三来到这一新区,再也听不见对他的缉拿追捕之声,但埋藏在他胸膛里那颗报优雪恨之心,却与日俱增。为了这唯一的目的,他才踏下心思,重新建立生活。
他年轻力壮,不惜力气,什么活路没有干过?!在码头上当搬运工、在山里拉骆驼、在村里当泥瓦匠、在集镇卖青菜挑山柴,只要能糊口活命,他什么都干。
人吃饭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却绝不仅是为了吃饭。二十岁的青年李三,他觉着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活一天都是为了报仇,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终于经历了千辛万苦,走到了五台山,投奔到他万松寺师父石敢当当年的同道师弟法慧师父门下学艺。原来这法慧禅师有一年曾到盘山万松寺来朝拜过乾隆皇帝的和尚替身—智能法师的舍利塔,李三那时作为一个小和尚,不仅见过法慧禅师,而且还给他磕过师头。有这层关系,李三述说了师父死后,他不得已回村当长工的经过和悲惨遭遇。法慧师父见他师兄过世,遗下这一弟子,不但欣然收下,而且还想传授他绝招武艺。李三叩头在地,千恩万谢,只是绝口不提他要报仇之事。李三除帮助法慧挑水、砍柴、种庙地之外,每天都刻苦演习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拐子、流星、九节连环鞭之类。转眼一两年的工夫,十八般武艺,他已样样娴熟精通。特别是因他自小在山区长大,幼年爬山越岭,攀登悬崖峭壁,就如履平地,法慧禅师又教他燕子三超水的绝技,使他真是如虎添翼,能人所不能。这燕子三超水,传说神奇,在地面可垂直上窜下跳,在水面可贴水皮儿跳跃前进,宛若燕子水疾飞。因此 他才在师兄弟间赢得了“燕子”李三的绰号。
他在五台山法慧禅寺一住三年。三年中他白天勤学苦练,夜里却冥想苦思金兰,他惦念她不知被劫到何处,是死是活,现时又在何处?每当这时他就恨得咬牙切齿,心焦如焚,恨不得插上双翅飞回家乡,闯进“积阴堂”,杀了韩伯轩,汤增祥,才解他心头之恨。
到这年春节,二十三岁血气方刚的“燕子”李三,拜罢师父,辞别师兄弟,离别禅院下山。忽一日来到平型关,见那繁峙县与灵丘县之间,大片土地龟裂荒芜,籽粒无收。关下通衢大道之上,逃难人群不绝于途,店铺倒闭,集上不仅有农民鬻儿卖女,还开了人市。这“阎老西儿”的山西地面,连年荒旱,庄稼歉收,又加苛捐杂税,民不聊生。他穿过人市,见一个个席筒,沿街摆了两溜,一头贴墙,一头俱都露出两只女人小脚。原来这是专门卖姑娘媳妇的地方,讲明不能看脸,只能看脚。那时山西极为讲究三寸金莲,大脚婆娘尚不时兴。赶这种人市的多是外县穷人,半生光棍,好容易积攒一点体己,把来买房媳妇,无奈不准看脸,有如隔山买牛,既不知丑俊,亦不知年龄,完全凭着运气。李三穿街而过,正看见一个年在三十开外的退伍老兵,从怀中掏出几元大洋,想买一个媳妇捎回家去,跟他过活。他选来选去,选了一个穿红色绣花小鞋的女人,他见这双小脚裹得瘦小,周正,想必这席筒里的婆娘也定是一个俏丽之人,谁想买定打开一看,原是一个年近六十的老媪了。那大兵刚想发急驾娘,仔细一看,却双腿跪下放声大哭起来,连声呼喊娘啊!原来是您老人家!怎落得这般光景!”那老媪抱着亲儿,痛哭失声,数数叨叨说道:“娘的儿呀,自你被抓了壮丁,娘就乞讨为生,如今这大旱荒年,还能上哪里乞讨?只好卖了自身,图个活命,等着孩儿还家,呜呜呜…
这久别重逢的娘儿俩在人市上抱头痛哭,惹得集上无人不悲泣。李三看了这幕人生惨剧,泪花飞溅,赶紧过市,不敢再看。他在五台山上修行三年,真仿佛是佛门出世,不知世上人间烟火艰难了。见此情景,由不得更想起他日夜思念的金兰,不知她落到哪般光景,是人抑或作鬼。于是他回家之心更切,丝毫不敢耽搁。他穿过驿马岭、浮图峪、紫荆关,过拒马河,走房山、顺义、平谷,才回到家乡。一路上遇有官衙捕快关卡地面,他晓宿夜行,僻野荒乡,他就日夜兼程。他下五台山时,是乍暖还寒初春,至故乡深山芦花峪时,已是百花盛开的春浅夏深之日了。
那日,他捱到黄昏才敢进村。来到旧宅附近,串了几家乡亲,才得知他离别家乡这三年间,也是连年荒旱,有许多人已挑挑担担,出马兰关到关外逃荒去了。乡亲们见他回来,看他又长高一节,出落得虎背熊腰,魁梧沉毅,都为他高兴。但他一打听金兰下落,大家全都低头叹气,缄默不语,只是劝他出外谋生,死了这条心,不必拿着鸡蛋硬往石头上碰,说些息事宁人的处世话语劝解他罢了。
李三看到这些韩家佃户人家,个个脸带菜色,柔荏瘦弱。提起韩伯轩,全亚赛避猫鼠儿一般骇怕,他只是面露微笑,听他们劝慰,不跟他们争论。闲话喝茶,坐到掌灯之后,约摸天近子时,他起身作揖,向乡亲告辞。两眼含泪,说他今生不会活着回来,只有下世再见,乡亲们待他的好处,他终身不忘,只有来世变犬马,结草衔环才能报答。
他出得庄稼院儿,来到村街。街上寂寥。月亮虽然尚未出来,但繁星满天,银河明亮。李三躲进路边树障,让那丛繁枝遮住身影,猫腰行走。不一时来到韩伯轩庄园宅门楼下,迅速解开包袱,换上那套黑色紧身练功服,又把那五尺黑布做成的包头眼罩,戴到脸上,将脑袋脖颈严严实实包住便离开门楼,沿高墙逡巡一会儿,即轻身一跳,窜上墙头然后穿房越脊,如履平地,不一会,来到东跨院,跳进院来, 隐在树后。
这时,管家汤增祥从上房出来,踱着方步,进了月亮门,来到自己下处。他把手中拿着的帐本,放在窗台上,取钥匙开锁。就在他开门之后转身拿窗台上的帐本之际,李三一矮身形,便钻入屋内。
汤增祥毫未觉察,他进门点灯,把门上栓。这是一明两暗的北屋,陈设也算讲究。西间是他的卧房。一架铜床,放在暖阁之中,垂着蚊帐。他把帐本扔在东间帐桌之上,就端灯走到西间。连打两个哈欠,伸个懒腰准备上床睡觉。他刚一掀开帐子,只听嗖的一声,从里跳出燕子李三,他手执首,一把抓住汤增祥的衣领,使劲晃动一阵,才压低声音说:
“汤增祥!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汤增祥对这意想不到的邂逅,毫无准备,他睁眼看到是
一个黑衣黑面之人,以为是土匪绑票的潜进内宅,刚要喊人,就被李三把他的脖子掐住,怒斥道:“你敢喊人?我立刻就宰了你!”
汤增祥吓得双腿下跪,连连磕头,忙央求着说:“‘当三儿①的大爷!我是奴辈,饶了我吧!老爷在后院北屋上房呢!您老绑着他走,他称落儿,我给三爷带路领道儿!只求饶我这条狗命…”
李三见了仇人,分外眼红。又见这狗奴才五体投地,磕头如捣蒜,口称三爷,把他强认为是打家劫舍、绑票的土匪,更是气得七窍生烟,他的眼睛瞪得亚赛铜铃,掐住汤增祥的脖颈,瓮声低气地又重说了一句:
“汤增祥!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李三说罢,一时情急,早把他进庄时要隐姓藏身的打算忘到九霄云外,大手一把捋下那块黑色眼罩,露出他那平头,紫檀木色的长方脸,双眼圆睁,满面怒容。汤增祥一看站在眼前的强人是李三,早已吓得三魂出窍,匍匐在地。“四年前,是不是你栽赃陷害于我?”“是,是。”
“那一天,八月十六,刚过中秋节,是不是你带人把金兰抢走的?”
“是,是,当初这下三烂的事儿,全是我干的,我不是
①河北省地区,有许多地方称土匪绑票的人为“当三儿的”。当面则称“三爷”,此处恰与李三巧合。
人生父母养的,”汤增祥说着就连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子。 “告诉我,如今金兰她在哪儿?”
“饶了小的,小的真是不知道。”
“胡说!你怎能不知道?你要不说,我就攮死你。
汤增祥怕说出实话,自己担沉重,恐更惹李三恼怒,便想硬撑着熬过去,嘴硬地说:
“小爷,就是杀了我,我也不知道哇!”
李三气得一把从地上把汤增祥抓起来,举起匕首就要刺他的喉咙,他才吓得魂飞魄散、面如土色,连说:
“我说,我说!老爷那天夜晚让我拆散你俩,把你绑进县衙,就把金兰绑进大院,怕太太知道争风吃醋,不依不饶,当夜就用轿车把她拉走了…”
“快说,把她拉到哪儿去了?”
“拉到北京打磨厂老爷开的山货庄,想让她当一个外家,作个姨太太,可是金兰说什么也不干,总是寻死觅活的,她把老爷的脸挠了个花瓜样儿,还拿脑袋往老爷的裤裆里撞。撞得老爷肿得棒槌粗,登时就疼得晕死过去了。等拿糟纸把他熏过来,他一生气,又怕人财两空,就把金兰捆上卖了!”
李三一听两耳发炸,跺着脚急问:
“卖了?卖到哪儿去了?”
“听说卖到土窑子做工去了!”
“就是土窑子。”
“哎呀!”李三眼睛一黑,几乎晕倒,“卖到哪个土窑子做工了了?”
“这回我可真的不知道了,我说的全是实话,没有半点虚假。”
其实这狗腿子汤增祥说的最后这几句话,全是虚假之言。金兰被捆到北京,一路是他押车,他还冲着金兰说许多污言秽语,动手动腿的进行猥亵,如果不是金兰性子节烈,拼命以头撞击车篷,企图跳出车外,被车轧死,早让这狗腿子顺手牵羊捡了便宜。再一说,在北京打磨厂山货店那些日子,也是他汤增祥亲手把她关在后院,劝吃劝喝,威逼利诱的。金兰坚贞不从,以致把韩伯轩撞个半死,都是他亲眼所见,特别是把金兰卖到青楼,还是他谄媚献计献策,由他一手办成的呢!他为此还得了一笔丧尽天良的赏钱。现在李三追问金兰下落,他实在不敢再说了,便骂誓说:
“李三小爷,要是你日后访查出来有半点虚假,让我当八辈王八,爬着走!”
李三一听金兰被卖进青楼,气得嘴唇打颤,浑身哆嗦,哪还顾得听汤增祥赌咒骂誓,他紧咬牙齿,狠狠说道:
“好哇!你们吃人连骨头都不吐,今天就要你血债血还!”说罢,从背后腰间抽出一把揿猪钢刀,手举刀落,一刀结束了汤增祥这个作恶多端、佃户恨之入骨的管家狗命。
李三杀人杀红了眼,他一不作二不休,立刻转身,出了管家屋门,窜出东跨院月亮门,贴着墙边阴影,朝前院上房奔去。
夜深院静,寂无人声。李三轻脚来至廊下,顺着回廊,走至上房窗根。上房五间连脊,中间为堂屋,可穿堂屋通至后院,两头为套间。他见堂屋东侧头间屋里还有灯光闪烁,他猫腰低头,轻轻走到窗下,用手指沾点唾沫,往窗纸上桶个小洞,向里窥看。他看见老地主韩伯轩正在隔扇旁边的一张大理石镶面的紫檀木桌上数钱。桌上已摆了好几摞银元和钞票,他一边数,一边吹吹、敲敲,试试哪个银元是哑板儿。李三见此仇人,更是怒火中烧。他以匕首拨门,门“呀”的一声开了,他跳进门去,返身把门拴上。韩伯轩听见响声,猛一抬头,见是李三站在门口,不由吓得目瞪口呆。但这韩伯轩是有名的老奸巨猾之人,他稍一镇静,马上面露笑容,着黑板牙说道:
“啊这不是李三吗?几年不见你,你深更半夜的入宅干什么来呀?”
李三气愤地说:“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进宅,我是找你来要人的!”
韩伯轩奸笑着说:“老弟!我怎么会该你的人呀?”他一边答话,一边暗中用脚踩他桌底下拴在脚蹬上的一根线绳。这是一个暗号。这根线绳暗中通向西跨院他的打手住的一处房间。原来这绳索的一端,系着一串马铃,就悬在打手墙上的一个支架上。这是韩伯轩处心积虑想出的一个办法,遇到紧急情况,他就踩绳索摇铃呼救。
李三哪里知道韩伯轩脸上带笑,心里藏刀,脚下正在踩线拉铃?他故意用奉迎的笑脸和李三搭讪,无非是消磨时间,等待打手来临擒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