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额图笑道:“恭贺兄弟,得了这样一柄宝剑,鳌拜家中的宝物,自以此剑为首。”韦小宝甚是喜欢,道:“大哥,你若是要,我让给你好了。”索额图连连摇手,道:“你哥哥出身是武官,以后做文官,不做武官啦。这柄宝剑,还是兄弟拿着去玩儿的好。”韦小宝将匕首插回剑鞘,系在衣带之上。索额图笑道:“兄弟,这剑很短,还是放在靴桶子里好啦,免得入宫时给人看见。”要知清宫的规矩,若非一等侍卫,入宫时不许携带武器。韦小宝道:“是!”将匕首收入靴中。
他得了这柄匕首,其他宝物再也不放在眼里,过了一会,忍不住又将匕首拔了出来,再在墙壁上取下一根铁矛,擦的一声,又将铁矛斩为两截。他是小孩子心性,初得宝剑,见到鳌拜各种各样物品,顺手挥去,无不应手而破。他用匕首之尖在檀木桌面上画了只乌龟,刚刚画完,拍的一声响,一只檀木乌龟从桌面上掉了下来,桌子正中却空了一个乌龟形的空洞。
索额图却在用心查点鳌拜宝藏中心的其他物事。只见珍宝堆中有件银光闪闪的衣服,提了起来,入手却是甚轻,衣质更是甚为柔软,非丝非毛,不知是何物事所织。他一意要讨好小宝,说道:“兄弟,这件衣服穿在身上一定很暖,你除下外衣,穿了去吧。”韦小宝道:“这又是什么宝贝了?”索额图道:“我也识他不得,你穿上吧!”韦小宝道:“我穿着太大。”索额图道:“衣服软得很,稍为大一些,打一个褶就不打紧了。”韦小宝接了过来,觉得这衫子甚是轻软,他去年求母亲做件丝棉袄,母亲张罗几天,没筹到钱,终于没做成,这件衣衫可比丝棉袄好得多了,心想:“好,将来我穿回扬州,去给娘瞧瞧。”于是除下外衫,将这件衣衫穿了,再将外衣罩在上面,那衣衫尺寸大了些,好在又软又薄,袖子一卷,也没什么不便。
索额图清理了鳌拜的宝藏,命手下人进来,看了鳌拜家财的初步清单,不由得伸了伸舌头,说道:“鳌拜这厮倒真会搜刮,他家财此我所料想的多了一倍还不止。”他挥手命下属出去,对韦小宝道:“兄弟,他们汉人常言说道:‘千里为官只为财。’这一次皇恩浩荡,皇上派了咱哥儿俩这个差使,原是挑咱们发一笔横财来着。这张清单吗,待会我得去修改修改。二百多万面银子,你说该报多少才是?”韦小宝道:“那我可不懂了,一切凭大哥作主便是。”
索额图笑了笑:道:“单子上开列的,一共是二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八两。那个零头仍是照旧,咱们给抹去个‘一’字,戏法一变,变成一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八两。那个‘一’字呢,咱哥儿俩就二一添作五如何?”韦小宝吃了一惊,道:“你……你说………”索额图笑道:“兄弟嫌不够么?”韦小宝道:“不,不!我……我是不大明白。”索额图道:“我说把那一百万两银子,咱哥儿俩拿来平分了,每个人五十万两。兄弟若是嫌少,咱们再计议计议。”韦小宝脸色都变了,他在扬州妓院中之时,手边只须有五六两银子,便如是发了横财一般,在皇宫之中和人赌钱,进出大了,那也只是几百两银子的事,突然听到一分便分到五十万两,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索额图适才不住将珍宝塞在他的手里,原是要堵住他的嘴,要他在皇帝面前不提鳌拜财产的真相。须知皇上对他极是信任,只要他稍露口风,不但自己吞下的赃欵要尽数吐出,断送了一生全程,势必还落个大大的罪名。他见韦小宝脸色有异,忙道:“兄弟要怎么办,我都听你的主意便是。”韦小宝舒了口气、道:“我说过一切凭大哥作主的。只是分给我五十万两银子,未免太……太多了。”
索额图如释重负,哈哈大笑,道:“不多,不多,一点儿不多。这样吧,这里所有办事的人,大家都得有些好处,做哥哥的五十万而银子之中,拿五万两出来,给底下人大家分分,兄弟也拿五万两出来,宫里的妃子,管子太监他们面上,每个人都有点甜头。这样一来,就谁也没闲话说了。”韦小宝愁道:“好是好。我可不知怎样分法。”索额图道:“这些事情,由做哥哥的一手包办便是,包管你面面俱到,谁也得罪不了,人人都会说桂公公年纪轻轻,办事可真够朋友。钱是拿来使的,你我今后一帆风顺,依靠旁人的地方可多着呢。”韦小宝道:“是,是!”索额图又道:“这五十万两银子呢,鳌拜家里也没这么多现钱,咱们尽快变卖他的产业,一切做得乾手净脚,别让人拿住了把柄。兄弟你在宫里,这许多金元宝、银元宝也没地方存放,是不是?”韦小宝陡然间发了五十万两横财,一时头晕脑胀,不知如何是好,不论索额图说什么,他都只有回答:“是,是!”索额图笑道:“过得几天,我叫几家金铺打了金票银票,都是一百两一张,五十两一张的。兄弟放在身边,什么时候要使,到金铺去兑成金银便是,又方便又稳妥。除非有人来摸你的口袋,否则谁也不知你兄弟小小年纪,竟是咱们北京城里的一位大富豪呢,哈哈,哈哈!”韦小宝跟着他打了几个哈哈,心想:“真的我有了四十五万两银子?真的是四十五万两?”
他心想:“我有了四十五万两银子,怎样花法?大吃大喝用不了多少银子,他妈的天天吃蹄膀、红烧全鸡,一生一世也吃不完这四十五万两银子。辣块妈妈的,老子到扬州去开十家妓院,家家比丽春院漂亮十倍。”要知韦小宝自幼“心怀大志”,将来发达之后,要开一家比丽春院更大更豪华的妓院,扬眉吐气,莫此为甚。他和丽春院的老鸨吵架,往往便说:“辣块妈妈的,你有一家丽春院有什么了不起?老子大了发了财,在你对面开一家丽夏院,一家丽秋院再开一家丽冬院,抢光你的生意。嫖客一个也不上门,教你喝西北风。”想到妓院一开便是十家,手面之濶,扬州人士无不刮目相看,不由得心花怒放。
索额图那猜得到他心中的大计,说道:“兄弟,皇太后和皇上吩咐了要这两部佛经,咱们这就先给送了去。鳌拜的财产,慢慢清点不迟。”韦小宝点头称是。索额图当下取过两块锦缎,将两部佛经包好了,一人捧了一部,来到皇宫去见康熙。康熙见他们办妥了太后交下来的差事,甚是欣喜,便叫韦小宝捧了跟在身后,亲自到太后宫中。索额图不能入宫,告退后又去清理鳖拜的家产。
康熙在路上问道:“鳌拜这厮家里有多少财产?”韦小宝道:“索大人初步查点,他说一共有一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八两银子。”他将这个数字说成是索额图点出来的,将来万一给皇帝查明真相,也好有个推委抵赖的余地。韦小宝旁的不会,这种营私舞弊,偷鸡摸狗的勾当,原是他的拿手好戏。他五岁那一年上,一个妓女给他五文钱,叫他到街上买几个桃子,他落下一文买糖吃了,用四文钱买了桃子交给那个妓女,那妓女居然并未发觉,还赏了他一个桃子。在韦小宝看来,银钱过手而沾些油水,原是天经地义之事,只不过若是给人查到,却总得有些理由来胡赖一番。
康熙哼了一声,道:“这混蛋。搜到了这许多民脂民膏。一百三十几万两,可了不起。”韦小宝心下暗喜:“还有个‘一’字给二一添作五了。”说话之间,已到了太后宫里。
太后听说两部经书均已取到,脸上登时现出喜色,伸手从儿子手中接了过来,打开锦缎,见到书函后更是笑容满面,说道:“小桂子,你办事可能干得很哪!”韦小宝跪下请安,道:“那是托赖太后和皇上的洪福。”太后向着身边一个小宫女道:“蕊初,你带小桂子到后边屋里,拿些好吃的蜜饯果子赏给他吃。”那名叫蕊初的小宫女约摸十三四岁年纪,容貌甚是秀丽,微笑着应道:“是!”韦小宝又请安道:“谢太后赏,谢太后赏。”康熙道:“小桂子,你吃完果子,自行回去吧,我在这里陪太后用晚饭,不用你侍候啦。”
韦小宝答应了,跟着蕊初走进内堂,来到一间小小的厢房之中。蕊初打开一具纱橱的门,只见橱中放了几十种糕饼糖果,笑道:“你叫小桂子,先吃些桂花松子糖吧。”说着取出一盒松子糖来,松子香和桂花香混在一起,闻着极是受用。小桂子笑道:“姊姊也吃些。”蕊初道:“太后赏给你吃的,又没赏给我吃,咱们做奴才的怎能偷食?”韦小宝笑道:“悄悄吃些,又没人瞧见,打什么紧?”蕊初脸上一红,摇了摇头,微笑道:“我不吃。”
韦小宝道:“我一个人吃,你站着旁边瞧着,可不成话。”蕊初微笑道:“这是你的福气。我是服侍太后的,连皇上也不服侍,今日却来服侍你吃糖果糕饼。”韦小宝见她巧笑嫣然,也笑道:“我是服侍皇上的,也来服侍你吃些糖果糕饼,那就两不吃亏。”蕊初格的一笑,随即伸手按住了嘴巴,微笑道:“快些吃罢,太后若知道我跟你在这里说笑话,可要生气呢。”
韦小宝在扬州之时,丽春院中莺莺燕燕,见来见去的都是女人,进了皇宫之后,今日还是第一次和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作伴,心下灵机一动,道:“这样吧!我把糖果糕饼拿了回去,你服侍完太后之后,便出来和我一起吃。”蕊初脸上又是微微一红,道:“不成的,等我服侍完太后,已是深夜了。”韦小宝道:“深夜有什么打紧?你在哪里等我?”
蕊初她在太后身畔,其余宫女都此地年纪大,平时说话并不投机,眼见韦小宝一定要伴她吃糖果,其意甚诚,不禁有些心动。韦小宝道:“在外边的花园里好不好?半夜三更的,没有人知道。”蕊初犹豫着点了点头。韦小宝大喜,道:“好,一言为定。快给我蜜饯果儿,你尽拣自己爱吃的多拿些。”蕊初微笑道:“又不是我一个儿吃,你自己爱吃什么?”韦小宝道:“姊姊爱吃什么,我都爱吃。”他一张嘴很甜,说得蕊初十分欢喜,当下拣了十几种蜜饯果子和糖包糕饼,装在一只纸盒之中,韦小宝低声道:“今晚三更,在花园的亭子里等你。”蕊初点了点头,低声道:“可要小心了。”韦小宝道:“你也小心。”
他拿了纸盒,兴匁红的回到住处。他年纪尚小,还不懂男女情爱之事,本来和假装小玄子的皇帝玩得极为有兴,真相揭露之后,再也不能跟他玩了。这几日在皇宫之中,人人对他大为奉承,虽觉得意,却无玩耍之乐。此刻约了一个小宫女半夜中相会,好玩之中带着三分危险,觉得最是有趣不过。
海老公问起今日做了甚事,韦小宝将到鳌拜家中抄家之事说了,至于吞没珍宝、金银、匕首等事,自然绝口不提,最后道:“公公,太后命我到鳖拜家里拿两部‘四十二章经’,那两部经书便和太后桌上的一模一样……”海老公突然站起,说道:“鳌拜家里也有两部‘四十二章经’?”韦小宝道:“是啊。是太后和皇上吩咐去取的,否则的话,我拿来给了你,别人也未必知道。”海老公脸色阴沉,哼了一声,道:“很好,很好!”
待会厨房中送了饭来,海老公只吃了小半碗便不吃了,翻着一双无神的白眼,仰起了头只是想心事。韦小宝吃完饭,心想我先睡一会,到三更时分再去和那小宫女说话玩儿,见海老公呆呆的坐着不动,便和衣上床而睡。他既有心事,便睡得不沉,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会,悄悄起身,生怕惊醒了海老公,慢慢一步步的蹑足而出,走到门边,轻轻拨开了门闩,再轻轻打开了一扇门,突然间海老公说道:“水桂子,你到那里去?”韦小宝大吃一惊,说道:“我……我小便去。”海老公道:“干么不在房里小便?”韦小宝道:“我睡不着,到花园里走走。”生怕海老公阻事,也不多说,拔步往外便走,左足刚踏出一步,只觉后领一紧,已给海老公抓住提了回来。
韦小宝“啊”的一声,尖叫了出来,心中当下便有个念头:“糟糕,糟糕,老乌龟知道我要去见那个小姑娘,他不许我去。”念头还未转完,已给海老公摔在床上。韦小宝笑道:“公公,你跟我闹着玩么?好几天没教我功夫了,这一抓是什么招式?”海老公哼了一声,道:“这叫做‘瓮中捉鳖’,手到擒来。鳖便是甲鱼,捉你这只小甲鱼。”韦小宝心道:“老甲鱼捉小甲鱼!”可是他毕竟不敢说出口来,眼珠骨溜溜的乱转,寻思个脱身之计。他那一盒蜜饯糕饼一直揣在怀中,给海老公这么重重一摔,纸盒受压,只怕许多糕点已给压得扁了。
海老公坐在他床沿之上,轻轻的道:“你胆大心细,聪明伶俐,学武虽然不肯踏实,总也算得是可造之材,可惜啊可惜。”韦小宝笑道:“公公,可惜什么?”海老公不答,只是叹了口气,过了半晌,又道:“你的京片子学得也差不多了。八个月之前,若是你就会说这样的腔调,倒也不容易发觉。”韦小宝大吃一惊,霎时之间全身汗毛直竖,忍不住身子发抖,牙关轻轻相击,强笑道:“公公,你……你今天晚上说的话真是奇怪。”
海老公又叹了口气,道:“孩子,你今年几岁啦?”韦小宝听他语气甚和,惊惧渐减,道:“我……我是十四岁吧。”海老公道:“十三岁就十三岁,十四岁就十四岁,为什么是‘十四岁吧?’”韦小宝道:“我妈妈也记不大清楚,我自己可不知道。”这句话倒是真话,他妈妈胡里胡涂,小宝到底是几岁,也说不大准。
海老公点了点头,咳嗽了几声,道:“我当年练功夫,练得走了火,惹上了这咳嗽的毛病,越咳越厉害,近年来自己知道是不大成的了。”韦小宝道:“我……我觉得你近来……近来咳得好了些。”海老公摇头道:“好什么?一点也没有好。我胸口痛得很,只是没跟你说,你不知道罢了。”韦小宝道:“现下怎样?要不要我拿些药给你吃?”海老公叹了口气,道:“眼睛瞧不见,药是不能乱服的了。”韦小宝大气也不敢透。不知他说这些话是什么用意。
海老公又道:“你机缘很好,巴结上了皇上,本来嘛,也可以有一番大大作为的。你没有净身,我给你净了也不要紧,只不过,唉,迟了,迟了。”韦小宝可不懂“净”是什么意思,只觉他今晚说话的语气说不出的古怪,轻轻的道:“公公,的确是很晚了,你这就睡吧。”海老公道:“睡吧,睡吧!唉,睡觉的时候以后可多得很呢。朝也睡,晚也睡,睡着了永远不醒。孩子,一个人老是睡觉,永远不用起身,不会心口痛,不会咳得难过,那不是挺美么?”韦小宝吓得不敢作声。
海老公道:“孩子,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这平平淡淡一句问话,韦小宝登时难以回答。他可不知那死了的小桂子家中本来有些什么人,若是胡乱回答,只怕立时露了马脚,但实逼处此,只盼海老公本来不知小桂子家中底细,才这样问,便道:“我家里只有个老娘,其他的人,这些年来,唉,那也不用提了。”在答话中拖上这样个尾巴,若是小桂子还有父兄姊妹,不妨用“那也不用提了”这六个字来推搪一番。
海老公道:“只有个老娘。你们福建话叫娘是叫什么的?”
韦小宝又是大吃一惊,心想:为什么他问我福建话?难道小桂子是福建人?本来不说他也是扬州人吗?莫非老乌龟已知道我是冒充的?那么他两只眼睛给我弄瞎这回事,他知不知道?”刹那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口中含含糊糊的道:“这个……这个……你问这个干么?”海老公又叹了口气,道:“你年纪小小,就这样坏,嘿,到底是像你爹,还是像你妈?”韦小宝嘻嘻一笑,道:“我是谁也不像。好是不大好,坏也不算很坏。”
海老公咳了几声,道:“我是成年之后,才净身做太监的……”韦小实心中暗暗叫苦:“原来做太监要净身,那就是割去小便的东西了。他早知道我没净身,这可快得设法脱身才是。”只听得海老公续道:“我本来有个儿子,只可惜他在八岁那年就死了。若是活到今日,我的孙儿也该有你这般大了。那个姓茅的茅十八,不是你爹爹吧?”韦小宝颤声道:“不是,辣块妈妈的,当然不是。”他心中一急,扬州话就冲口而出。海老公道:“我也想不是的。倘若你是我儿子,失陷在皇宫之中,就算有天大的危险,我也会来救你出去。”韦小宝苦笑道:“就可惜我没你这个好爹爹。”
海老公道:“我教过你两套武功,第一套是‘大擒拿手’,第二套是‘大慈大悲千叶手’,这两套功夫,你都练得很熟了,是不是?”韦小宝道:“是啊,你老人家最好再教我一套功夫。你这样天下第一的武功,若是有个人传了下来,给你老人家扬名,那才好呢。”海老公摇头道:“‘天下第一’四个字,哪里敢当?世上武功强的,可不知有多少。”他顿了一颉。道:“你吸一口气,摸到左边小腹,离开肚脐眼三寸之处,用力掀一掀,且看怎样?”韦小宝依言摸到了听说之处,用力一掀,登时痛彻心肺,不由得“啊”的一声,大叫了出来,霎时间满头大汗,不住的喘气。
海老公阴恻恻的道:“很有趣吧?”韦小宝肚中大骂:“死老乌龟,臭老乌龟!”口里说道:“有一点点痛,也没什么有趣。”海老公道:“你每天上午去赌钱,又去跟皇上练武,你还没回来,饭菜就送来了。我觉得这汤不够鲜,每天从药箱之中,取了一瓶药出来,给你在汤里加了些料,只加这么一点儿,加得多了,毒性太重,对你身体不大妥当。你这人是很细心的,可是我从来不喝汤,你一点也不疑心吗?”韦小宝毛骨悚然,道:“我……我以为你不爱喝汤。”海老公道:“我本来很爱喝汤的,不过汤里有了毒药,虽然份量极轻,可是天天喝下去,时间久了,总是有点危险,是不是?”韦小宝知道早着了他的道儿,愤然道:“是极,是极!公公你当真厉害。”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也不见得。练那‘大慈大悲千叶手’,同时要练呼吸吐纳之术,这种内功可以压制住你腹内‘搜骨捣髓绞肠丹’的毒性,那就可以越服越多。否则早在三四个月之前,你就已肚子痛得抵不住了。本来我想让你再服三个月,这才放你出宫,那时你就慢慢肚痛了,先是每天痛半个时辰,痛得也不很凶,以后越痛越厉害,痛的时间也是越来越长,大概到一年之后,那便日夜不停的大痛,要痛到你将自己脑袋到墙上去大撞,痛得将自己手上腿上的肉一块块的咬下来。”
海老公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可惜我身子越来越不成了,恐怕不能再等。”韦小宝知道已然无幸,恐惧之心反而渐减,慢慢筹思脱身之策,心想:“他武功虽高,毕竟是个瞎子。我怎地躲了起来,让他找我不到?”突然之间灵机一动:“今日得来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怎不用它一用?”便道:“公公,原来你早知道我不是小桂子,所以想了这个法子来折磨我,哈哈,哈哈,你这可上了我的大当啦!哈哈,哈哈!”他纵声大笑,身子跟着乱动,右腿一曲,右手已抓住了匕首之柄,极慢极慢的从剑鞘中拔出来,不让发出丝毫声息,就算有了些微声,也教笑声给遮掩住了。
海老公道:“我上了你什么大当?”韦小宝胡说八道,原是要教他分心,心想索性再胡说八道一番,道:“汤里有毒药,第一天我就吃了出来。我跟小玄子一商量,他说你在下毒害我……”海老公一惊,道:“皇上早知道了?”韦小宝道:“怎么会不知道?只不过那时我可还不知他是皇上,小玄子叫我不动声色,留神提防,喝汤之时只喝入口中,随后都吐在碗里,反正你又瞧不见。”他一面说,一面将匕首半寸半寸的提起,将剑尖缓缓对准了海老公心口,心想若不是一下子便将他刺死,纵然刺中了,他一掌击下来,自己还是没命。韦小宝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当此生死关头,虽然说话不免发颤,却也并不慌乱,已算难得之极了。
海老公将信将疑,冷笑道:“你若不喝汤。为什么一按左腹,又会大痛?”韦小宝叹道:“想是我虽将汤吐了出来,没有嗽口,毒药还是吃进了肚里。”说到这里,又将匕首移近数寸。离海老公的心口已不过尺许。他暗暗运劲于臂,只待一声大笑。便全力戳出,然后滚入床角,从床脚边窜出。只听海老公道:“那也很好啊。反正这‘搜骨掏髓绞肠丹’无药可治,你中毒浅些,发作得慢些,吃的苦头只有更大。”韦小宝哈哈大笑,长笑声中,全身力道集于右臂,猛力戳出,直指海老公的心口。海老公陡然一阵冰冷的寒气扑面,微感诧异,他武功何等了得,反应之速,无与伦比,料到韦小宝忽施袭击,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只知对方已然动手,更不及多想他是如何出手,左手一挥,便往戳来的兵刃上一格,右手一掌,砰心一声,将韦小宝打得身子飞了起来,撞破窗格,直摔到外面的花园之中,跟着觉得左手剧痛,却原来四根手指已被匕首从中切断。若不是韦小宝这柄匕首上寒气大盛,那么他事先没有警兆,这一下非戳中他心口不可。但如是寻常刀剑,他二人功力相差太远,虽然戳中心口,也不过皮肉之伤,他内劲到处,掌缘如铁,击在刀剑之上,震飞刀剑,也不会伤到了自己手掌。但这匕首实在太过锋锐,海老公苦练数十年的内劲,竟然不能将之震飞脱手,反而无声无息的切断了四根手指。可是他右手一掌结结实实的打在韦小宝胸口,这一掌开碑裂石,非同小可,就算是成名的英雄好汉,也决计禁不起这一掌之力,料得定韦小宝早巳五脏俱碎,人在飞出窗外之前便已死了。他冷笑一声,道:“死得这般容易,可便宜了这小鬼。”定一定神,撕下床单,将左手包扎了起来,又想:“这小鬼用的是什么兵刃,怎地如此厉害?”
海老公越想越是奇怪,寻思这小鬼手中所使,必是一柄旷世罕有,自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宝刀利刃,否则以自己手掌上内劲既运,坚如钢铁,纵然为利剑所伤,这小鬼手中的兵刃也必立即震飞,怎能将四根手指一齐割去?他想了一想,随即跃出窗去,伸手往韦小宝跌落之处摸去,要找那柄宝剑。那知摸索良久,竟是什么也没有摸到。他眼睛虽瞎,自己窗外的花园却是早已看得熟了,何处有花,何处有石,无不了然于胸,否则也不敢贸然纵跃。他明明听得韦小宝是落在一株芍药花旁,而且估计自己适才这一掌之力,正好将他击得落在该处,这小鬼手中的宝剑或许已震得远远飞出,可是他的尸体怎么突然不见?又摸索了几下,摸到了那棵芍药花,只觉枝干全已压得稀烂。海老公吃了一惊:“这小鬼的尸体给人移去了?是谁有这样身手,移去他尸体之时,我竟会不知?”
他只道自己一掌击出,当者立毙,这小鬼决无幸免之理,岂知这小鬼偏偏就没有死。韦小宝中了这一掌,当时气为一窒,胸口剧痛,百肢百骸似乎已寸寸碎裂,一摔下地,险些儿便即晕去。他知道眼前生死系于一綫,既然没能将海老公刺死,老乌龟定然会出来追击,当即一个打滚,奋力爬起,只走得两步,脚下一软,又即摔倒,骨碌碌的从一道斜坡上直滚下去。
海老公倘若手指没给割断,韦小实滚下斜坡之声自然逃不过他耳朵,只是他重伤之余,心烦意乱,加之做梦也想不到这小鬼中了自己这一掌竟会不死,虽然听到声音,却全没想到。
这条斜坡好长,韦小宝直滚出十余丈这才停止,他站了起来,慢慢走远,周身筋骨仍是痛楚不堪,幸好那柄匕首还是握在手中,不由得暗自庆幸:“刚才老乌龟将我打出窗外,我居然没将匕首插入自己身体,当真运气好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