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春:和千年前的人写着同样的字
采访、撰文:肖海生
第一次见张大春是在台北的郊区,山脚下,7-11便利店的不远处还有芦苇丛,我们在一个小面馆,边喝酒边聊他和周华健、吴兴国合作的《水浒108》,在唱词中他写道:江风上、桨声中、人烟里,算少年情怀、壮年志气,还有些陈年余味……千古不甘寂寞人,认得寂寞诗中有惊雷。
在这豪兴词赋之后,张大春还是小说家,说书人,诗人,是第一个接拍威士忌和信用卡广告的作家。此外,他还醉心于碑帖书法,在现代与传统间游走。在他看来,书法中有法理,也有逸趣,可凭吊怀古,也是家常消磨。既要临摹数十家风格,烂熟于心,又要想办法找到自己的路数,似是而非。写字就像面对人生的磨难,需要一个一个地去克服。
过去的三十多年,张大春潜心读帖,现在更是每天大半时间花费在书写上。在他看来,从1700年前东晋之后,书法就一直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2019年4月,张大春书法展“见字如见故人来”在北京时间博物馆开展,以下是他接受正午采访的口述:
2019年4月,北京时间博物馆,张大春书法展“见字如见故人来”现场
2019年4月,北京时间博物馆,张大春书法展“见字如见故人来”现场
一
什么是书法?
日本茶道的创始人,千利休,曾有人问他,什么是茶道?千利休说,水煮开了,把茶放进去,倒水,喝茶,这就是茶道。这样的回答一定会气死很多研究茶道的人,但也是不想旁生枝节地去讨论茶道,不想把它神秘化。书法也是如此。
书法有个奇特之处。自东晋1700年多来,它的整个体系是建立在一对父子身上,就是王羲之和王献之。这对父子的书法奠定了中国书法的基础,也是最早被当成艺术品的,关于是不是要突破他们、还是追随他们,也是书法圈一直争论不休的话题。
“二王”的文字从楷书、行书,甚至一部分草书,各朝各代,很多书法家都渴望有所突破,在“二王”之外寻找它法,可是一旦离开“二王”稍远一点,什么是书法之美?美在哪里?就经不起追问,容易迷失。所有写毛笔字的人,无论他是跟老师学,还是大量的临帖,只要拿起毛笔来,寻找一种美的表达,多半都逃脱不出和王氏父子的对话。
到底什么是书之美?苏东坡说过:不以其佳为佳。意思就是,人貌美而不自知,这种意态会让他显得更美。书法也是这样。你不把它当艺术品,它反而呈现出特别的美和价值。
还有种说法是:“帖不如信,信不如稿”。今年初在东京博物馆展出、人人争而目睹的《祭侄文稿》就是手稿,《兰亭序》和《寒食帖》也都是稿,上面都有涂改。三大行书不在于它的美丽,苏东坡的字不如蔡京的好看吧,写到义愤处还有破笔、出格,可是《寒食帖》的价值就在于它的创格、它的情感和一气呵成。曲水流觞后第二天,王羲之酒醒了再写,怎么也写不出《兰亭集序》那种意趣。
字的间架结构,最简单的说法就是线条组合的方式。无论它是行草隶篆,线条如何组织,如何布局,怎么看着好,怎么看得不好,不可能有完全一致的标准。
白谦慎先生写过一本关于书法的书叫《娟娟发屋》,非常有名,娟娟是一位理发屋小姐的名字,她开了一家理发屋,那个招牌,可以想见不会是名书法家,说不定是她自己写的。他还拍了一张照片放在书上。白谦慎先生认为它别具民间的一种元气,没有跟着王羲之和王献之父子,这代表了书学的另类可能,或者说,如果我们站在传统的书法美学观念之外,说不定反而有所得。
从中国书法分出去的也有很多,日本、韩国的书写和中国都发生了变化。日本的书道我是不太懂,看到清水寺的和尚写字我就头疼。但有一次在京都,在锦市场的对面,我看到一个卖蜜饯的店铺,蜜饯好不好吃我不知道,他的招牌上有三个字,“千枚渍”。那三个字我在那儿呆看了很久,那个时候手机没有照相功能,我用一个可以推伸镜头的小相机推上去,拍了十几张,在那个招牌上花了半卷胶片,回去洗出来。
“千枚渍”以后,我就到处找日本有关书法传承的东西来盾。有一次看NHK的一个节目,吓坏了。一个看起来和尚打扮的人,剃着光头,讲了很多日语我也听不懂,最后主持人让他表演,他就拿了一支笔,悬腕在纸上,画了一条直线,接着再画一条直线,一共画了16条直线,每一条线都笔直,一样的宽窄。我学书30年恐怕都做不到。我不能说,那就是日本书道的核心或者最了不起的地方,但这种精密、严谨,在日本书道的传承上,一定有重大的美学意义。
二
关于书法,有两个实践很重要:读帖、临帖。我们说:心摹手追。说的也是读帖和临帖的关系。
读帖很重要。我很庆幸,没有一开始就每天临几百字;但我也很庆幸,后来还是有动手临。不动手是不行的,但一直写而不读帖也容易匠气。既要它熟,又要它生。清初的书法家董其昌的理论是:既要“熟后生”,也要“熟外熟”。熟外熟,就是针对众家,要临完一家又一家,把各家的路数都了然于心;熟后生,就是针对一家,临到非常熟,接下来我要把他写生了。以相像为目的,模仿得太好很容易入魔道,我们的目的是得其笔意,这个的重要性远超于相像。
老实说,每次临得太像时,我都想笑。有点像模仿秀,模仿得越像我越想笑,因为他不是真的。但我临字不是为了好笑,而是为了得到后面的笔意和笔法。
临帖时,眼睛跟手能够有一致的表现,就是前面说的“心摩手追”。比如,我写《报本庵安帖》时,有个字始终不明白,君子的“君”,第一横我总是看不到,起笔只有一个很小的点,比一个指甲盖大不了多少,可是第一笔的尾巴有一点,放在类似转了弯以后第二笔直的那一笔,接着两个很长的横,再一笔很长的撇,底下一个口。为什么第一横就看不见?《报本庵安帖》中一共出现四个君,每一个都没有第一横。后来我判断他根本这一笔没写,这一笔他在空中划上去之后,在快落下来的时候点到直,明明一横一直,而这一横笔,读帖的人在意念中,帮着补充完成了。
我读了三十多年的帖,之前从来没有正式临过帖,一直到今年三月三上巳节,何创时书法基金会在高雄办爱河集叙,几千人参加,基金会给了我五张古纸,我就用来临《兰亭序》《寒食帖》。临了一遍我就知道了,能不能临得像是一回事,可是,为什么要临得像?要得其笔法。冯承素的《兰亭》本子我临了三遍,我就决定以后不再临这个版本了,宁可再去临褚遂良的本子。冯承素双钩填墨,笔触流利(丽),可是熟极而流,也显得油腻。不是说好歹,而是我个人更喜欢拙一点的。
小时候,我最早学的是柳公权《玄秘塔》,第二个是《皇英曲》,但这本应该是伪作。上学后,老师看了我的字说,你不要临柳公权了,让我把字帖给了一个女同学,然后另去买褚遂良的字帖来学。
那时候,每年家里贴春联,父亲一定会找两个人,一个是我舅舅,写隶书的,一个是我家山东济南祖籍的一个同乡,汪叔叔。汪叔叔有时间就会帮我家写春联,而且,新学期前他还会帮我写一些卡片夹在新课本里,例如“业精于勤荒于嬉”、“宁静致远”,都是小孩勉励的话。每次父亲都会看着那些卡片赞不绝口:哎呀,汪叔叔这个字看不完的好!
那个汪叔叔,我始终记得我看他写字,到现在我也摆不出那样的姿势,我写字时姿势其实有点歪斜,可是他很正。我特别记得他写的“诗书济世长”,写长久的“長”,笔顺跟课本的笔顺不一样的,他写一横再写一直,接着两个短横,我记得课本先写一竖条再写其他的笔划。汪叔叔说,先写一长竖不知道停在哪儿,先写一短横就知道大致上长竖收在那儿,从这里我开始琢磨,要如何平衡字的结构。又比如欧阳询,总会在字的非几何中心找到一个结密点,在它的四周再找出一两个伸张点,所以它的字既向内巩固,又向外扩张,显得立体。
这也可以看出,身为一个写字的人,我能洒脱到哪儿?我能李白到哪儿?不是的,我就是一个只能追求工夫的人,一个很匠气的人。
有时会这样,你看着写出来的字,刚看觉得还好,过二十分钟再看,又觉得太丑了,甚至面目可憎。当我觉得自己的字没进步了,我会写更小的字,回过头去练更难的严谨工夫,写他千八百个字,差不多就会有所改善。
我也有很难克服的字。有一个非常简单的字,我从小写不好,直到今年初我才大概有点体会,整个字的间架我可以随心掌控。什么字?就是行为的“為”,几十年来我就是写不好,用不同的写法都试过,一边学写,一边用我父亲的山东口音念这个字。
当“为”字克服了之后,其他的对我来讲没有特别不喜欢的字。当然有一些字,前几年会那样写,这几年换个写法。有些写字的人,会特别练几个字,写漂亮了用来送亲友,我正好是反过来,我是觉得,特别写不好的就一定要攻克,这里面没有窍门,只能一个一个去克服。当然,如果只写喜欢的字、漂亮的字,求一个自己开心,那也很好。
张大春日常临帖
张大春日常临帖
三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写什么?
现在大部分书家都写“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或者“松下问童子”。我也写这一个,但不会照抄原文,后面会给他改成“松下问童子,云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遂无下文。”贾岛的最后一句很笨啊,只写前三句就已经足够。
字写得好看并不难,下一点点工夫,有几年时间就可以了。都不需要“一万个小时定律”,两千个小时就够了。现在,很多城市中产为了排解压力,自己在家写字,打磨心性,自娱自乐,这些都是很好的事。我认识一个厨师,他写小字,指甲盖的四分之一大小,他也无帖可临,就自己很安静地写。我觉得这些都很好。
但关键是写什么?这不是一个更高的要求,而是一个基本的要求。要有值得表达的想法,你才有动力和兴趣去写嘛。要么古文,要么古诗,或者抄经,写古诗的比较多,但我觉得不写自己的东西是有些怪的,那你为什么要写呢?
其实可写的东西很多。比如,可以用毛笔写一条简讯,然后拍成图片发给朋友,就很好啊。也不一定要文言文,可以写白话文,只不过白话文中的“的、了”写起来不像“之乎者也”那么好看。当然这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不必有什么拘限,什么都可以写。短简一些的文字就可以,一短,看起来就会像文言文,写出来就很好看。还有日常生活的记录,比如展厅里有一幅字,是我和朋友讲完电话,我把电话内容翻译成文言文,然后写下来;再比如我家的猫动手术,莫言写了三首诗过来,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也可以写出来;还可以抄古诗,但不妨改两句,拿古人开开玩笑……总之,试着把书写融入日常生活,从中感受出乐趣。
即使是现在,手机、电脑、电视在生活中占据了大量的时间,但我们和朋友的交际、应和,还是可以和古人可以一脉相承。有媒体朋友来台北找我,我带他去我们的诗社玩,他很紧张,怕出丑,但其实就是坐下来,每人发张纸,现场定了题和韵,写完就大家分别点评一番,然后就是吃饭吹牛……说到底,这也都是一种交际和应酬。
我现在一天平均有8小时在写字上。很多事情都可以在书法上解决,比如今天想到王夫之哲学上的一个问题,那把书找出来翻看,把他的话浓缩一下,自己的想法又是什么,就这样记下来。苏东坡有一篇《记承天寺夜游》,“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这篇短文83个字,我就写了一些自己的感受,加起来一共二三百字,就是前天晚上兴致上来了写的。读刘熙载《艺概》时,对他的说法不满,跟他抬杠,也随手记下来。横着写一张,再把纸纵过来写一张,记下来都很有意思。
读书笔记可以这样写,日记可以这样记,信简也可以这样发送。我每次写信拍照发给上海的钱文忠,他都说:纸本的信你也要寄给我啊!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有朋友要结婚,我抄一段古史轶事作为贺礼送去。这些都是日常交往的逸事,在书法展览中是看不到的,它维系着我们日常的交往和乐趣。一旦它被裱起来、挂在墙上或者展厅里,更多的就是市场价值了。
2005年搬新家,我设计了一个厕所,打掉了一堵墙,做成玻璃,可以看到床。自己家人可以,客人来住就有些不妥。我就把白纸把玻璃糊起来,方便大家写“大便诗”。诗、书法,都要变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才是重要的。
张大春书法展览作品
张大春书法展览作品
张大春书法展览作品
张大春书法展览作品
张大春书法展览作品
四
现在很多作家、艺术家都拿起笔来书写画画,转向传统,这对笔墨的提倡是有好处的。清代的王渔阳说:诗道衰退,是因为没有名公巨卿的提倡。这是很功利的想法,也很无奈,但在世俗层面上的确是有帮助的。只要有影响力、或者带着粉丝团的人都来提倡,长远来看都是有实质意义的。但是,也要看他认真的程度到哪里?每天早上一睁眼就想着要写,睡前还想着要再写两笔,这样的人不多。我说的就是我自己,哈哈。
大量书写是重要的,据说于右任生前每天都要写三千字,但是他生平没有卖过一个字。他在台湾当监察院院长时,很多人卫生习惯不好,随地尿尿,他就写了个“不可随处小便”贴在墙上,结果被人当墨宝揭下来带回家。问题是,这个内容也贴不出来,那人就找装裱师,重排了一下字序,变成“小处不可随便”。据估计,他生前写过的字,用他现在的市场价格卖掉,可以达到千亿美元。他写得太多了。
于右任的成就不在于卖多少钱。王羲之死后1700年,他是第一个真正立体的人,在1932年发起草书研究社,立下所谓的标准草书。什么叫标准草书?听起来很矛盾,草书本身就不标准,但他做到了一件事情,让任何一个常用的中文汉字都能够有标准的笔顺,系统整理了草书代表符号。这方面,他是第一人,“当代草圣”。
其次,在书法之外,他是真正的传统文人。很多他写的对联、中堂或者题文,不是纯粹只是抄书,他可以流利背涌《老子》、《孟子》、《论语》,并以深厚的旧学功底写诗、填词、撰文,他是文人,真正的抒写自己想写的东西,有他的情感,有他的知见,有他整体的情怀。他在日记中写的《思乡歌》,“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令人感怀。
一直到近代,书写在日常生活中还是占着很重要的地位。韩国有些地方,有那种白底蓝字的楹联,都是米芾一路的风格,写得极好。我觉得,那一定是某个时代的某个门派,就像香港魏碑体的招牌一样。导演胡金铨跟我讲过,香港有一对姓赵的父子,大概写了几万个招牌,一个是说写得好,二个是说只要他父子写了招牌,生意都做得很好。后面这话有可能是他们故意放出去的风,他们宁可这个名声传得更远些。
2013年,我曾经看到过陈立夫的四大轴条幅,写得太好了,不可能是陈立夫的真迹,仿的人一定很委屈地降格。而且内容是论书法的,陈立夫不可能论书法的。我觉得太有意思了,花了台币14万买下来。
除了看这些先贤的字,过去人还喜欢访碑,在观看碑迹时凭吊历史。余既晚生,又欠学,很少有机会能直接从访碑中学到,而且现在碑石也都风化了,拓片又是二维的,无法拓出它的深度。幸好现在技术发达,都有解析度很高的照片,所以拿手机就可以看。我现在临米芾的《蜀素帖》,临得跟影印机一样;黄庭坚的大字,我还可以缩临,变成小字……就在书写的过程中,想象前人的日常举止和生逢经历,感受他们的心境和想法。
对古的追求一直以来都有。当你临着《兰亭序》时,提笔写到“岁在癸丑”,你会感觉自己在和千年前的人写着同样的字,一下就时空通感了。说起来玄妙的文明,也就是这样一点点传承下去的。
2019年4月,北京时间博物馆,张大春书法展“见字如见故人来”现场
—— 完 ——
题图为2019年4月19日,张大春书法展“见字如见故人来”开幕仪式上。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