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杨立宇 摄影丨曹新庆
14
周末不上夜学。晚上我们去大雾村看电视。大雾村早就通了电,村部有台电视机,一到晚上就放在窗台上,院子里坐满了看电视的人。看的最多的是《聪明的一休》,后来就是《射雕英雄传》,有时演足球比赛。最爱看《射雕英雄传》了,夜里看了,第二天就在村庄里比划,嘴里给自己配着武打的音。不明白那个白胡子老头那么老了,头发全白了,却依然那么有力量,武艺高强,看样子再活个百八十年也不在话下。还有动不动手心里就能冒火喷烟,真不知咋练的。不光在村里比划,还在麦场里比划,到了学校还比划,只是真打起来,一概用不上,还不等摆开架势,就让对方一脚踢趴了。最讨厌足球比赛,一帮人抢一个球,一方千方百计往门里去踢,另一方千方百计不让踢进去,看一晚上,累得脖子疼,还是看不懂。不想看却又不想走,还是看到深夜。有时去看电影。乡里的电影队最喜欢到大村里去,到有电的村里去,方便。人家不愿来我们村,来了必须带着发电机,又是发电又是放片子,麻烦。谁愿意干麻烦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去大雾村看电视看电影的路上,我常想:小满怎么不去呢?如果小满去,那多好。她不是怕黑吗?我不怕,领着她呀!一左一右地走,我们中间还能走一个人,谁也不碰谁的手,可是,我能感到她温暖的呼吸。还有,边走可以边说话呀!过那片坟地时,如果小满实在害怕,我就往她身边凑一凑。如果她还是害怕,说不定,她一下子就抓住我的手。抓住我的手!抓住我的手她就不害怕了!她是不害怕了,可我紧张呀!她的手,软软的,手心里冒着汗呢!我常这样想入非非,想着想着,脸就红了。真不害臊!可我就是管不了我的脑子。
15
小满奶奶死了。
死得很突然。昨天中午我到小满家买铅笔,还见她坐在门槛上吃烟,瘦得跟鬼似的。我从她家门口走过,她从一团烟雾后面打量我,目光像两把刀子。她肯定不会想我和小满的事吧!走出老远,我觉得她的目光仍然盯在我的背上。小满的眼睛随她爹,她爹随她奶奶,都大。可小满的眼睛不光大,是大得好看,就像两颗水杏一左一右嵌在那里,咋看咋好看。
昨天黄昏,小满爹在街上吆喝,说明天一早他要杀大肥猪,有想吃肉的尽早去割。小满奶奶一死,猪是杀了,肉却卖不成,正好发丧用上。村里人都笑着说,小满爹养这头大肥猪,就是准备发丧用,他这样精明的人,早就算出他娘啥时候死了。
小满奶奶高寿,死后自然发大丧。发丧就有人哭,有人哭,就有人看,或者叫欣赏。看哭丧是杨柳庄的传统。这么大的场面,必须好好看看。看哭丧的多是中年妇女,挤在灵棚前,抻直了脖子,踮起脚尖,看谁哭得痛,哪个真哭,哪个假嚎,指指点点,喳喳咕咕。看着看着,有的眼圈子就红了,泪珠就在腮上滚。男人不看这个,也顾不上看,都跑前跑后,架桌子,搬凳子,抬棺材,大喊大叫。孩子们站在女人身边,不敢看,又想看,探头探脑的。
我早先也喜欢看这种热闹。但自从那年我看了春生家发丧就不再看了。春生奶奶躺在棺材里,穿着花鞋花裙子,帽子上还插着花儿。当天夜里我就做恶梦,梦见春生的奶奶又活了过来,从棺材里坐起来,扒着棺材往外看,笑眯眯地问大伙在看啥,发生了啥事。那晚上我吓醒了,直到天明再没睡着。接下来,一连许多天都睡不好,半夜里醒了,越想越害怕,觉得院子里全是鬼。我不明白,一个老太太活着时穿的破衣烂衫,一死了就花里胡哨,让人恐惧。打那后,谁家发丧我也不凑前。
可小满家发丧我得去。我不去看热闹,我去看小满。她家发丧,我可以大摇大摆地去,理直气壮地去,因为谁都可以去。
灵棚扎在小满家门口,里面黑漆漆一口棺材。灵棚里坐着一群人,全都白衣白裤白鞋,头上缠着白布条子。小满奶奶已经入了殓。
小满娘不断从灵棚里到家里去,从家里回到灵棚里。不断有人向她问事。她不停地站起来坐下,坐下又站起来。她说话声音很低,嗓子沙哑。一个女人劝她:爹死娘亡,断不得食嗓。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可不能垮了。小满娘感激地点点头。
我看了半天也没看见小满。
或许是小满怕羞躲起来了。毕竟,众目睽睽之下让人盯着看,咋说也是件不舒服的事。那年,我爷爷去世,我跟着我几个大爷我父亲和一帮堂哥们跪在灵棚里,灵棚门口一帮人围着看,我如芒刺在背。我不想让小满看见我头上缠着的白布条子,还有装腔作势的熊样儿。
杨柳庄有句顺口溜:死了奶奶,发个老财。意思是,找了婆家但没出嫁的女孩,如果奶奶死了,婆家是要花一大笔钱的。出丧那天,婆家那边会安排人来给未过门的儿媳妇穿孝。未过门的媳妇金贵,不能白看,得买一身好衣裳,还得拿看钱。如果小满跟我定了亲,我们家就要花一笔钱了。要真花一笔钱,我爹娘肯定心疼得转圈儿,可是我乐意,花多少钱我也乐意,反正不花我的钱,反正是花到小满身上。可惜了。
看不见小满我就想走。走到她家北邻大门外,从里面出来一个人,从头到脚一身白,手里端着一碗水。她光顾了盯着手中的碗,差点撞到我怀里。是小满!一双杏眼包裹在一圈白布里,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模样那个羞啊!小满是真美啊!
小满穿啥都好看。
我一时不知如何反应,竟然冲小满笑了笑。
16
腊八家盖新屋,夜里打夯。
打夯热闹,我喜欢看。一吃了晚饭我就跑了去。腊八家的新屋基上,已经灯火通明,人影乱晃。腊八娘真是人缘好啊,帮忙打夯的人真多。姓柳的,姓杨的,都不少。村长也来了。一村之长光临打夯现场,干活多少是其次,关键是个人场气场。村长不是谁家有事都去,去的都是正儿八经的人家,有头有脸的人家。腊八家是杨柳庄数得着的正南正北的人家,打夯盖屋这样的大事,村长肯定到场。
腊八娘忙着倒茶,腊八爹陪着吃烟喝茶。腊八爹不善言谈,老实得有些木讷,过日子的大事小情儿,里里外外全靠腊八娘张罗。
吃一阵烟,喝一通茶,村长一挥手:打起!
众人跟着他走向一台捆绑结实的青碌碡。
村长扶起夯把儿,一声吆喝,众人跟着一起吆喝,杨柳庄的打夯便开始了。
村长:喔嚎——
众人:嗨洋——
村长:喔嚎那唻涟——
众人:好哇——
村长:喔嚎那唻涟——
众人:嗨洋——
村长:喔嚎那唻涟——
众人:夯咹——
村长:提起那硪子
众人:嗨——洋
村长:咱就上东乡涟!
众人:夯咹!
我紧跟着打夯的队伍,跟着众人唱夯歌,喊号子,心里畅快极了。
村长:往南一错!
众人:嗨——洋!
村长:咱就下西乡涟!
众人:好——哇!
村长:同志们哪!
众人:嗨洋!
村长:要抻挺纲咹!
众人:好——哇!
村长:叫声狗蛋!
众人:嗨洋!
村长:甭受伤咹!
众人:好——哇!
村长:这山老鸹呀!
众人:嗨洋!
村长:尾巴长啊!
众人:好——哇!
村长:娶了那媳妇!
众人:嗨洋!
村长:就忘了那娘涟!
众人:好——哇!
村长:咱哈杯茶呀!
众人:嗨洋!
村长:再接着夯喃!
看完打夯,兴冲冲往家走,嘴里重复着刚才的夯歌夯调儿。走着走着,忽有一事涌上心头:腊八爹打夯盖新屋,是不是准备着给腊八说媳妇呢?腊八还有个哥,大他两岁,这五间屋的宅基,是不是给他兄弟俩的?哪谁是两间谁是三间呢?再一想,这不是事呀,真正的事是我父亲为何迟迟不给我盖新屋呢?没有钱?没对和好村长,批不下宅基地?腊八家为何能批下来?都是腊八娘的功劳呀!我娘呢?我娘只能坏事了,她那个神经病脾气能为下一个人?连我都烦,别人能不烦?不盖新屋,找媳妇就没有竞争力。在杨柳庄,这叫晃媳妇。新起新屋,骑上新车子,穿上新衣裳,故意到人脸前头晃,晃来晃去,引起有闺女人家和媒人的注意。腊八爹盖新屋,就是给腊八和他哥晃媳妇。腊八很快就有专门娶媳妇的新屋了,而我,连个新屋的影儿也还没有,小满能喜欢我吗?
我心情郁闷地回了家。
17
我被邻居家的狗咬了屁股。
我也是活该,但不后悔。我按照我娘的吩咐,到邻居家找鸡。我娘总怀疑邻居大娘打我家鸡的主意,一看不见她那几只鸡就四下里找,一找不到,就让我到邻居家找,要是还找不到,就踩着门槛子指桑骂槐。我到大娘家转一圈,没看见我家的鸡,折身往外就走。这时,我看见一个很大的蚂蜂窝在她家二门檐下,一帮蚂蜂在窝上忙得团团转。我一时兴起,从地上顺手抄起一根秫秸就捅了上去。蚂蜂窝呱哒一声落地,愤怒的蚂蜂轰的一声朝我扑来。我拔腿就逃,头上背上已经被蛰了几下。没等跑出大门,大娘家的狗就在我右边的屁股上狠狠地来了一口。
我趴在地上大喊大叫。我一叫,他家大儿子跑出来,大声撵狗。他家那条狗,舔着舌头慢悠悠转到一边去。大娘的大儿背着我去了小满家。
趴在小满家的大炕上,裤子被小满娘几乎一撸到底,我的一对屁股蛋子一览无余地暴露在几个大人面前。这治伤还不同于打针,打针只露一点儿屁股,而且一会儿就好,可治伤不行。我听见小满娘说:咬得很深呀!刚说完,我的屁股又是一阵钻心的疼。小满娘往我伤口上喷了消毒水,用肥皂水一遍遍清洗。我咬着牙不吭声,不能因为这点疼坏了我的形象,尤其不能在小满家里大喊大叫。我悄悄地扭头观察四周,炕是大通炕,从北墙直通到南窗下,靠西墙一溜铺盖卷儿,一床粗布单子蒙着。炕草很厚,很暄和。席子上铺着大褥子,我趴在上面,用鼻子一嗅,一股浓浓的太阳味儿。小满的铺盖是哪一个呢?靠窗户的?中间的?肯定不是炕头那个。那个位置是她爹的。又一想,小满很可能不在这屋里睡,她应该和妹妹睡偏房。可是,如果她和妹妹另睡,炕上为何这么多铺盖?要是她就睡在这屋多好,我此时就趴在她的褥子上,那是多美妙的事儿!一想到这里,我又怕小满突然闯进来,看见我的丑态,那可真要命了!我在她面前可就抬不起头来了!我既想多待一会儿,又怕小满看见,还得忍着屁股上钻心的痛。
第二天我一瘸一拐去上学,大家都围着我看,我那胖墩墩的表弟,也是一脸坏笑。小满远远地来了,笑吟吟地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该高兴,还是沮丧。
18
腊八娘与小满爹吵了架。这事我高兴。
腊八娘给小满的哥说了一个媳妇。那个闺女是腊八娘的远房侄女儿,长得很俊,就是有点不论里。明明说好见面礼钱三百六,可见面前一天晚上,小满家一切准备好了,女方突然变了卦,从三百六长到了六百六。小满娘就急了,腊八娘也急,搓着手不知道说啥,一张巧嘴也终于见了拙。
小满爹把饭碗一推,说:你办的这叫啥熊事!
腊八娘脸上挂不住了:爷,你这是说的啥话?
小满娘忙上前打圆场,小满爹却越发生了气。
是不是你捣的鬼?
你这不胡说八道吗?
哼!胡说八道?谁心里有鬼谁知道!
谁心里有鬼?我好心好意给你家说媳妇,咋有鬼了?
你还不知道安的啥心呢?
啥心?你说说!
你要给村长家说亲,也弄摊子熊这?
一个脏字出口,腊八娘不干了,在小满家又蹦又跳,又哭又骂,简直闹下天来了。
亲事就此拉倒。小满家和腊八家从此不上门。
小满和腊八也不说话了。
嘿嘿!
作者简介:杨立宇,七零后,史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